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橋村已不是以往的石橋村了。
連顧青都清楚地感受到它與以往不同,當初剛在這個陌生的世界醒來,收拾過丁二郎後,他第一眼打量這個世界,周圍的村民們事不關己,遠遠地看著熱鬧,他們的臉上帶著笑,但顧青看得出他們的心是麻木的,像極了魯迅先生筆下看砍頭的看客。
顧青沒怪過他們,因為他們只是陌生人,他從未對陌生人有過任何期待,陌生人也不負所望,果然不值得他期待。
後來顧青用拳頭征服了丁家兄弟,也在石橋村里立了威。村民們開始對他敬畏,一個人在群體中樹立了威信後,會發現自己赫然多了許多不得已的社交。只要出門遇到村民,便能收穫到他們誠惶誠恐的行禮,以及尷尬到極致的尬聊,「敬畏」二字成了牢牢貼在顧青身上的標籤。
顧青並不介意別人在他身上貼什麼標籤,事實上他直到現在仍將村民們當成陌生人,對陌生人不需要傾注太多個人情緒。
可是,村民們對顧青的印象漸漸變了。
顧青剷除了村霸,顧青建起了陶窯,顧青請村民去陶窯做工,給他們付酬金,貼補貧困的生活,顧青甚至將村里最窮的楊家母女請來做飯,為此他不得不多付出十幾個人每天一頓飯,以及楊家母女的酬金……
其實顧青做這些事的時候根本沒有別的意思,剷除村霸只是因為他們招惹自己了,建陶窯只是因為他想賺錢買肉吃,請人做工是因為陶窯的生產不能耽誤,一切的一切只是顧青順本心而為,但看在村民們眼裡,這些都是一樁樁善舉。
不論出發點怎樣,顧青事實上給了石橋村所有人更美好的生活。
村民們已不再為溫飽發愁了,種地的糧食不夠吃,他們還能用勞動掙錢買糧食,甚至還能吃得起肉,穿得起新衣裳。
顧青無意的舉動,改變了一個村莊。
可是,顧青還是顧青,他沒有變。前世見多了人情冷暖,親歷過人心善惡,他對別人仍存戒意,像一隻迷了路的彷徨小獸,本能地拒絕一切伸向它的善意的手。
天氣有些悶熱,炎夏的晚風裡帶著幾許涼意。
顧青吃過飯,癱坐在院子裡,仰望天空發呆。發呆時不一定非要思考什麼,讓腦子放空,在一片空白中虛度光陰未嘗不是人生幸事。
夏天快過去了,或許該去青城縣裡逛一逛,給自己添置幾件冬衣,如果手頭寬裕的話,順便給宋根生買一些紙筆,讀書人喜歡寫寫畫畫,這年頭的紙筆屬於奢侈品,親爹買不起,顧青只好擔起這份沉甸甸的責任。
家門被敲響,敲門聲很輕,隔著一扇門顧青都能聽出小心翼翼的意味。
肯定不是宋根生,那傢伙發現顧青不輕易揍人後,膽子漸漸壯了,進出顧家的門從來不會敲門,真正的賓至如歸。
所以此刻敲門的不是宋根生。
「自己推門進來。」顧青癱在院子中間動都沒動,連眼皮都懶得抬。剛吃過飯,有點犯困。
門被推開,馮阿翁拄著拐杖一步一顛地走了進來。
馮阿翁的臉色比以前紅潤了許多,顯然最近日子過得不錯,以他的年紀和殘疾的身體,自然不可能去陶窯做工,可誰叫他是村里德高望重的宿老呢,顧青見他一個人過日子可憐,吩咐了楊家母女每日做了飯菜後給馮阿翁留一份。
陶窯賣了幾批,顧青的收入漸漸多了,昨天數了數自己的存錢,竟然有一貫之多,這可是一筆巨款,揣在懷裡走路可以帶風,多管一位老人的飯算不了什麼。
馮阿翁今日登門很有禮數,手裡居然拎著禮物。
拄著拐杖吃力地走到院子中間,馮阿翁將禮物擱在矮腳桌上,順勢坐在蒲團上,輕輕捶打自己的腿。
顧青朝矮腳桌上看了一眼,馮阿翁帶了一些乾果之類的東西,顧青著實迷惑了,帶乾果啥意思?你是來動物園看猴王嗎?
見顧青一臉懵然,馮阿翁笑了:「傻小子,今日過節你都忘了?」
「啥節?」
「中秋呀,中秋要拜月的,拜月之後再賞月,可是大節日,不敢怠慢了,你獨自居住,我知你肯定馬虎對付了,給你帶了些祭品,拜月神一定要心誠,空手拜神怎能算心誠?」
顧青恍然,原來唐朝人過中秋要拜月神的,相比逼別人叫爸爸,這種儀式顯然更神秘更高端,感覺很厲害的樣子。
「月餅呢?不吃月餅嗎?」顧青好奇問道。
馮阿翁一愣:「何謂『月餅』?」
顧青比劃了一下:「圓圓的,麵粉做的,裡面有餡兒,豆沙或者蓮蓉都可,反正不能要五仁的,否則便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馮阿翁滿頭霧水:「『月餅』一說,老漢倒是從未聽過,依稀記得南邊有人過中秋吃太師餅,據說是紀念商朝太師聞仲……」
沒有月餅的中秋節是沒有靈魂的。
不過顧青並不在乎,前世已習慣了孤獨,基本上所有的節日都是獨自過的,漸漸的,他對節日已沒有什麼概念,對他來說,每一天都是孤獨的,節日尤甚。
當然,基本的社交禮儀還是要有的。
「多謝馮阿翁。」顧青微笑道謝。
馮阿翁卻似乎沒有離開的意思,反而坐在蒲團上雙腿伸直,側頭看著顧青,眼中滿是憐惜和愧疚。
「這些年,你都是獨自一人過節吧?」
顧青笑了笑,沒說話。
馮阿翁嘆了口氣:「咱們這個村太窮了,窮到溫飽難濟,窮到人情冷漠,你爹娘扔下你就走了,從小到大不知受了多少欺負,可我們這些大人卻無法顧及,村裡的孤兒太多了,大人們連自身都難保,哪裡顧得了別人,顧青,你莫恨我們,我們不壞,只是餓久了,忘記如何做人了……」
顧青笑得很溫和:「我不恨。」
馮阿翁又嘆道:「第一次對丁家兄弟奮起反擊,估摸你是真的忍無可忍了,其實全村人都很慶幸你被老天忽然開了竅,正因為你的性情大變,我們才有了好日子,這些都是拜你所賜,可是日子過得越好,大家對你越愧疚,很多鄉親都在恨自己,為何這些年沒有對你多一點點關照,在你受欺負的時候站出來維護你,你從小到大吃盡了苦楚,最後我們這些大人反倒還要沾你的光,說來真是無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