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聖九年末。
朝廷終於商議完畢,改元「明道」「
在年號上,歷史奇異般地繞了個彎,又拐回了原點。
看似沒變,實則不然。
看一看在年號爭議過程中,參與的朝臣數量,就可以發現,相比起歷史上那個唯唯諾諾,對劉太后言聽計從的年輕官家,這個世界的趙禎不僅硬氣,手腕上也高明許多。
因為帝黨先是落於下風,漸漸地與太后黨分庭抗禮,最後主動讓步的,恰恰是這位官家。
受限於孝道,趙禎不能與自己的嫡母正面對抗,在這類問題上,既展現出天子的威嚴,又不失分寸地做出退讓,才是有禮有節的政治手段,由此向群臣展示出,他這位官家不僅長大了,更成熟了。
所以「明道」依舊是「明道」,「明」為「日月並」,意為太后和官家共同主政,可原先哪有官家的事情?現在的朝堂願意為天子發聲的卻越來越多,堅定不移地站在太后那邊的則越來越少,這才是大勢所趨!
太后老了·———
讓你一個年號又如何,未來終究是官家的!
另—邊。
遠離中樞鬥爭的河西路。
隨著部族的番民不斷遷入城市,各州越來越熱鬧,街市上的年味越來越濃。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瞳瞳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王安石的這首《元日》,句句寫新年,句句寫新法,如今新法先不必說,倒是新年的氣象遍布。
爆竹聲、屠蘇酒、新舊交替的桃符、有了暖意的春風,形象地勾勒出了除舊迎新過大年的場景。
興州的商鋪,更是出售錦裝、新曆、諸般大小門神和桃符,還有鍾道、駿、虎頭、金彩縷花、春帖幡勝之類的精緻玩意,許多特意是從汴京進來的貨。
狄進行走在街上,觀察著買賣的情況,發現有不少番人打扮的百姓進出店鋪,購買著年貨,不禁微微點頭。
「新曆」是新一年的日曆,「桃符」是春聯,「鍾道、、虎頭」是年畫,「金彩縷花、春帖幡勝」與「錫打春幡勝、百事吉斛兒」則是過年時張貼、
張掛的吉祥物,最後還有「爆仗、成架煙火」,是煙花爆竹。
以前別說河西的番人,就連河西的漢人也不買這些,而是更偏向於党項人的習俗,現在無論是真心的,還是為了表示忠心,興州城的家家戶戶都開始裝飾上了這些物件。
狄進不在乎他們怎麽想,只看他們怎麽做。
千百年來,這些習俗與傳統,構建了中原王朝這個禮儀之邦的禮俗秩序,也讓文化認同浸潤到每一個角落。
什麽時候,番人開始習慣性地過漢人的習俗節日,並且樂在其中,就離徹底漢化不遠了。
狄進沒有特意地微服私訪,一路上不少人尊敬地朝他行禮,他也頜首還禮,
等到在鬧市轉了一圈,回到府邸,就見林小乙一行也採買回來,個個喜氣洋洋。
「這是公子特意關照的『屠蘇袋」!」
狄進接過,發現是一個精心縫製的小布袋裡面,裝入中藥材屠蘇,再用五色線紮成百事吉結子,專門用來鎮宅,宋人相信,將屠蘇袋懸掛在門額上,可以「辟邪氣」。
「好!就掛在這裡吧!」
狄進微微一笑,吩咐好懸掛的位置後,走入堂內。
狄湘靈已經來了,正在沉著臉飲茶。
「姐,大過年的開心些!」
狄進上前寬慰,狄湘靈聞言扯了扯嘴角:「我倒也不是不高興,只是—」·
哼!想到待會還要與那個人相見,就感到晦氣!」
正常情況下,狄進當然也不希望過年時還要與人爭鬥,不過他早有了準備,
反倒還有些期待:「姐,今晚可不止我們三人,還有一位特殊的見證者------出來吧!」
「錦夜」冷著臉走了出來,身上已經不是那江湖勁服,而是換成了親隨的服飾。
狄湘靈愣了愣,打量了一下這位:「他這次沒有被點了大穴吧,我手邊若沒有稱手的兵器,此人想要逃跑,那家夥又橫加阻攔的話,可能沒法直接打死————」
「怎會沒有兵器?」
狄進將早已準備好的銅取出,放在順手的位置:「我們是習武之家,除夕夜拿著,也是合情合理!」
狄湘靈抄起銅,眉宇間終於露出歡快的神色:「好!這樣過年還差不多!
「錦夜」面無表情,只是腳下悄無聲息地動了動,站得稍稍離遠了些。
林小乙帶著一群人在外廷忙碌,狄進和狄湘靈在正堂安坐,「錦夜」滿身寒氣地立著,沒過多久,就聽到熟悉的聲音傳了進來。
「哈哈哈!」
人還未到,爽朗的笑聲已至,滿臉喜色的中年大漢昂首闊步地走了進來。
狄進和狄湘靈迎上,姐弟倆齊齊行禮:「見過父親大人!」」
中年大漢再度發出震天長笑,伸出寬大的手掌,拍打著兩人的肩膀:「好兒子!好女兒!我們一家終於團聚了!」」
狄湘靈並不客氣,硬郁擲地道:「還有兄長未歸,怎能稱得上團聚?」
「會回來的!都會回來的!」」
中年大漢樂呵呵地回應著,狄進的自光則落在對方的臉上。
古人同樣注重護膚,但方法往往代價高昂,絕非平民階層能夠承受得起,再加上江湖人走南闖北,風餐露宿,皮膚自是難免粗糙。
而這位中年大漢的臉上,不僅是風塵僕僕的粗糙,還能看出瘢痕。
人在燒傷、燙傷、嚴重外傷後,會留下瘢痕,現代有種種祛疤的方法,古代人同樣有應對,比如用鮮雞蛋清做面膜,治療面部瘢痕,還有的用豬蹄熬漬成膠體狀物作面膜,用來祛疤痕和雀斑。
在宋朝運用更廣的,則是除臉上「金印」的法子,不僅是《水滸傳》裡面提及,真實歷史上狄青功成名就,進位樞密使後,便有人勸他洗掉臉上的「金印」,卻被其拒絕。
此時的中年大漢臉上的皮膚,像是經過類似處理的,顯然努力祛除過疤痕,
可終究達不到正常人的膚色,仔細觀察就能發現蛛絲馬跡。
狄進的心頭有了數,就見對方的目光同樣落了過來,似笑非笑地道:「好兒子,你是不是很想念為父?」」
狄進平和地道:「當然,父親大人離家十數載,我自是思念至極!』」
中年大漢笑道:「放心!放心!為父這次回來,就再也不準備離開了,接下來你的人生大事,也由為父來張羅,父母之命,媒之言嘛!」
狄湘靈頓時變了色,狄進則面容平和地道:「好!父親大人請!」
三人正式走入堂中,印入眼帘的除了一桌家常菜外,還有一位看上去就很兇惡的銀髮漢子。
以中年大漢的武功,應該早就察覺到堂內還有旁人,但此時他為之側目,似乎才發現這個人的存在,濃眉揚起:「閣下是?」」
狄進道:「這位是金恩,同樣是行走天下的江湖客!」
中年大漢奇道:「金姓?這個姓氏的豪俠,江湖上倒是未曾聽過————」
「錦夜」冷冷地道:「無名之輩,不勞掛齒!』」
中年大漢又疑惑地問道:「今夜可是除夕,這位來此是為了?」」
狄進道:「父親大人可認得他?」
中年大漢打量片刻,嘆了口氣:「瞧著似有些熟悉,但記不起在哪見過了老了老了,記性差嘍!」
「父親大人不可妄自菲薄————.」」
狄進不具體介紹,只是伸手邀請:「這位除夕來訪,確有要事,我們何不坐下細說?」
「好!」
中年大漢笑了起來,又對著「錦夜」招呼道:「來者皆是客,金兄弟,你就當是自家,坐!坐!」
說罷,已是當仁不讓地來到主位,大馬金刀地坐下。
狄進和狄湘靈入座,「錦夜」同樣緩緩坐下。
除夕夜的年夜飯,就是這四個人坐於一桌。
「錦夜」自始至終冷著臉,狄湘靈在鏢局時還能虛與委蛇,此時則直接擺下臉來。
倒是狄進和中年大漢帶著節日的喜慶,只是臉上雖然在笑,眼神里卻沒有半分笑意,而是一片沉冷,互相審視著對方。
狄進之前只是聽姐姐描述,並沒有親眼見一見這位疑似冒充狄元靖回歸的賊子,但此刻親自接觸,同樣也生出一種直覺般的感受。
狄湘靈的直覺是,對方不是自己的父親,哪怕容貌身手都對得上,而狄進的直覺是,此人恐怕真的是「司命」,那心心念念抓捕的「組織」成員之首!
相比起來,狄進又感覺到對方看過來的眼神里,同樣流露出一種極為古怪的意味。
有得意、有恨意、有怒意——還有喜意!
然而再看,又好像這一切都是假象,對方只是以一個久別重逢,為兒子驕傲的父親形象,滿懷欣慰地望了過來。
兩人對視,沒有一個錯開視線,直到狄進拿起酒盞,為對方倒了一杯酒,舉起酒杯:「父親,這是興州酒樓所產的佳釀,名曰「長生醉』!姐姐說,父親的口味較之當年變了許多,不知此酒是否合你的胃口?」
中年大漢在鏢局時總是不承認口味的改變,此時卻輕笑道:「人嘛,總是會變的,今日喜歡這個,明日喜歡那個,唯一不變的,恐怕就是對生命的渴望了!『長生醉』?『長生醉』!哈哈!真是好名字!為父很喜歡!」
說罷,似乎也不擔心什麽,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狄進同樣滿吟了杯中酒,以極為隨意的語氣道:「是啊!人都是會變的,那麽父親大人身為『組織』的『司命』,是不是也能勸說『組織』中人改邪歸正,
接受朝廷的招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