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回到新昌坊李嗣業租住的宅邸,武侯鋪那幫人已經在門口恭候多時,看到三人後,連忙上去把他們背上的物件兒給解下來,簇擁著走進院子裡。
張魯看見了李嗣業脖子上掛著密匝匝的銅錢,驚異地問道:「你們出去一趟,怎麼弄回來如此多的錢財,長安城的錢變得這麼好賺了麼。」
張小敬淡漠地點頭說:「這些錢財是嗣業郎從突騎施使臣的手裡賺出來的。」
眾人越發好奇,紛紛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麼。
張小敬索性賣起了關子,揮手道:「先幹活,待會兒喝酒的時候再跟你們細講。」
幾人把草蓆和羊毛氈鋪攤開來,布單和衾被暫時還捲成一團,等到睡覺的時候再鋪蓋。屋裡看起來還是空蕩蕩的,唐時本就沒什麼家具,人們用餐也都是矮几,盤膝或跪坐在蓆子氈子上。
這頓飯也挺簡單,把包好羊肉的荷葉打開便是餐盤。宅子的主人離去時,廚房的鍋碗瓢盆都沒有帶走,李嗣業把黑瓷碗從柜子中拿出清洗後當做酒具。眾人圍坐成一圈,他作為主人抱著酒罈給大家倒酒。
眾人不用食箸,三個手指頭夾著肉往嘴裡塞,李嗣業嘗了嘗肉味兒有些淡,酒倒是喝上去很甜,但度數不高,大概有六七度的樣子,怪不得武松在景陽岡上能連著喝十八碗,原來那不是酒量大,那是胃口好。
張小敬喝了兩碗酒之後,臉色便有些微紅,開始講述李嗣業在擂台上打鬥的情形。李嗣業倒沒覺得這有什麼,他以前就是幹這個的,打擂勝一場不過是完成了最後的職業賽。張小敬講得過程驚心動魄,有幾分吹噓的內容在裡面,反倒讓他感覺很不好意思了。
「那胡將一開始還挺狂,但被挨了嗣業幾拳後,便找不到北……」
他們每講到精彩處,便開始拍手鼓掌,喝酒慶祝。天色漸暗,房間裡沒有任何燈具,李嗣業拿來了油燈,把燈芯給撥得高高的,赤色的火焰跳動著。
李嗣業端著酒碗,微弱的燈光照在酒碗裡,那淡紅色的酒液顯得更加紅了。眼前的幾個人喝得酣暢淋漓,笑得更是暢快,這是關中人特有的豪邁與豁達。他就處在這個時代,他就在這些人中間,這樣的事情比任何冒險故事都讓人更值得興奮。
在場的漢子們都很健談,他們出生與長安城的里坊之間,深知世俗風情,小道消息精通,講述著長安城中的奇異往事,以及坊間的風流佳話,又從長安談到塞外,談到漢胡雜居,風情萬種的安西四鎮。這裡面只有張小敬當過十年的西域兵,別人都是道聽途說,只他是親身經歷。
張小敬似乎很懷念這段從軍的歲月,他對著油燈臉上浮現出一絲溫情,侃侃而談道:「每當我們出徵得勝歸來後,撥換城使會在城門下擺出一堆堆的篝火,我們八九個人一撥圍繞篝火而坐,龜茲的樂師們撥彈琵琶,拉動胡琴,奏出的樂曲悠揚動人,讓人忍不住思鄉。康地和石國的舞女們在篝火間遊走舞動,跳著胡璇舞,她們的舞姿優美,裙子像雨傘般蕩漾飄蕩,有時裙沿讓篝火點著了都不曾發覺,還是我們這些披甲的士兵幫著上去撲滅。這些性格潑辣的女子就朝我們投來含情溫柔的一瞥,能讓大家被殺戮逐漸冰凍的心重新溫暖而且融化,讓我們覺得守護她們,守護大唐是值得的。」
「她們跳舞的時候,會主動拉起坐在地上兵卒一起跳,有些兵卒大膽倒也跳得像個樣子,有些則臉紅脖子粗,害臊得縮手縮腳,引起眾人的起鬨調笑,反而更加侷促。有些跳著跳著就會睡倒在一個帳篷里。撥換城裡有許多唐軍的子弟,胡汗混血,大多數的唐軍將領在安西有家室,在長安也有家室。」
聽到這裡眾人的臉上露出神往之色,這裡面有艷羨,也有對於建功立業的嚮往,李嗣業則最為魂牽夢縈。作為一個後世的靈魂,大唐西域的風情只存在他的想像中,當真正踏足那裡後,又是怎樣的神奇的世界。不管怎麼樣,今後他都要到西域去,沒有見識過大唐的西域就不算真正地來過大唐。
張小敬感慨地抹了一把臉,油燈夜話總有散場之時,眾人已酒足飯飽。他猛然回頭望向窗外,連忙站起來說:「一更鼓快要敲了,今天的酒席就散了吧,有機會改日再聚。」
李嗣業深表遺憾,正濃的興致突然就散,這樣的氛圍和格調可遇不可求,等日後再想與張小敬他們暢所欲言時,那時的心境便與今天不太一樣了。
張小敬走到門口時停留了一下,回過頭來交代工作:「每日五更鼓敲響時,就到縣廨外面候著,等待縣尉交代事情,如果沒有事情,就回到各自所轄的坊,跟武侯鋪的武侯長點個卯。如今你居住在新昌坊,就負責新昌坊這一帶,新昌坊的武侯長我認識,人還算厚道。我們不比武侯們,他們只需要守住本坊中的治安,我們還需要查緝抓捕活動在各坊中的賊人,和武侯們搞好關係你事半功倍。」
李嗣業豎起耳朵,牢記他說的每一句話,當不良人可不比打拳,很多時候還是需要腦殼的。
他將眾人送出院門外,街口處的梧桐葉子飄落,他們的麻鞋踩在落葉上發出窸窣的聲響,一群深色長袍的男人談笑著消失在坊間巷口,李嗣業依稀能看到相同的幞頭和不同的背影,這是熟悉卻又陌生的場景。
夜色已深,院子裡有蟋蟀的唧唧叫聲,深秋的長安夜涼得很。李枚兒身上蓋著衾被,在李嗣業的輕輕拍打中陷入沉眠。
他隨即掀起衾被的一角蓋在身上,心中那種獵奇的激動感尚未消除,這可是一千五百年前的大唐,作為一個擁有現代靈魂的人,他的視角依然被周圍所吸引,這裡沒有污染,沒有手機,沒有朝九晚五的工作壓力,有著只有長安人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他以往身上的那種緊迫感和危機感在這裡完全消失,有的只是在古意盎然的城中的輕鬆寫意,他就這樣閉上眼睛,然後睡去,醒來的時候就應當回到了家中,回到了父母和女朋友的身邊了吧,一切仿佛像是做了一場夢。
夢境醒來,繼續過訓練,打拳的日子。
李嗣業睜開眼睛,一縷晨光從木桿支撐起的窗扇上照射下來,李枚兒跪坐在他的面前。他手一撐從地鋪上坐起來,喃喃自語道:「看來是回不去了。」
「阿兄,回不去哪裡了?高陵我們想回去隨時可以回的。」
他迷濛地點點頭,扭頭看見那十串銅錢隨意丟棄在地上,連忙把白天買的水罐挪過來,一股腦兒地塞了進去,然後用葛布蒙上,塞進了牆角的竹筐內。
這一瞬間他突然想起頂要命的事情,抬頭望著窗欞外微藍發矄的天色,喃喃地自言自語道:「五更街鼓還沒有敲響罷。」
枚兒突然糾正他說:「阿兄,五更鼓已經響過了。」
「什麼,啥時候!」
「就是剛剛,你沒睡醒的時候。」
糟糕!第一天上班就遲到!
李嗣業慌忙從鋪蓋上爬起來,系好袍帶,系上幞頭,迅速拉開房門,喘了一口氣回頭對妹妹枚兒說:「你就呆在家裡,不要亂跑,我走之後就把院門頂好,呆會兒阿兄給你買吃食回來!」
他疾跑著衝出院子,往坊門的方向跑去,新昌坊的四門均已打開,許多需要趕早市的商販和做工的百姓陸續向外走去。
李嗣業頭頂熹月微星,袍底帶起塵土,一路來到位於宣陽坊的萬年縣廨,可他站在縣廨門口時,發現縣廨門外空蕩蕩的,沒有任何不良人前來點卯應差。他心裡多少有點兒慌,難道說眾人已經點卯完畢,回到各自執勤的坊去了?
心裡沒有任何主張的他蹲在了縣衙牆根兒,等了大概一炷香時間,不良人張魯和張小敬才相跟著姍姍來遲。
李嗣業詫異地問道:「不是說五更鼓敲響之後就要過來麼?你們怎地這麼遲才來?」
不良人張魯捏著下巴滿意地點點頭:「果然是個能守時的人。」
張小敬朝他走過來,走到他身邊肩並肩蹲下,簡單的介紹道:「五更鼓響到縣廨報導,這只是萬年縣廨的規定,不過如今沒人遵守這樣的規定,縣令、縣丞還有主薄,縣尉們,通常要在鼓響過後睡個回籠覺,然後才穿衣戴冠,日常點卯。但是遇到上元、中秋等重大的節日,你五更鼓敲響後無故不到,可是要罰去所有津貼的。」
這個李嗣業很能理解,像他們這種治安人員,越是節假日或盛大慶典活動時,就越是忙碌,無論古今都是一樣的。
果不其然,等到日頭升到天空中,不良人們才三三兩兩地聚集到縣廨門外,隨後遲來一些的是縣廨中的文書小吏,然後才是四名縣尉。萬年縣尉真正掌權的是張洪,其餘三位都空領俸祿,沒有任何實際工作。趙李兩位主薄騎著馬到來,縣丞大人乘著馬車到來,至於萬年令,聽說縣令去拜訪上級了,估計過了午時才會露頭。
還真是應了那句話,真正的大人物往往最後才出場。
張洪未進縣廨,便騎在馬上朝張小敬點了點頭:「張小敬,你帶的這些人都到齊了嗎?」
張小敬上前微微躬身,行了個叉手禮說道:「啟稟張縣尉,所有人均已到齊,萬年縣不良人總共五十三人。」
「嗯,」張洪點頭稍作思慮,回頭說:「今日縣中並無任何案件,也無任何要事,你們各歸各自所在的坊中,協助武侯進行治安巡防。」
這幾句話和昨天晚上張小敬的吩咐一般無二,估計縣尉大人面對他們這些下屬,說的最多的也就是這兩句兒。
李嗣業頓覺輕鬆,看來不良人這差事除了薪水低廉外,倒是有很大的自由度,一般情況下都很輕鬆。
眾人摟肩搭背結伴離去,李嗣業也準備返回新昌坊,張小敬剛剛轉身,就被縣尉給叫住了:「張小敬,你留下,我有要事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