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孔旭縮回腦袋,他不確定李無相看沒看見自己。
但願是沒看見。不是說會不會讓自己想辦的事情辦不辦得成,而是說,他覺得自己要幹的事情實在令人不齒。
不過也沒辦法,因為想來想去,這事就只能這麼辦了。
昨天從九誅峰迴到滸近峰之後,崔劍主就一言不發,只由著諸位同門在那裡憤憤不平。
等到了入夜,見崔劍主還是不想談剛才的事情,大家才各自散了。但孔旭多留了一會兒,因為他覺得崔劍主似乎是有話想說,只是不想對旁人說。
果然,只剩下他自己的時候,崔劍主就忽然長嘆了口氣,說:「可惜啊。」
孔旭愣了愣,問:「崔師兄,什麼可惜?」
崔劍主就又嘆了口氣,用手掌輕輕拍著膝頭,往九誅峰的方向看:「梅秋露收了個好弟子,真是有辯才。你們十幾個人,全被他說得啞口無言,看著真像是虎入羊群啊。」
孔旭立即覺得自己的臉紅了,只開口說了一聲「師兄」,崔劍主就嘆了第三口氣,說:「不過我可惜的倒不是這件事,而是李無相這個人。」
「能修行廣蟬子,還能修到結丹,真是有好大的氣運在身。只是他不該跟著梅秋露——這樣只會害了他自己,害了本教。」
「崔師兄……這話是什麼意思呢?」
崔劍主就嘆了第四口氣:「梅掌劍想要做什麼,你不是也知道嗎。這些年來,六部玄教是隨時可能找上幽九淵了,所以教主才叫宗里的弟子平時分散四方。但梅秋露一直等著的就是找上來的那一天呢——再有一次大戰,幽九淵再被圍剿,教中弟子就會覺得,原來這樣隱忍也不是辦法。」
「到時候梅秋露振臂一呼,大家都會跟著她走的。我從前不怎麼擔心這事,是因為梅秋露這人實在不適合做領袖,並沒有治理宗門的才能,大家一時被她迷惑,時間一長就會發現她並不適合做宗主的。」
「可今天我看這李無相,就很了不得了。他身上有梅秋露一直以來所說的那種意氣,但卻不意氣用事——」
孔旭忍不住皺了下眉:「師兄,他今天在九誅峰那麼污衊咱們,還是不是意氣用事嗎?我在教里是從沒聽過那麼難聽的話。」
崔劍主看了他一眼:「他那個意氣用事只是手段而已。為的是以後不用再意氣用事——你看,你想起白天他說的那些話,也覺得難受,也覺得教里沒人說過,那你往後還會去他那裡自討沒趣嗎?因為他用這一回的意氣用事,叫你們覺得他這人講不得理。」
「覺得他講不得理,你們還拿他有別的辦法嗎?咱們教里又不像別處,會有什麼背地使壞、暗中陷害之類的手段。所以這個人知道教里是怎麼回事,是明白君子可欺之以方的道理。所以我說,他這是虎入羊群了。」
「他在棺城辦了那麼大的事,再加上這套做派,宗里那些新入門的弟子會很喜歡。梅秋露做不成的事,可能就要被他做成了。」崔劍主出了口氣,「唉,要是有一天不幸他成了教主,或者輔助梅秋露成了教主,劍宗的末日就要到了。」
孔旭一愣:「師兄,事情不至於到這種地步吧?」
崔劍主就看了他一眼,忽然大笑起來:「哈哈哈哈!」
這麼笑了兩聲,又垂下雙目,用手掌輕輕膝頭拍了拍:「這事也真是有趣啊。在咱們宗里,我不是人——」
「……師兄!你……」
崔劍主擺擺手:「今天李無相說得對,我不是人。這事你們平時都避諱著不談,但難道我會忘記嗎?」
「但卻只有我這麼一個不是人的,竟然最在意你們這些人的生死。東皇太一是人道氣運,是你們人的神。我化了人身,也算半個人了,可他畢竟還不是我的神——我拜入咱們教里,起先是是覺得真仙體道篇這功法最適合我,但慢慢過了這麼些年,我是對教里也有深厚的感情了。」
「所以這事,可能只有我才能問心無愧地看明白——教里這數千年來,劍俠前仆後繼地流血是為了什麼?有一天為過自己嗎?如今這形勢,中陸是註定要被玄教占據了,明知道無望,卻還等在幽九淵、等著被人上門屠戮,就為了堅守太一人道……唉。」
「姜教主和梅掌劍想的是太一,我想的卻是你們。所以我想帶著宗里人渡過寂幽海,往東陸去,而姜教主則要堅守,梅掌劍,則是要硬碰硬。一旦叫李無相或是她抓住了教里人心,咱們的末日不就來了嗎?」
孔旭沉默片刻,才說:「那,劍主,你不是說了嗎,三天之後議事會時,你會叫梅掌劍卸下掌劍的職責,也不會同意叫李無相做執劍。」
「叫梅秋露不做掌劍,這事不難。婁何是她引入門,是她識人不明。之後在棺城又斬殺兩位城主,也算是挑起戰端。這兩樣她都要負責任。」
「但李無相呢?」崔劍主嘆了口氣,「他是個金丹劍俠,修的還是宗里古時候的廣蟬子,前途不可限量,因為什麼說,不叫他做執劍?因為他是梅秋露那一脈,還是因為他對我們出言不遜?如果因為這兩點,那劍宗也就不是劍宗了。」
就是因為昨晚的那些話,現在孔旭來到此處。
知道他們今天要做什麼一點都不難,昨夜李克就喜氣洋洋地說,要跟李師兄去抓萬歲。劍宗人向來磊落,還是在幽九淵,這種事,大家都只會恭喜他。
可現在孔旭想到這一點,就覺得心裡很難受。他在入劍宗之前一直生活在涪城,日子過得不好,在一家綢緞莊裡做夥計。
綢緞莊的斜對角是一家青樓妓館。他做夥計的時候,常會看到有走投無路的少女自願或被迫到那家青樓里去,當時只是覺得,一個清清白白的良家女子進了那種地方,一輩子就毀掉了。
那時只是心裡的一種感覺,可現在他覺得自己也變成那些女子了——他清清白白地做劍俠許多年,而今,他要做一件很令人不齒的事。昨夜的時候他想了,今早的時候決定施行。儘管還沒做成,可他明白自己已經回不去了。
萬歲沒那麼好抓。或者說,現在的萬歲與從前不同了,李克知道的法子搞不定的。
這事還是崔劍主告訴他的——三百多年前,幽九淵是藏在陽間的。那時太一的香火已慢慢稀薄,萬歲這東西既是氣運規則所化,也就變得很弱。可自從幽九淵來到這幽冥與靈山之間以後,氣運、規則這些東西,在這種地方會變得更加捉摸不定。
按著他自己的理解,是因為目前幽九淵更接近大道發源處,所以萬歲也就變得更強大一些了。
他現在要做的事情,不是去做什麼,而是不做什麼——不去提醒,坐視李克與李無相走向極度危險。
他們遇險,自己自然是會救的。然而要等到李無相耗盡了他的青春壽元,那時候,自己再把萬歲收服。
有了這東西,去救曾劍秋和潘沐雲。這位李師弟,也會救。但要他承諾往後遠離幽九淵、只做個外門弟子才行。
不會有人受害,該被救的還是會被救,就只是一點點的心機算計,但是為了整個宗門。李無相在為梅掌劍做事,自己也該為崔劍主做事,但也還是為了宗門、為了宗門裡的同門。
孔旭嘆了口氣,看著底下的兩人走遠,也縱身跳進黑暗裡。
……
越往底下就越黑,但李克帶了照明的東西,就是太一洞天入口處那些像眼睛一樣的珠子,叫做蜃珠。這珠子也是取自幽九淵的下方,就是他們眼下所在、被劍宗人稱為「下界」的這個地方。
在上面看時,下界一片漆黑,荒蕪雜亂,好像沒有一絲生氣。但隨著李克的指引走出一段距離、接連跳下五道石樑之後,李無相意識到這裡實際上是生機勃勃的。
黑暗中有無數細微的聲音迴響在耳畔,無數雙形狀迥異的眼睛在窺視著他們。李克一邊走一邊看一本他自己寫出來的小冊子,告訴李無相看見哪些東西時可以去採去摘,看見哪些東西時要當作它不存在,聽見哪些聲音時可以稍微放鬆一點、聽見哪些聲音時則要惡狠狠地喝斥回去。
這樣再跳下兩道石樑,腳底下終於不再是深不見底的黑暗,而變成了一片凹凸不平的石地。
說是石地,其實更像是底部非常寬廣的谷地——兩側是逐漸聳立的、延伸向上方黑暗當中的山壁,山壁裡面鑲嵌著木質與石質的建築,說不清是牆壁還是屋頂的哪一部分,就像然山幻境中的那些建築一樣,扭曲在一起。
借著蜃珠的光亮向前看,則能瞧見很遠處似乎是死路,也被一面石壁堵住了。但那一片石壁要稍微矮上一些,靠近地面一人多高處還有一片石坡,上面生長著烏黑色的絨草。
李無相現在知道那些絨草勉強也能算是天材地寶,陰乾再用藥物浸泡之後極為結實,可以用來煉網陣的。而走到這裡的時候,也能聽到這谷底兩側的山壁中傳來窸窸窣窣的「叩叩」聲,仿佛是有什么小昆蟲在敲擊硬甲或者石頭。
類似這種奇奇怪怪的聲音他一路上聽得多了,甚至還見過不少奇形怪狀、在黑暗中轉瞬即逝的東西,於是也不覺得新奇了。
李克卻停了下來,將那張官符拿在手中,壓低了聲音:「師兄,上回就是在這兒。」
他往四周的黑暗裡看了看,聲音聽起來很緊張:「我這就開始了,我慢慢在這裡面走,我在心裏面喊萬歲萬歲萬萬歲,要是我引來了收到了最好,可要是你看見我一下子跪下去了,怎麼叫也不理,你就趕緊展開你那個在我身邊繞一圈——那東西就是在我身上了。」
周圍的黑暗和他說話的語氣,以及未知的「萬歲」,叫李無相覺得自己心裡也有點兒緊張起來了,於是也將官符拿在手裡:「好,我知道了。」
李克深吸一口氣,往前走。但剛剛邁出兩步,一下子被腳底下的石塊絆倒,碰的一聲把他自己的腦袋撞到地上了。
李無相心中一跳,差點就要發出飛劍。但李克立即從地上爬了起來,一邊捂著腦袋一邊不好意思地笑:「是我自己摔的,哈哈,我感覺緊張得手腳都發麻了。」
李無相鬆了口氣,李克就又抓著手裡的官符,繼續慢慢往黑暗中走。但他似乎是把心思全放在萬歲上了,只走出三步,又是咚的一聲——撞上旁邊一塊從石壁上探出來的石樑。
李克這回疼得「哇」地叫了一聲,又用手捂著腦袋:「不是,師兄,這個不賴我,上回來還沒這個……應該是最近才落下來的。」
李無相看看他,又往周圍的黑暗裡瞧了瞧,低聲說:「嗯,你小心點。」
李克剛才摔的那一下,撞的那一下,聲音有點大,這周圍又都是石壁,於是迴響了好幾陣。加上兩人又說了這麼幾句話,就似乎驚動了潛藏在周圍黑暗中的東西。
李無相看到前方不遠處、石壁上的一條縫隙中,幾雙小小的眼睛亮了起來。他把手裡的蜃珠朝那邊晃了晃,看清楚那是五隻老鼠,正垂著兩條前爪人立著,似乎在瞧這邊是什麼狀況。
老鼠他這一路上也見得多了,生得極為肥碩,快有一隻小貓大小,並不怕人。按著李克說的,幽九淵的下界緊鄰靈山,這些老鼠經年累月也被靈山絲絲縷縷的怨氣侵襲,其實也不算是凡物了,而變得極為兇猛嗜血。
不過一路上李無相將丹力外放,這些老鼠一見著他,也就抱頭鼠竄了。
然而眼見著的這五隻卻沒有立即跑,而繼續站著看了一會兒,然後從那石縫裡走了出來,大搖大擺地走兩人前面四五步遠處蹲下了,在地上嗅來嗅去,仿佛在覓食。
李無相不再理會它們,而轉眼去看李克。然後發現就剛才他分神去看那五隻老鼠的功夫,李克竟然一不小心又被地上的石塊絆倒、又摔在了地上。
他這回還是以頭搶地,咚的一聲響。似乎是撞得狠了,好半天沒起身,只用手按著的自己的腦袋在揉。
李無相嘆了口氣,正要開口,卻把嘴閉上了。
他一個鍊氣的劍俠,怎麼總摔?
他往後退開一步、靜聽,然後意識到周圍的聲音好像也有點不對勁兒。
就是那些仿佛昆蟲在敲擊甲殼或者撞擊石頭的「叩叩」聲。
這種聲音,一路上也是能聽到的,然而這回李克又跌倒之後,那些聲音似乎也變得更大了,從細微可被忽略的背景音,變成了不可忽視的噪音。
而且,不再斷續、雜亂,而慢慢變得有節奏起來了!
李無相立即伸手,將蜃珠往身邊的崖壁上一探——
所見的情景叫他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那不是什麼蟲子……而是許許多多細小的骨頭!
藏在石壁裂縫中、彼此胡亂嵌入的建築空隙處的骨頭,大多十分細小,看著像是老鼠、蜥蜴、蛇之類的,有些已乾枯泛白,有些上面還掛著未爛完的腐肉,還有些是鮮血淋漓,仿佛新死的。
這些東西,像是還活著,正在用它們腦袋去撞擊面前或者身邊的石壁,發出「叩叩」的聲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富於節奏感,就好像在一起做法事!
這裡不對勁!
李無相立即將飛劍放了出來,朝李克喝道:「李克!」
這時李克才在地上抬起頭。剛才摔的那一下似乎摔狠了,叫他從額上流出血來,糊滿了半張臉。他張了張嘴,似乎被摔得神志不清了:「師兄我……」
他邊說話邊抬腳起身,但剛剛撐起一條腿,那條腿就一軟,叫他一下子又摔倒下去,再把額頭磕到了地上,又是咚的一聲響。
「這裡不對勁,李克,快走!」
李無相低喝了這一句,立即手中的官符嘩啦一聲展開對準了他。
但這官符毫無反應!
這時候李克似乎也急了,手腳並用,想要站起來。但他似乎手腳都不聽使喚了,每邁出一步就在地上摔一下,只一息的功夫,咚咚咚咚四聲響,向著李無相這邊挪動四步,就撞了四次頭,仿佛被什麼東西給死死壓在了地上!
李無相立即將飛劍繞著李克轉了兩圈,但他周圍卻什麼都沒有,只有飛劍發出的嘯響。
李克又往前爬了一步,腦袋就又撞到地上——咚!
可此時他這聲音,已顯得微不足道了,因為這谷底周圍的「叩叩」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快——
李無相心中忽然生出一個念頭,立即覺得全身發麻。
李克這不是在摔……那些枯骨也不是在敲石頭……
他們是在磕頭!
「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陣細小尖利的聲音響了起來。
隨後,兩側黑暗的崖壁上,亮起無數雙密密麻麻的紅色小眼睛。
李無相看到之前爬到他面前谷地中五隻老鼠再次人立而起,而後猛地一彎腰,齊齊將腦袋瞌碎在地上。
而前方的李克也將腦袋在地上用力一撞——半個腦袋幾乎都被撞癟了進去,腦漿溢出滿臉,可他那剩下的半張臉,掛著眼珠、糊著腦漿,也對他喊出了口——
「萬歲!萬歲!萬萬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