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奪舍
李無相遍體生寒,知道自己遇到了萬歲,可是,這萬歲跟李克所說的完全不同!
他立即飛身後退,但只往後邁出幾步,忽然覺得自己的腦袋裡好像咚的一聲響——仿佛是鼓聲,應該是極大極大的一面鼓所發出的鼓聲,從這下界深處,或者他的內心深處傳來,震盪他的皮囊與魂魄,叫他的意識稍稍一恍……
他又退出一步,但發現自己已經站在谷地的更深處了。
兩側那些密密麻麻的紅眼變得越來越多,幾乎將岩壁都映亮了,他看見了……在石縫當中,詭異扭曲的建築當中,不全是小動物的枯骨了,還有更多的東西在土層與岩石之下翻滾著、掙扎著,慢慢甦醒。
那是人類的枯骨,其上附著殘破的甲片、枯朽的衣裳,牙齒缺失、眼眶空洞,但無法掩飾的渴望與貪婪之情通過肢體動作傳達出來了——它們破土而出,然後在岩壁上俯首跪拜,仿佛來自遠古廢墟之中心懷不甘的亡靈,在叩拜新的君王!
要糟!
李無相立即將丹力外放,叫飛劍在自己身旁穿梭飛舞,可這時候又聽到了第二聲鼓響!
他的意識再一恍惚,回過神時,發現自己已經站在這谷地盡頭的那面山崖底下了!
而在他的身後,那條長長的谷地中已經被大大小小的骸骨填滿,它們都在朝向李無相跪拜,叩叩聲震得整片山谷都微微發顫。
丹力不管用,飛劍不管用……自己對抗的不是人或者什麼邪祟,而是萬歲,規則、氣運!
怎麼辦!?這裡是幽九淵,也沒法兒進入玄光鏡或者然山幻境——
這念頭一生出來,他立即聽到了第三聲鼓響。
意識再次恍惚,等他這一回回過神,發現自己已經坐在面前石壁上方的那一處平台上了——
這盡頭的一面石壁,原來就像是一尊巨大的至尊寶座!
他一坐上這寶座,所有的聲音立即消失了。骸骨分列在山谷兩側,像是密密麻麻的文武百官,它們不再叩頭了,而都將腦袋抬起,直勾勾地向李無相看過來。
他知道自己該動、該走、該發出飛劍……眼前的這一切一定都是一場儀式或者規則的一部分,或者說,這些東西,他自己,這片山谷,就是萬歲!
然而一種更加強大、不可抗拒的感覺叫他死死坐在這石台上,將雙手平放膝頭。
他知道要動,可是他動不了!
就像從前外邪降臨時一樣!
外邪……外邪——他想要呼喚太一,可這個念頭剛生出來就從腦袋裡消失了,他說不清楚那是什麼感覺,仿佛那念頭是一顆火種、一點火星,剛要微微閃亮一下,還沒來得及燃燒,就立即被掐滅了。
這時候,他看到兩具屍骸動了。
其中一個生前應該是武官,非常高大,幾乎比他高出兩個頭。它身上的血肉肌膚枯而不朽,乾癟地貼合在骨骼上,支撐起了一身殘破的鐵質鎧甲。另一個生前應該是文官,腐朽的袍服混著泥土,粘合在骨架上。
它們兩個從骸骨屍群中走了出來,隨後將李克從地上提起。
真仙體道篇的心法,叫劍俠的生機極度旺盛。李克的半個腦袋沒了,可竟然還沒有立即死去,而微微痙攣喘息著。
這兩具骸骨就提著它,慢慢朝李無相走過來、又將李克高高舉起。
它們停在了李無相的兩側,李克就被懸在他的頭頂,隨後,李無相聽到一陣撕裂聲,伴隨著這聲音與李克撕心裂肺的慘叫,滾燙的鮮血從他的頭頂淋了下來、內臟滾落到他身上!
與此同時,底下的屍骸再次跪倒,高聲喝道:「萬歲!萬歲!萬萬歲!」
萬你媽的頭!
李克的慘叫聲停歇了,李無相感覺到淋在自己身上的血在迅速變冷,而地上的那些屍骸開始向他膜拜,三拜九叩之後,忽然直起身、頓住,直勾勾地看向他並且抬高雙手,口中發出尖利的呼嘯,好像在狂喜、好像在呼喊、好像在迎接著什麼!
又是爐灶里那一套?!
什麼人又在用自己煉什麼?
還是說這就是「萬歲」?!
然而下一刻,他忽然意識到,這些東西膜拜的可能不是自己!
因為他感覺到自己的身後有東西!
先是一瞬間的,幾乎被他忽略掉的那種感覺——蒼白、宏大、空洞!
這就是外邪第一次降臨在自己身上的感覺!
然後這種感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與倫比的權威、無可抗拒的強大,但這種感覺是無比鮮明充實的,因為就在此時此刻,隨著寶座之下那些屍骸的膜拜,被淋在他身上的李克的血、李克的臟器,開始向他的身體鑽了。
他體內的真仙體道篇和廣蟬子不由自主地運行起來,將那些東西吸收、融合進去,於是那些權威與強大感也向著他的體內填充,仿佛變成了他的一部分。
這些東西在壓迫著他,將他的意志驅逐至神識的最邊緣,只留下最後一點不甘和憤怒的念頭——
太一……外邪在奪舍我?!
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
是因為必須要結成金丹才可以嗎?像梅掌劍所說金丹就是一個新的人的生機種子?
在棺城之外的時候是因為梅掌劍在身邊嗎?
在上面的時候是因為有劍俠在嗎?
然後,一個更加恐怖的念頭冒了出來——外邪喜歡腥風血雨中的廝殺與成長,喜歡看到自己變得更加強大……實際上它是不是從一開始,就在一步步將自己引向劍宗的幽九淵?只有在這裡,藉助萬歲這種規則與氣運,才能完成奪舍?
可是……不對!不對!他還覺得許多事無法解釋!
終於,李無相感覺到體內那些曾經屬於李克的東西完全被他融合了。
與此同時他也感覺不到身後的存在了,那東西幾乎完全同自己合二為一。
這時候,那些嘶嚎膜拜著的骸骨忽然安靜下來,齊齊跪倒在地,寂靜無聲。
李無相站起身,如君王一般掃視它們,而後抬手向下輕輕一壓——
整個谷地中的屍骸立即化為粉末鋪散在地,又向上瀰漫為霧氣。
在這一刻,他整個人似乎忽然打開了——他沒法兒形容那到底是五感中的哪一感,可他覺得只要自己一動念頭,便有無數的訊息湧入腦海。他仿佛已在這世上活了百年、千年,見過無數不為世人所知的景象、窺見許多難以言表的辛秘。
上一次有這種感覺時是在棺城,那時太一將他投入府兵的前世今生,他只一眼就看清了那人經歷的所有過往,那些信息和光影幾乎將他的腦袋撐爆。可此時他覺得自己毫不吃力,因為那些東西隨著李克的血肉一起融入他的皮囊,就像曾經屬於他自己,只是被忘記了!
也因此,他意識到在遠處的黑暗之中,還有一個活人。
……
孔旭此刻緊咬牙關、覺得自己的雙眼快要滴出血來!
那個李無相——究竟是什麼東西?!
李克只在一瞬之間就沒了腦袋……他想過要給李克一個教訓,但沒想過要要他的命!
崔劍主不是這麼說的!
如今的萬歲與從前的不同,只是說因著靈山與幽冥的侵襲,這些氣運與規則已經慢慢走了樣,官符制不了那東西,是要在君位再鎮上生機血肉、叫萬歲去拜那生機血肉,再把它收服才行!
可怎麼會這樣?!
他想要立即出手制住李無相,逼問他是不是玄教的細作,還想要此時再抽身離開,回到上面,立即通知宗門下界有大變!
然而他只望了李無相一眼,就覺得自己什麼都做不了。
那是一種叫人覺得畏懼、叫人忍不住想要膜拜的強大氣息,儘管他遠看著的時候能瞧見李無相渾身浴血、神色猙獰,但他心中的感覺,除去憤恨之外,竟然更多的是敬畏!
那是什麼東西?!
……
那只是個小東西。
這是李無相的心中生出的念頭。他只看了一眼,就不去在意遠處黑暗中的孔旭了。他覺得發自皮囊之中那些血肉里的威勢和想法,已經將著自己的這具身軀完全掌控,而他自己的意志則成為了狂嘯風聲中的一點蟲鳴,變成了微不足道的噪聲。
然後,他繼續抬手向下一壓。
皮囊當中的血肉猛地抽搐了一下,李無相感覺到其中所包含的一個鍊氣劍俠的精氣在飛速消耗。
於是地面上立即崩碎出一個大洞,露出其下密密麻麻的石樑與無盡的黑暗。
從前的李無相看不到,可現在的他卻能穿透這黑暗,看到極深遠處似乎有一點微弱的光芒。
於是他向前邁步、抬腳,向深處的那片黑暗中緩緩下落。
他仿佛真成為了靈神,所過之處,億萬生靈與死靈在戰慄膜拜、齊聲讚頌、山呼萬歲。這些聲音聲音像願力一樣補充著他體內正在被飛速消耗的精氣,叫他離極遠處的那一點光芒越來越近——
於是他看到了。
在地下一根突兀聳立的石柱頂端,有一個四四方方的東西,甚至沒有一個巴掌大。
那東西懸浮著,散發微光,映襯得它自身變成了半透明色。
它還在緩緩地轉動著,於是李無相看清楚那是什麼了。
那是一枚玉璽。
上面的字跡是,「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它要拿這東西?!
然而下一刻想法就變成——我要拿這東西!
充斥他體內的權威與強大感,在這一瞬間全部化作了貪婪與急切,他急速墜落,向著那玉璽靠近、伸出手,想要將其抓在掌中。
然後他感覺到了能與他體內的氣息相抗衡的凜冽威勢,玉璽所發散的青光忽然化作道道厲芒,將李無相阻在半空。
與這股力量接觸的一剎那,李克的血肉精氣在他的體內瘋狂消耗,他得以再度艱難地靠近那玉璽,壓制那青光,感覺渾身震顫,力量飛快消逝,直到手指幾乎就要碰觸到——
這時候,李無相感覺似乎因為那些血肉精氣的枯竭,因此自己的意志能稍得喘息了!
他立即運行體內丹力開始對抗——不是對抗玉璽上的青芒,而是體內的外邪、那種急切與貪婪!
因為自今日往後,他絕不會再稱呼這東西為太一了。
在棺城叫他占據了府兵的身體時,他就已經對太一的做法感到不適。可那時候似乎還有一種解釋——成就王道霸業者必然站在枯骨堆上,將一個玄教府兵從這世上徹底抹去,乃是霸道手段。
然而此刻呢?!李克是一個劍俠,是一個信奉太一的劍俠!
這東西,行事殘忍狡詐、冷酷無情,他絕不承認它就是太一!
那枚玉璽,毫無疑問就是曾經的李業所配的帝皇之印——這外邪指引自己來到幽九淵就是為了這東西!
做你媽的夢!
李無相體內丹力狂發,一遍遍地沖刷皮囊之中與自己融合了的那些血肉。
這些東西,應該就是外邪降臨此地的力量來源,他不清楚它為什麼用不了自己的,然而隨著這些血肉被急劇消耗,他自己的意志終於能在神識的一片狂風中發出尖銳高亢的嘯響,將念頭一點點地剝離,隨後,真正掌控了這具皮囊的控制權——
指尖在距那枚玉璽的毫釐之處停住,然後一點點地向後撤去!
體內勃發極度的憤怒之情,貪婪與急切轉化為不甘與絕望,然而李克最後的一點血肉也被消耗殆盡了,李無相猛地張口,噴出一大口黑褐色的粉末,無所不能的感覺如潮水般褪去,外邪的氣息像乾燥而炎熱的沙地上的一滴水漬,迅速收斂,消失不見。
李無相的身體向下方的黑暗中落去,他立即抬起手抓住了那石台邊緣,想要把自己拉上去。
但下一刻,他看到一雙腳落在了石台上——孔旭從上方跳下,看著近在咫尺的玉璽,雙眼中一片痴懵之色,好像已完全喪失神志,淪為了行屍走肉。
「別動——」
兩個字剛剛出口,孔旭就已抬手握住了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