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瞌睡和枕頭
肖靖已和梅掌劍在屋子裡說了挺久的話。要是屏息凝神,李無相應該能聽到個大概。
但他此時並不想窺探隱私,於是就只聽著兩人零零碎碎的聲音。起先多是肖靖已在說,慢慢的梅掌劍的話也多了些,再之後,稍有些笑語了。
等太陽完全跌落雲海,李無相就去了左手邊的那間屋子。
婁何的這間屋子陳設也很簡單,跟梅掌劍的正堂差不多,床榻、桌椅、柜子,靠懸崖那一側單獨隔出個小房間,裡面有一尊小丹爐,煙燻火燎得發黑了。
李無相隨處翻了翻,沒找到什麼好東西,就坐回到了床上。
外面天光漸暗,松濤聲慢慢變大了,他聽著這聲音,叫自己的心思慢慢平靜下來,花了大半個時辰的功夫運行調息、吐納靈氣。
幽九淵中的靈氣很充足,跟然山秘境類似。所不同的就是沒有秘境中那樣霸道凌厲,更加柔和。如果是結丹以前在這裡修行,應該會覺得靈力累積的速度極快,只怕打坐一會兒,就要出定歇息一會兒。
可現在,李無相幾乎完全體會不到靈力在體內積聚。或許有一點點?然而微不可察,基本等於不存在。
這種狀況,在金水剛剛修煉懷露抱霞篇時也體驗過。但此時與彼時所不同的是,來自德陽城中的願力也變得少而淡薄,幾乎與鍊氣時吸納天地靈氣的效果差不多了。
在幽九淵外面的幾天,梅掌劍跟他說了不少宗門裡的事情。但在修行方面,除了剛見面時叫他好好養丹、補氣血,再沒怎麼提過。剛才肖靖已又說,結丹之後跟之前可完全不同,會變得更加吃力。現在他自己這麼認認真真地一試,知道肖靖已說的沒錯了。
就這麼規規矩矩地來,即便是自己是個青囊仙有願力加持,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度過「養丹」這個階段,進入到「育丹」期。
他在黑暗中睜開眼睛,手擱在膝蓋上,用拇指和食指慢慢地劃了劃。
他這個人的性格其實很淡薄,欲求很低。當然,也許是由於前世經歷的緣故,還沒搞清楚自己到底喜歡什麼。
修行這件事他肯定是喜歡的,可由於在此世特殊的身世,叫他修行的這條路走得順暢到不可思議,因此一直沒像別人那樣,覺得這種事很難,因此也就實在並不是像別人那樣上心。
其實還有另外一個原因。自東皇太一傳道之後,已有幾千年了,這世上必然強者輩出,有許許多多都是自己遙不可及的存在。既然如此,這種事也就用不著著急了,保了命,慢慢來,好好見識見識這個神異世界就好了。
你看,競爭這麼激烈,內卷這麼嚴重,加入其中拼命的代價就會變得過於高昂,那不如舒舒服服地躺平吧。
——這些都是從前的想法。
而如今、此時這世上的情況,叫他剛才忽然想起自己從前的一段經歷了。
從前,閒暇時候,他也會去玩一玩手機上的遊戲,體會體會正常人的感覺。
有一回他隨便選了一個看著順眼的,註冊、登錄、加入其中。閒閒懶懶地玩了一兩天之後,忽然發現自己的戰鬥力排名竟然在一個比較靠前的位置。於是他稍微覺得驚訝,就查了查目前所在這個伺服器的開服日期。
然後發現,就是自己加入的那一天剛剛開服的。他之前覺得這遊戲裡一定大佬眾多,不是自己這種隨便玩玩能趕得上的,可那時候發現,自己竟然就是大佬了。
現在這世上的情況與他的那段經歷很像。
之前覺得三千年來,這世上強者眾多,現在才知道,三百年前原來已經經歷了一次大洗牌,縱使還有些強大存在,都已經變得很稀少了。自己這剛剛的金丹的修為,在劍宗當中位列十四,換到六部玄教去,輕輕鬆鬆就是一城之主,幾乎能算是封疆大吏。
所以說,他似乎算是趕上了新版本剛開放不久的時候?
那在這種時候,他就不想再懶散了。
更何況再過上不久,搞不好六部玄教與劍宗之間的戰事要再起,他現在已經站了隊,又在真形教掛了號,是不可能置身事外了的。
天地之間的靈氣隨處可得,在結丹之前是很有用的。結丹之後,如他這般,這些東西的幫助就微乎其微了,境界的提升,主要依靠天地之間的靈氣之精。
人就是靈氣之精,修士更是精中之精。但如梅掌劍所說,結丹之後就是在為陽神做準備。這時候再把人當成大藥來用,先不談之後的天劫怎麼過,就是心中魔念也會影響以後的元嬰、陽神,搞不好要成一個殘忍嗜血的魔頭。
所以從現在開始,他得勤勉地為自己打算。
他就這麼盤膝坐在床榻上,聽著屋外的松濤聲和主屋兩個女人稀碎的話語聲,慢慢在心裡盤算著。
先得補氣血。這算是為這一身皮囊還債。世解集中羅列有許多補充氣血的丹藥方劑,需要大量的天材地寶。宗里似乎是有許多的,然而聽肖靖已的說法,是得做事來換的。其實這一點挺不錯,說明劍俠們的腦子還是清醒的,豁達歸豁達,卻並沒有搞出一筆糊塗帳。
補了氣血,自己就不再是個瘸腿的金丹,就可以正式開始養丹了。養丹時一樣,需要靈氣凝聚、藥物催化,還得要天材地寶。但梅掌劍說養丹時所需要的臣藥宗里都會備齊,只需要自己去找君藥。
這個,明天去梅掌劍那問問君藥是什麼。好弄的話,自己去搞。不好弄的話,就像別人那樣在宗里接點活兒來做,看看不能跟宗門裡換。
這麼一想有個組織真不錯。穩妥,牢靠,有底氣。
前提是這個組織不要再過段時間被六部玄教給滅了,以及,在這個組織里不至於過得太難受。
譬如梅掌劍好像就過得挺難受。
今天他其實已經看明白了,雖說是兄弟姐妹相稱,但實質上也還有勢力派別之分。他自己這一脈在宗里的處境不怎麼好,作為祖師奶的梅掌劍更是個受氣包。按照劍俠們的性情,應該不至於因此在物質方面有什麼虧欠之處,但肯定有自己暫未想到的壞處,以後應該慢慢會知道的。
然後……然後是人事關係。要在這裡待得久,人事關係要搞清楚。
大領導姜介這人還好,就是似乎有點耳根子軟,一首詩就能哄得高興。從他對那首詩的反應來看,他應該是覺得他自己在忍辱負重、為劍宗保存生機種子。要只是這種想法,那他這人就實在沒什麼才幹。要還有別的自己不清楚的理由,那能力其實也堪憂——總該拋出來一個什麼藉口,不至於叫宗門之內爭議太甚的。
之前以為快要出陽神的梅掌劍是二領導,可如今看應該是崔劍主才對。崔劍主的觀點最接近姜介——一個是想要低調些保存實力,一個覺得可以渡過寂幽海離開中陸,反正觀點沒什麼衝突。
而梅掌劍算是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想要什麼的那一派。既覺得姜介的考慮有道理,又覺得不該那麼辦。要是個尋常的金丹,她的處境會比現在好很多,可惜修為是宗內第二,崔劍主似乎很想把她打壓下去、以免她影響更多人,干預他自己的計劃。
說實話,如果自己是崔劍主,也會這麼幹的。
因為從個人情感上,李無相其實能理解崔劍主的想法。姜介和梅掌劍,從本質上來說考慮的都不是劍俠,而是太一。為了太一他們可以苦苦支撐、苟延殘喘,只為將其從鎮壓中解救出來。
而崔劍主,考慮的應該是劍俠本身。渡過寂幽海,按著梅掌劍的說法,幾百年後可能就無人知道了太一了——那又怎麼樣?太一是人道氣運,要是沒人記得他,就再弄出一個人道氣運就好了。
實在弄不出來,劍俠們也可以在別處休養生息,而不至於一直為太一流血。人道氣運,先有人道才有氣運。太一未成道之前,難道世上就沒有人了嗎?
——這些,肯定就是崔劍主的觀點。
如果當初婁何是投在崔劍主那一脈的,也許現在已經在崔劍主的支持下混進真形教的山門總壇了。
不過李無相知道,這事兒他自己還沒法兒去評價別人——因為他現在就有太一真靈在身,他自己,在擁有能夠說不的力量之前,也還是得坐視、默認劍俠們繼續為太一流血的。
於是他緩緩吐出一口氣,重新將眼睛合上了。梅掌劍好像不用睡覺了,但是他還想要小睡一會兒。
但沒過多久,忽然聽著窗欞輕輕響了兩聲。他以為是松果被風吹落打到了窗欞上,可隨後聽著一個人聲:「喂,李無相?你叫李無相是不是?」
聽著是個男聲,挺年輕,語氣里充滿好奇。李無相驀地睜開眼睛,心頭只稍稍一警又放下了——一個元嬰一個金丹就在隔壁,來的肯定不會是壞東西。
他伸腿下床走到窗邊,將窗戶推開往外看,果然看到一張年輕的臉。
眉清目秀,很是討喜,看著不過十七八歲,還能算是個少年。乍一瞧,就仿佛是自己的同輩人。
這張臉的主人好像沒料到李無相會忽然將窗戶打開,稍稍一愣,往後退了一步。
李無相把胳膊倚在窗台上,往主屋的方向看了一下:「嗯,我就是。你是?」
「李克,我叫李克。」少年朝李無相拱了拱手,但沉默起來,好像忘記了自己要說什麼。
但李無相想起來了——跟梅掌劍在外面的時候,曾看到有個少年坐在一根石柱的頂端,還對自己笑了一下,似乎就是他。
李無相就對他笑笑:「好吧,李克,找我有事嗎?」
「哦,哦,有點事。」李克想了想,把手伸進懷裡摸出個紙包遞在窗台上、攤開,「這個給你的,不知道你愛不愛吃。」
李無相低頭一瞧,見是些果脯、松子、肉乾之類的混在一起。料想送這些東西的人應該是臨時準備、東拼西湊出來的。
不過大半夜送零食是什麼講究?
瞧見他的神情,李克撓了撓頭:「哎呀,你不喜歡嗎?我還以為梅掌劍這一脈的人都喜歡吃的呢。」
哈?梅掌劍倒是喜歡,哦,曾劍秋好像也挺喜歡,那天吃炒餅就吃得挺香。
「我挺喜歡。」李無相笑了笑,「不過你找我有什麼事?」
李克往主屋的方向看了看,湊近窗台兩步:「曾師兄和潘師兄是不是……我就是聽說的啊,說他們不太好啊?」
李無相打量他片刻,才說:「嗯。」
這個李克應該不是崔劍主那一脈的。跑來九誅峰做什麼?
「唉,我沒別的意思,我就是聽說了你的事,你知道嗎,你在宗里可出名了。」李克小聲說,「你是不是先在然山殺了個真形教的行走,又跟梅掌劍在棺城殺了棺城的城主?太厲害了,我聽說咱們劍宗好多年都沒這麼厲害過了,真佩服你啊!」
現在李無相確定這位找自己是真的有事了。
他就不著急了,而笑眯眯地又往窗台上靠了靠:「哦?我都不知道,怎麼說我的?」
李克的神情一下輕鬆起來,眉飛色舞:「肯定是說你叫咱們揚眉吐氣啊,玄教弄了咱們幽九淵好幾回,結果咱們還忍氣吞聲,不殺到玄教去,現在聽說一個還沒來過幽九淵的劍俠把真形教的行走殺了,這真解氣啊!」
「前些日子又聽說你跟梅掌劍把棺山都毀了,那更是——更是,哎呀!」李克在牆上砸了一下,「不管他們別的怎麼說,我們這些新來宗門裡的,都覺得這才是劍俠該做的事!比整天風來雨去就為了寫寫畫畫好太多了!」
李無相搖了搖頭:「傳的是毀了棺山殺了山主?這不大對。」
李克一下子愣了:「啊?」
「梅掌劍還留在棺城外面等了三天,一劍一個,又殺了真形教另外兩個城主。」李無相認真地說,「殺第一個的時候,他還沒反應過來,立即人頭落地。第二個嚇傻了,但是又不好意思立即退走。梅掌劍就走到坡上現身,跟他說,這是為劍宗弟子討債——說的就是赫連師兄。」
「那個城主嚇得說,你們殺了兩個城主了,這債也該還了吧?梅掌劍就冷笑一聲,說你們的命也配跟劍宗弟子的比麼?那個城主知道梅掌劍非要取他的命不可,就趕緊說,六部玄教是又打算來圍剿幽九淵了,說他說了這個能不能饒他一命?梅掌劍冷冷一笑,那人的腦袋也落地了——其實就是這麼回事。」
李克的眼睛發亮,揮了揮拳頭:「對!梅掌劍說得好!那你呢?我們聽說你在棺城裡——那個山主請了五嶽真靈是不是!?」
李無相淡淡一笑:「看著大一點,樣子凶一點,也沒什麼出奇的。我跟他說,領教領教你的手段——說完之後梅掌劍就出手了,倒沒叫我領教到。」
「你……李師兄你還是幾個月就修到了金丹的是嗎?」
「運氣好。」
李克長出了兩口氣,咂著嘴:「真是,我要是像你這麼厲害就好了李師兄……」
李無相就笑著說:「行了,你到底有什麼事?」
李克又湊近了些:「我就是……是這麼回事,李師兄你知道過三天宗里要開個議事會的吧?」
「嗯,我知道。」
來時梅掌劍說過。劍宗每半年有一次議事會,在他看來很像是年中大會——發布獎懲信息、布置未來工作、做做半年總結,並不要求所有人到場,但能回來的都會回來。按著她說的,自己做不做執劍,就是在這時候說。
然而瞧著白天崔劍主的做派,只怕到時候梅掌劍和自己就不會太好過了。
「嗯,這個,怎麼說呢,就是……」李克皺著眉、撓著頭,好像沒想好怎麼組織語言,又或者並不很習慣將要說出口的話。
李無相一直盯著他看的。劍俠的年紀不能從外表判斷,但可以從肢體動作和語言來琢磨。
李克看起來像是十七八歲,實際年齡應該要再大一些,可應該大不了多少。這人看著不是什麼心機深沉的人,倒似乎挺單純。
於是李無相直接問:「你想要我做什麼?」
李克愣了愣,但也好像鬆了口氣,立即說:「我想叫你幫我去找萬歲!」
李無相沉默片刻:「為什麼要我幫你找?」
「因為,這個,嗯……就是,曾師兄和潘師兄都是,都是因為婁師兄出了事,婁師兄又是梅掌劍這一脈的……所以到時候,到了議事會的時候,宗里,宗里肯定要問梅掌劍這個事情的嘛。」李克說了頭幾句,話就流暢起來,「但是萬歲能把他們治好,要是找到了萬歲,等到了議事會的時候這事不就了了嗎,我們都很佩服李師兄你和梅掌劍,李師兄你又是金丹劍俠啊!所以,所以就叫我來——」
李克頓了頓,臉忽然紅了一下:「其實是我自己也想要。」
「你們是指誰?」
「就是我們啊,我們入門沒多久這些。我們都不是崔劍主那一脈的,我們都很佩服你和梅掌劍!」
這些話應該不是李克自己想出來的。要麼是別人教的,要麼是他口中的『我們』討論出來的。可能因為是這樣赤裸裸的利害宣示,他才不好意思說出口。
那,劍宗里還存在一個少壯主戰派?有意思,真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啊。
李無相點點頭:「但梅掌劍說已經三百來年沒見過那東西了。」
「那你是同意了是嗎!?」李克瞪大眼,「我知道哪兒有那東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