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拜見老師!」
看著十二歲的呂公孺神采煥發又不顯張揚,文翰中帶著幾分英武之氣,狄進也露出看晚輩的欣慰之色:「不必多禮,你長高了不少啊,這一路上可還順利?」
呂公孺直起腰來,露出興奮:「很順利!如今河西路的官道邊,車馬腳店,逆旅客舍,各色的商鋪日漸繁盛,這些都是河西上下政通人和,治理得當的體現啊!」
狄進頷首:「說得很好!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令尊將你打小就帶在身邊,見識不凡,如今也能遠行來河西了,想去玉門關外見識一番麼?」
「當然!」
呂公孺精神一振,旋即又撓了撓腦袋,有些為難:「不過學生擔心——」
「放心吧,你有時間去的,我還沒那麼快離開河西呢!」
狄進笑了笑:「你來時,令尊有何囑託?」
呂公孺其實知道,在父親和這位老師面前,自己只要露一個面,兩人就都知道對方的目的。
但他還是認認真真地把話帶到,末了將那番承諾一字不差的複述了一遍:「父親說了,老師這樣的經略安撫使,回歸中樞,當安排何等職務,才能既符合資序年歲,又不虧待有功之臣,他會好好思量,絕不負宰相之責!」
狄進果然毫不異,卻也拱手一禮,正色予以回應:「多謝呂相!」
呂公孺傳達完話後,放鬆下來,又有些忿忿不平:「老師,那些向官家和太后諫言,招你回京的朝臣,都是不懷好意!」
「都不懷好意倒不至於,確實有忠於國朝,心憂社稷的—」
狄進語氣平和,露出考校之色:「至於那些私心作祟之輩,所求為何?」
呂公孺小臉沉下:「學生擔心,他們準備借太后的手,對付老師!」
狄進微笑:「雖不中亦不遠矣,他們希望讓我承擔太后的怒火!」
朝堂鬥爭,站隊需要資格,不站隊更要資格。
呂夷簡能夠作勢調和太后與官家的母子矛盾,哪怕只是擺出一個姿態,但他實權宰相的地位,
也無人敢質疑,兩派反倒都要對這位呂相公表示友好,不敢有半分逼迫。
而目前的狄進,還不行。
他可以作壁上觀,那是因為留在河西,不在京師,自然毋須捲入這場漩渦之中。
可一旦回到汴梁,身為天聖五年的狀元,官家欽點的狀元,此後每一步任命都有官家竭力爭取,他必然要旗幟鮮明地支持官家,不可能在兩派中游離。
所以此時將他召回京師的,顯然不會是太后黨,太后黨恨不得他就在河西不回來呢,而是帝黨或者中立一派。
這群人很不懷好意。
一方面不希望狄進繼續在河西經營門生,積累威望,另一方面則盼著太后一方接下來的發難,
落到這位前途無量的重臣身上。
太后一方確實在逐漸落於下風,可一位臨朝稱制十幾年的執政太后,最後發動的反撲,任誰都要驚懼。
如果這樣的打擊,正中風光回京的狄進,不僅保全了那群人自己,還為未來的朝堂剪除了一個最強有力的對手。
畢竟任誰都看得出來,只要官家執政,既得聖心,又有能力的狄進,必然能在未來的兩府,占據一個舉足輕重,甚至難以撼動的位置。
趁著太后還在,狄進還年輕,這或許是最後的機會了。
「原來是這樣」
呂公孺原先不懂,但經過點撥後,馬上明白了其中的訣竅,恨恨地道:「這太卑鄙了!「
「不過是權術算計而已!」
狄進心緒平和,趁機教導:「公孺,你要記住了,宦海沉浮,權術不可或缺,但權術也永遠都不可為全部的依仗!你日後為官,永遠要以實打實的政績為本,對得起治下百姓,對得起江山社稷,如此才是久立於朝堂,俯仰無愧的根基!至於這些整日就知道玩弄權術,還自以為算計得當的朝臣,你且看著他們的下場便是!」
呂公孺動容,躬身一禮:「學生謹記!」
狄進願意收這位弟子,是因為呂公孺有一腔正氣,這點和他那幾個繼承了呂夷簡權謀心思,卻又沒有學到家的哥哥不同。
呂夷簡放心讓幼子跟隨,也是看出了這點,來日等他卸任宰相之位,下一代中說不定反而是這位幼子走得最遠,將來在門生的擁護下,成為宰執,延續呂氏的輝煌與榮光。
十二歲的呂公孺當然不知道這些,他心中既是氣憤又感興奮,更期待於老師回到京師,整治那些心懷回測之輩的場面。
狄進並不急於一時,教導弟子之後,開始寫信往各地,安排機宜司的換代。
事實上,早在党項李氏滅亡,狄進就知道,大榮復三人在位置上呆不久了。
這三位確實位卑權重,手下的精銳骨幹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引人側目。
要知道以前皇城司的提舉提點,都是常常更換的,就是怕官員在裡面盤踞時間太長,有了自己的山頭。
現在狄進點將,劉知謙三人海闊天空了,還眾志成城,絕不互相肘,這固然讓機宜司成為了極其強力的諜報機構,但也讓很多人深為不安。
歷朝歷代,欺下瞞上的事情都不計其數,而機宜司這樣的機構更是肩負著對外的警鐘,如果他們生出異心,想要推動戰事,甚至能編造出一份完整的情報,矇騙朝堂。
同時隨著狄進的地位越來越高,與這種諜探組織牽扯過深,也頗為敏感。
畢竟軍中已經有狄青這員馬踏中京的猛將,機宜司還全是親信,你想幹什麼?或者說你有能力幹什麼?
這也就是狄進三元魁首出身,標準的文臣出身,遠在河西依舊不忘編撰《唐書》,在文壇上有口皆碑,換成一個武人來,早就被彈劾有不臣之心,無過而貶了。
要知道歷史上別說狄青,同樣是武人出身的樞密使王德用,就因為面容黑,體貌雄毅,被說成非人臣之相,結果從樞密副使位上被罷,王德用外放時,仁宗還賜手詔來撫慰送別他,顯然知道這位很冤枉,但不久後王德用還是被繼續誣陷,繼續被降職。
現在這種情況會逐漸得到改變,畢竟對外戰事勝利,國朝的自信上升,不再一味對內鎮壓,武臣的地位自然會隨之提高,可久居要職,引人忌憚,依舊是無法避免的。
所以狄進不會強行讓親信占據機宜司的要位,那反倒是害了他們,但也絕不會讓三人被明升暗貶,在不適合的位置上蹉跎。
提舉劉知謙是武人出身,又有才學,作為真宗朝鎮守河北近二十載的老將李充則弟子,他在河北軍中還是有根基的,此番狄進就準備安排他去河北雄州,專門於第一線應對遼國,乃至主動試探遼國的動向。
雷是河東人士,并州地頭蛇雷老虎之子,原本就有皇城司的背景,更送李太妃入皇城,成為了最早旗幟鮮明支持官家的心腹,哪怕他出身太低,此番立功後,也能在河東路經略安撫司任職,
有杜衍照拂,又能收攏之前狄進初步建立的師司班底,自是最合適的去處。
大榮復則安排在河西,這裡接下來同樣將成為直面遼國的第一線,河西越是安定繁榮,兵強馬壯,遼人越不會容許他們發展,一旦內部的分歧稍有平息,馬上就會掉頭對付河西,甚至現在就開始將一些遼東的渤海遺民遷移過來,卻正中了始終不忘渤海復國的大榮復下懷。
河北、河東、河西,將三位歷練出來的親信安排妥當,狄進再以河西路經略安撫都總管司公事的身份,向兩府正式進奏。
這封章疏洋洋灑灑,厚厚一本,將河西路的近況闡述得明明白白,十州內不同的政事舉措,各大番族豪酋的詳細動向,甚至連遼西新晉的西京大同府,還有越來越活躍的阻下人,都探得明明白白。
放眼天下,沒有一位經略相公能像狄進這樣,對魔下的治理如此的了如指掌。
這倒不是能力無人可及,而是因為河西本就是百廢待興,剛剛從党項人手中奪下的地盤,與那些地方勢力盤根錯節的其他路州縣相比,自然要清晰許多。
而狄進憑著這份奏章,固然沒有一字提到自己的去留和河西路日後的安排,但無形中也將態度表露無遺。
他如果不同意入京,完全可以刺激遼西,一旦邊境產生摩擦乃至小股軍隊的交鋒,中樞也只能捏著鼻子,不敢在戰時將他召回。
現在狄進可以同意入京,但河西路穩定的局勢不能變,絕不容許朝廷再派一個類似趙稹的宣撫使過來。
封疆大吏,本來就能跟中樞扳一扳手腕,只是狄進之前低調,讓不少人忽略了這位的脾氣,真以為中樞一道旨意,就能將之呼來喚去。
此時奏章入京,兩府頓時安靜了。
擔心成真!
這才多久,此人就於河西路有了這樣的經營,真的尾大不掉啊!
但他們反倒老實了,不敢於明面上有任何打壓,暗地裡足足爭了一個月後,一道敕文終於發出。
依靠世所難匹的功勞,右司郎中,天章閣待制,知興州兼河西路經略安撫都總管司公事狄進,
晉右諫議大夫,天章閣直學士,權知開封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