第119章 身世
李無相看了一眼潘沐雲和赫連集,兩個人看起來也都愣然,顯然從未聽說過這件事。
曾劍秋坐到地上,又看了一眼遠處的吳昊:「這事宗里只有婁師兄、梅掌劍、教主知道。今天到了這份兒上,我給你們說清楚吧。」
三個人也都坐了下來。曾劍秋開口:「快四十年前的事了。你們先看-
一一「你等等。」赫連集又站起來,走到不遠處在地上的擔子旁打開貨箱翻了一陣子,竟然取出一壇酒和兩個油紙包,又走回來攤開在地上。
兩個油紙包,一個裡面是葡萄乾,另一個是剝好的榛子。他撥開了小酒罈的塞子,朝幾個人遞了遞:「要嗎?」
曾劍秋端了他一腳:「少喝點吧你。」
赫連集哈哈笑了一聲:「我風餐露宿的,聽著這種事沒有酒怎麼行?你講,
別管我就是了。」
曾劍秋嘆了口氣,抬手往關城的方向一指,看李無相:「這裡面就你不知道。你看城後面那座山,能不能看見山上有什麼?,
李無相往那邊仔細瞧了一眼。那座山的山體也是灰黑色的,植被很少,多在山頂和山腳下。而山壁上岩石裸露,再仔細看一會兒,能瞧見好像有許許多多的淡色小點,其間還有些之字形的淺色線。
他稍稍一想,意識到那些線應該是道路,而那些小點、山崖一一他一下子想起了「懸棺」。只是那山壁上全是懸棺嗎?那不知道要有多少了!
他就眯了眯眼:「看不見,太遠了。」
「你可得了吧,咱們這幾個裡面,在這兒也就你能看得清。」曾劍秋把手放下,「那上面的全是棺材。關山、關城,你以為是關口的關嗎,其實是棺材的棺。」
「真形道,供奉的是真形大帝,世間山嶽氣運化身。供奉這位大帝,雖然能借得移山填海的神通,可也忌諱破壞風水。要說破壞風水,這世上最厲害的就是人了。業朝還在的時候,從金水到這裡,全是城鎮。墾荒、砍樹、狩獵,那時候這附近連豺狼都很少見了。」
「所以業朝亡了之後,真形道不許人再破壞山川。但六部玄教既不想世間的人太多,又希望教區里可修行的人資質好,你說怎麼辦?」
李無相立即想起了自己在船上看到的那幾個高大健壯的棺城人。
「所以就一代代的,一個人生下來,要是先天就有殘疾重病,自然就是不行的。但大帝有好生之德,自然也不能溺嬰,那就放在用真形教法術煉製的棺材裡,叫做『藏神養氣』。」
「要是一個人長到十八九歲,也得了治不好的重病,或者也肢體殘疾了,又或者資質極差,那也要被放在法棺里,同樣『藏神養氣』。」
「這麼一代代的下來,之後你去了棺城會發現,市井間的人,各個健康快活、無憂無慮,仿佛是在地上的極樂妙境裡。資質最差的,是尋常的居民住戶,
做些生產、生意,稍微好些的,在安民府和鎮守府,修行的是我傳給薛寶瓶的功法,也能延年益壽。更好些的,被駐守城市的山主或行走、玄教弟子又收為弟子,這就是人上人了。」
曾劍秋嘆了口氣:「我呢,出身城裡的豪族。教區之外的豪族婚配,如果不是修行的世家,往往看的是門第財富。教區之內的豪族婚配也類似,如果要有正妻,也看門第。但教區之內的豪族,必然也是修行人輩出的大族。除去門第之外,想要再多的子嗣,就要看資質了。」
「棺城之內,尋常人不能隨意婚配的,是得層層選檢。尋常人家出身的、資質好的男女,一般都被豪族用來繁育。因為無論貴賤,一對男女只能繁育兩個子女。要你是一家的家主,和人聯姻婚配,有了個孩子,資質倒是用不著送去藏神養氣,但也不算好,自然要再生一個的。」
「這時,就要一點點地去試了。」曾劍秋眯眼往棺城的方向看了看,「找資質好的女子或男子,生下一個覺得並不滿意,自然有法子叫他重病殘疾,於是送到棺山上去,然後再生下一個。要是不介意耗損自己的修為,你可以試到滿意為止。」
「我就是這麼生出來的,這就是我的事。」曾劍秋說到這裡,朝赫連集伸出手去。赫連集將酒罈遞給他,他灌了一口,拿在手上,「還有婁師兄。婁師兄,
出身應該跟我類似。但他的身世,比我更---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總之,他以前是真形教的行走。」
潘沐雲吃了一驚:「他!?」
曾劍秋點點頭:「嗯。他是真形道來棺城歷練的弟子,天賦極高,來到棺城之後,一年即被駐守棺城的吳山主擢為行走。我長到五歲之後,家裡就請了他來做我的教師。我跟著他學真形教的法術,在十二歲的時候就已經到了練氣化虛的境界,只差一點,就要晉入煉神化虛了。「
潘沐雲和赫連集倒吸一口涼氣,李無相也差一點忘了裝人,等反應過來才趕緊猛吸一口氣:「那然後———」
「我十三歲那年,婁師兄二十三歲,就已經修到了鍊氣境界的巔峰。」他看了李無相一眼,「咱們劍宗和三十里宗,鍊氣之後是要結丹。要將體內先天一烈結為金丹,養成陽神種子。但六部玄教,鍊氣之後的下一個境界是「煉神』,跟咱們的結丹反著來,是要將體內的百節諸神、臟腑諸神都煉化掉,融入三魂七魄當中。」
「婁師兄,當時就要衝擊煉神的境界了。六部玄教的人,資質大多比咱們好,修行的法材也不缺,又有師長指點,修行的過程中是很順利的。但每到衝擊境界時,卻比我們要兇險。這個兇險,就是因為棺山。」
他又警了李無相一眼:「在棺山中藏神養氣的,都無知無覺,通常要二十來年才會死掉。這麼二十來年裡,說是藏神養氣,其實呢,是要被山上的大陣緩慢地取用人身的先天一與願力、人氣。那大陣取了那些東西,就可以供給城中修士用了。」
「教區之外,咱們都不會起修香火願力的念頭。因為那麼一來一旦到了境界突破時就會魔念四起,是取死之道。但在棺城這種地方,修行人是會用的。日積月累,慢慢地用。棺山上的人,既然已經沒什麼知覺了,雜念也就少,這樣等到突破時再用教里的法器鎮壓,是能成的。」
「還有一種法子,也能叫人在破境時變得穩妥一點,就是婚配。到了婁師兄的那種境界,婚配時是可以將魔念牽扯的惡因果渡化一部分到子女的身上的。婁師兄當時在城裡找了個合適的女子。通常這種情況,誕下合適的子女之後事情就完了,不算婚配,只算借種。
「可兩人相處了幾個月,婁師兄用情極深,說真要娶個女人。這種事,玄教當中也是有的,然而棺城裡的吳山主不同。」
「要從玄教之中的人來論呢,吳山主是個好山主。為人正直,遵守教中戒律。也會像尋常人那樣為自己培養一個資質好的後代。這種事在教區之外的人看,會覺得冷酷殘忍,可在教區之內,沒什麼人覺得這種事有什麼問題。」
「這位吳山主,還喜歡提攜後輩,對資質心性好的,都很有殷切之念,要是用教區之外的話來講的,就是很有些古板,希望人人都跟他一樣,以飛升妙境為要。」
「他知道了婁師兄的打算,於是覺得這個女子叫他分了心。快要修到煉神的境界了,是不能分心的。於是就將哪個女子也送去藏神養氣了。這種事,一入法棺,是沒什麼法子能救得回的,與死無異。」
「可凡事呢,總有一個例外,就是咱們劍宗。要是修到了東皇太一的地步,
或者用不著成大道,而僅是他座下那些靈神的修為,就也能拾取人道氣運,隨意操弄生魂了。那位吳山主該是沒料到婁師兄用情深到那種地步,知道那女子被送去棺山之後,立即叛離真形教、出了教區。」
「之後,婁師兄在懷陽遇到了梅掌劍,要同梅掌劍學飛劍術。你們是知道梅掌劍的,她這人做事,總是與眾不同。聽了婁何說了他的過往之後,對他說,你有真形教的功法在身,這飛劍你是學不了的。」
「於是婁師兄立即當著她的面自廢修為,以證決心。梅掌劍就覺得他的心性可以做劍俠,婁師兄也就做了劍俠。」
「自廢修為這種事,對身體損耗極大。以婁師兄的資質,廢掉修為之後也再用了六年才修到鍊氣。那時候,我正是十九歲,也修到了要衝擊煉神境界的地步了-—----這倒不是我的資質比婁師兄要好。只是他原本出身尋常人家,我呢,則出身豪族,法材和指點一樣不缺,家裡是打算叫我修到了煉神的地步,再到總壇去的。」
「我十九歲那一年,婁師兄回來了。他之後跟我說,回來的時候,是想要殺了吳山主。但他離開棺城時,吳山主還是鍊氣,等他這次回來,吳山主已是煉神了,不是他能殺得了的。」
「他動不了手,就回來看我。棺城的豪族與外面的也沒什麼區別,我自小也感受不到什麼父母親友之愛,陪伴我的都是婁師兄。我和他之間,算是亦師亦友、亦兄亦父。他這人,因為出身尋常人家,想法在真形教當中算是異類,否則也做不出為一個女子出走的事。」
「他從我五歲把我教到十三歲,八年的功夫,我的心性在有些地方跟他也就像了。其實要我只是修行,今天也不會做了劍俠。是因為我十九歲時遇到跟婁師兄一樣的事一一我要破境,族裡也要我婚配了。」
「有婁師兄的前車之鑑,族裡不會允許我跟那個女子長久相處,其實我連她長的是什麼樣子都沒見到。但這麼一來,反而叫我覺得很不舒服一一我豈不是與配種的牛馬無異嗎?而且從婁師兄走後,十三羅到十九歲的六年來,族裡對我管教極嚴,這就叫我更不舒服了,只想著儘快修到煉神往總壇去。」
「這時候婁師兄就見了我。後來想,他也很不地道,只跟我說了教區之外的好,沒怎麼說壞,不過這事兒到今天我也不後悔就是了一一他問我要不要也做劍俠,我想也沒想,立即答應了,於是跟他出了棺城。再往後,我跟他一樣,自廢修為去學飛劍術。只不過我的資質沒有他的好,元氣傷得更厲害,他築基花了六年,我花了十幾年。」
他一仰頭,喉頭竄動,將酒罈里的酒全乾了,丟去一旁一抹嘴:「我們倆兒就是這點事兒。所以我自己要回來救他,在你們看算是很冒險的,可在我這裡,
其實並不比在教區之外誅殺妖邪要更危險一點。」
「我如今離家有三十三年了,但棺城這種地方和教區外不同,只要不是尋常人家,人人都能活到百多歲,三十三年來城中的變化並不算他。剛才吳昊不是說婁師兄這些年又回來了六次嗎,這我是知道的,他都是在找有沒有能殺了吳山主的機會,每一回也都會在城裡探一探,回去之後會跟我講。」
「棺城鎮守府的府長我從前是算是熟識的,回來之後稍用些手段,很容易做個鎮兵,見過了婁師兄。他現在修為被廢掉了,但性命還在。依著吳山主的做派,是不會立即殺他或者把他交給玄教的一一這事這些年來他就沒有報導教里去。」
「他麼,即便要殺婁師兄,也必然是在叫他「誠心悔過」之後。這麼一來,
其實可轉圜的餘地很大。」
李無相點點頭:「會不會是你說的府長一一曾劍秋看了一眼吳昊:「不會。鎮守府的府長姓應,他有一個把柄,我早年前知道的一一他有六個子女。這種事,在教區別的地方叫人知道了,會有嚴罰的,大概是奪去職務、將子女送去藏神養氣。但在棺城,那位吳山主的處罰就不會這麼輕鬆了。」
「應府長不算玄教弟子,但既然修行了功法,也算是半個修行人,吳山主就管得到。他自己都只有兩個子女而已,最恨的就是這種事。一旦叫他知道了,應府長一家全得去棺山藏神養氣,即便他告密立了什麼大功,也得是死後哀榮了,
他拎得清的。」
「況且他又不知道我是劍俠,只以為我這些年是逃出了棺城,在教區里做個遊俠散修,如今回來是在外面熬不住了、但又羞於見族裡的人,因此才去做鎮兵。在他那裡,要是過上幾年我又找回去、被接納了,他該是慶幸自己攀上了一棵大樹才是。」
「至於吳昊,我上次見婁師兄的時候,沒機會跟他說話。如果能再見一回,
那應該就分明了。」
幾個人就又看向吳昊,都皺了眉。
聽了曾劍秋的話,要處置他就有點兒難辦了。假如他真是婁師兄的外孫,又的確是婁師兄留在棺城的眼線,那剛才實在有點兒對不住他。
但是·—
「吳師兄,你說你往後要做劍俠,對吧?」李無相想了想了,站起身走到吳昊身邊,「那這樣,我們先廢了你的修為吧,反正早晚都是要廢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