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青渾身不自在。
他很不習慣與人在如此溫情的氣氛下聊天,感覺自己在參加某個尋親類的狗血綜藝節目,而尋親的對象恰好瓊瑤戲精附身。
前身在這個世界曾經受過的欺負和委屈,他無法感同身受,因為他完全不知道。反正他來了以後基本沒受過欺負,受欺負的是丁家兄弟。
餓久了,忘記如何做人了。馮阿翁這話說得實在,人性可不就是這樣麼?餓著肚子還能堅持做好人的實在是屈指可數,事實上人在餓極了的時候,大多已不算人了。
顧青真的不恨這些村民,一來他對他們曾經的冷漠並無深刻的體會,二來,他理解餓著肚子的人有著怎樣的人性。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人在吃飽了穿暖了,真正的本性才會顯現出來,才能區別出誰是天生的好人和壞人。
陌生人對他好不好,顧青並不在乎,本就未曾被世界善待過,自己過的日子全靠自己爭取,與旁人無關。
馮阿翁未殘疾的那條腿盤了起來,看樣子並不打算走,一副要與顧青一同賞月的樣子,顧青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他,嘴唇囁嚅幾下,想逐客。
月亮是公共資源,你在自己家賞月不也一樣麼?
「拜你所賜,鄉鄰們都過上了好日子,顧青,你是個善良的娃子,鄉鄰們都很感謝你,往後啊,整個石橋村都是真正的一家人,比親人還親,那些沒爹沒娘的孩子,我們這些大人輪流照顧,肚子填飽了,總要干點人事。」
顧青無所謂,但該死的社交禮儀令他不得不面帶微笑:「馮阿翁費心了,咦?我家的月亮好像不太完整的樣子,馮阿翁您家的月亮一定又大又圓……」
馮阿翁皺眉:「怎地突然不靈醒了?月亮不都是一個模樣麼?」
院子門外,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傳來,顧青嘆了口氣,中秋節註定無法消停。
這次沒人敲門,大門猛地被推開,顧青不用抬頭就知道是宋根生。
這傢伙最近越來越不怕自己了,真以為叫了聲爸爸就肆無忌憚了麼?根本不是親生的好不好。
「顧青,今日中秋,我爹讓我帶一壇酒來,呃,馮阿翁也在……根生見過馮阿翁。」宋根生規規矩矩行禮。
馮阿翁見到宋根生手裡拎的那壇酒,眼睛不由一亮。
「你爹釀的酒?」
「是,我爹經常進山採藥,順便在山裡采了些野果,釀了幾壇果酒……」
馮阿翁大笑:「來來,取碗來,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老漢可有年頭未曾沾酒了。」
宋根生苦笑,今晚中秋,原本他打算與顧青二人對飲賞月,學書里的古人那般風雅一番,誰知馮阿翁非要摻一腳,這壇酒怕是不夠三人喝。
不過宋根生還是老老實實取了碗,倒了三碗酒,宋根生端碗後雙手平舉,面向馮阿翁:「根生為阿翁壽,飲勝。」
說完一口飲盡。
「哈哈,飲勝。」馮阿翁迫不及待一口喝光,長呼一口氣,神情非常滿足。
顧青單手端過碗,先聞了聞味道,然後皺眉。
一股腐爛的果汁味兒,夾雜著一絲淡淡的酒味,這玩意真能喝嗎?自釀的酒,衛生達標了嗎?驗過大腸桿菌了嗎?
於是顧青放下碗,觀察眼前的二人。
宋根生好奇道:「你為何不飲?」
顧青氣定神閒:「你們先飲,我先醞釀一下酒量……」
你們若喝不死我再喝。
馮阿翁和宋根生又飲了幾碗,顧青見二人臉都沒紅,更沒有搖搖欲墜悶頭就倒的跡象,這才小心翼翼地端碗淺啜了一口。
味道很古怪,有點酸,酸中帶甜,一絲淡淡的酒味在舌尖縈繞,若隱若現。
顧青皺眉,這東西也配叫酒?完全是果汁呀。
宋根生他親爹釀酒的手藝難道跟醫術一樣感人?
想了想,反正喝不死人,於是顧青一仰脖飲盡。
馮阿翁和宋根生一齊喝彩:「痛快!是條漢子!」
顧青頓覺尷尬症犯了,喝了一碗果汁而已,你們要不要給自己加那麼多戲。改天你們撒尿的時候我在茅房外面給你們鼓掌加油好不好?
門外又傳來小心翼翼的敲門聲,顧青又嘆氣,感覺自己成了副本里的小BOSS,任何玩家都想來刷一下……
宋根生打開門,門外站著很多村民。
顧青愣了,擱下碗迎上前,拱手道:「不知各位鄉鄰……」
一名五十來歲少了一隻胳膊的老人站出來笑道:「今日是中秋,我們想著你一人在家過節,怪孤單的,大家商量了一下,給你送點應節的東西,你莫嫌棄。」
顧青呆怔著接過老人手裡的東西,和馮阿翁一樣,他送的也是一些乾果。
老人用僅有的手握著顧青的手腕,拍了拍,嘆道:「以往……是我們做長輩的不地道,給你賠罪,你趕走了丁家兄弟,又給了我們好日子,顧青,你是大德之人,我們都託了你的福。」
搖搖頭,老人滿臉愧色,轉身走了。
人群里,又一名村民站了出來,是位寡居多年的寡*婦,村民們帶的禮物似乎沒什麼創意,都是一些乾果。
寡*婦將乾果遞給顧青,朝他笑了笑,赫然看到馮阿翁和宋根生坐在院子裡,寡*婦啊了一聲,道:「原來你們在飲酒,哎,早說呀,你們慢點飲,我去給你們做點菜,我家小子昨日在山上獵了兩隻山雞,正好給你們下酒。」
說完寡*婦轉身匆匆離去,一邊走一邊回頭叮嚀顧青慢點喝。
顧青呆呆地站在門口,木然地接過村民們輪流交到他手上的禮物,接受村民們誠心誠意的愧意和道謝。
一股陌生的情緒在胸腔內旋繞,從來不曾有過的溫暖。
秀兒和她母親最後一個上前,母女二人一齊朝顧青微蹲福禮。
楊叔母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看起來有些蒼老憔悴,這些年她被生活折磨得不輕。
「顧青,多謝你照顧我們母女,因為你,我們母女才有了活路,原本……秀兒打算賣身給大戶人家為妾的,多謝你……」楊叔母眼眶漸紅,聲音哽咽。
旁邊的秀兒忽然雙膝跪地,朝顧青大禮拜下。沒等顧青反應過來,秀兒迅速起身,躲到楊叔母身後不發一語。
村民們都散去,顧青手上多了一堆乾果,他仍怔怔地站在門口不言不動。
心底深處的那道堅固的防線,悄然裂開了一絲縫隙。
轉身進屋,顧青單手抄起酒罈,朝嘴裡大口灌酒,擱下酒罈時,顧青已有些微醺,不知是酒精還是心情作祟。
重重將酒罈朝桌上一頓,顧青仰頭望向皎潔的滿月,忽然吟道:「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前世,今生,不必再糾結,此心安處是吾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