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啊!」
「先是免了竇解和蕭伯昭兩名提點的權勢,再遍邀刑部、大理寺、審刑院、御史台,讓他們插手探案之權,是誰教他的?」
「是誰讓我韓家子弟這般打壓異己,收買人心的?誰!!」
韓億震怒的聲音從書房傳出,韓綱縮了縮腦袋,不敢離開,也不敢推門進去。
裡面的喝問,其實答案顯而易見。
韓忠選這段時間上開封府衙可勤快了,恨不得一天跑八回。
你說是誰教的?
但恰恰是這個答案,讓一向沉穩的韓億破防了。
叛徒!
家族中出了叛徒啊!
是可忍敦不可忍?
韓綱其實也隱隱明白,那位十九叔為什麼會倒戈向了對面。
因為不久之前,這位又來了府上懇求,卻連父親的面都沒有見到,當時失望的表情,讓韓綱都有些不忍。
但在韓億看來,他舍下老臉,在兩府公開鮮明地支持機宜司這等衙司,已是仁至義盡,還想如何?
讓他堂堂一位樞密副使,親自坐鎮機宜司指點迷津麼?
結果現在可好,韓忠選的作為固然讓三法司和御史台欣然應下,要好好指點一番,同時也讓不知多少人在明里暗裡笑話韓億!
牢牢霸著機宜司的權力不放手,為此不惜彈劾權知開封府越職言事,結果還不如自家那族弟懂得放權的格局,如何有資格占據兩府的高位?
「喉!」
韓綱其實不太明白,為什麼父親一定要與那位作對,但也感到束手無策,只是在書房外嘆息。
他的嘆息聲,倒是讓裡面的怒罵消停了,不多時,一聲呼喚傳了出來:「大郎,進來!」
韓綱入內,規規矩矩地行禮:「爹!」
頭髮花白的韓億立在桌案前,胸膛還在劇烈起伏,呼吸聲明顯急促,視線投了過來:「老夫有事讓你去辦!」
韓綱正色道:「大人儘管吩咐!」
「接下來的話,你要聽好!」
韓億已經恢復冷靜,知道要將局勢分析清楚,避免這個並不怎麼成器的長子錯判:「機宜司與皇城司一脈相承,不隸台察,不受三衙制,直屬禁中,權柄甚重,早已為朝臣所忌了———」
見兒子的眼神依舊清澈,韓億乾脆再說得直接些:「這等衙司,兩府越是不能多加管轄,越是要加以遏制,老夫此前所議,那麼多朝臣相應,便是此理!」
「然現在機宜司願受三司法和御史台之助,便是受了兩府的管轄,兩府自是欣然,如今那群朝臣爭的,已經不再是那個人的陰私,而是要以此形成慣例,避免機宜司獨大!」
「哼!老夫低估了狄進,他所求根本不是奪回機宜司之權,恰恰是準備放棄機宜司,不讓別人奪權,又以此交好兩府,收買人心!」
韓綱眨了眨眼睛,在如此直白的話語下,終於聽懂了:「高明!高明啊!」
「這是奸!奸!!」
韓億氣得鬍子一翹,身子晃了晃,險些坐倒:「你要氣死老夫麼?」
韓綱嚇得趕忙躬身:「是奸倭!大人息怒!息怒啊!」
韓億順了順氣,緩緩地道:「你告訴韓忠選那個蠢物,狄進是在利用他收買人心,老夫雖不喜機宜司,卻認可這個衙司探查軍中情狀,預防陰謀擾亂的職能,不願它為旁所制,再無伺察軍事的能力!讓他不要自誤,因小失大!」
韓綱恍然,但是欲言又止,想了想終究還是道:「爹,孩兒以為,十九叔最在乎的還是如何破案!那契丹諜首沒了屍體,官家生疑,宗室子被擄,又傳出前唐妖言,弄得人心惶惶,這些不解決,機宜司來日的權力是大是小,十九叔也顧不上啊!」
韓億勃然大怒,抄起擱在桌案邊上的拐杖,就要往大兒子的腦袋上敲下去:「他是蠢物,你也是蠢物麼?機宜司那麼多能手,連遼夏的諜探都能拔除,區區兩個案子破不了?什麼真相能讓國朝安定,讓朝野安心,他自己不會想麼?還要老夫教!還要老夫教!!」
韓綱縮了縮頭,不敢多言:「是!是!孩兒去了!」
「記住,把話跟他說清楚,切莫首鼠兩端,不然休怪老夫大義滅親!」
待得離開書房,韓綱的腦子裡,只有父親聲色俱厲的最後通,至於前面的關照,反倒有些忘了,嚇得他趕忙回到自己的屋內,提筆寫了下來,才算安心。
等待墨汁乾涸之際,韓綱神情恍惚地看向外面,突然發現旁邊的窗戶吱呀裂開一條縫隙,然後一封信件被投了進來。
「嗯?」
他愜了愜,快步走了過去,下意識地彎腰撿起信件,發現還挺厚,裡面有不少張,然後推開窗戶,朝外看去,哪裡還有人。
「誰啊?」
韓綱皺了皺眉頭,打開信件,看了兩行,眉頭就揚起,異不已:「案情真相的分析?」
根據信中的分析,寶神奴屍體失蹤案件,是這個重犯遭到了滅口。
動機在於,這位契丹諜細首領,握有一部壓箱底的秘錄,其中記下了與遼國勾結的宋廷罪臣家眷,並且有著詳細的證據。
這部密錄,一旦被朝廷發現,那些人就完了,罪上加罪,必死無疑!
而趙充讓兩子被擄案件,也與此事有關,
寶神奴自知誰都不能相信,連自己的下屬都有出賣的可能,唯獨宗室子弟因為地位的敏感與權力的疏離,就算得到了秘錄,也不願輕易交出去。
所以趙允讓手中,很可能握有寶神奴留下的秘錄,他的兒子丟失,是一群欲得到秘錄的賊子與這位手握秘錄不肯相放的宗室權貴的一場博弈。
「有意思!有意思!」
「居然是這樣麼?」
以上是梗概,實則寫得更加跌岩起伏,扣人心弦,還有不少驗證的思路,比如該怎麼試探趙允讓,確定秘錄的存在等等。
韓綱看得噴噴稱奇,如同看《蘇無名傳》一般。
是的,他還挺喜歡那部傳奇,只不過自從韓億對那位著作者咬牙切齒後,就不敢放在家中了,
只能存於外宅。
現在這封厚厚的信件,就如同話本傳奇一般,但細想來,似乎真有些道理,而信末則附上一句:「若吾所言不假,還望相公信之重之!」
韓綱不禁失笑:「府上竟還有這等門客,既有才華,為何要藏著呢?唉,多半是爹的脾性,對於那些門客苛求過甚吶!」
每一位朝堂重臣,都有幕僚門客,富足如呂氏,門下更是人才濟濟,韓億身為王旦的女婿,後仕途順遂,當然也不乏才幹之士上門自薦,但留下的卻寥寥無幾。
主要是韓億要求極高,不僅是才能,對於德行更加嚴格,揚言不與小人同行,能當幕僚的多數不是道德君子,在士大夫眼中恐怕還真的更偏向於小人些,自是受不了這些,紛紛離去。
如今韓綱就覺得,這封信件的主子,顯然也是這種懷才不遇之輩,才敢冒險投信而至,以求前程。
「這倒是個機會!天爺庇護我韓氏啊!」
韓綱再大致看了一遍,將最後一頁隱去,信件放入腰間,喜上眉梢。
韓億從朝堂大局出發,直指機宜司的權柄之爭,確實有一定的說服力,但並未解決燃眉之急。
韓綱原本沒有把握說服那位十九叔,但現在有了破案的思路,倘若信件上的案情分析是正確的,那就穩了。
一筆寫不出兩個韓字,更何況是同宗同族,韓忠選若不是被逼得走投無路,完全沒必要投靠外人嘛!
想到這裡,韓綱興沖沖地出了府,上了馬,帶著親隨,一路朝著機宜司而去。
他如今得父親的恩蔭,調回京師,任正七品的水部員外郎。
這個官職在前唐還有些地位,如韓愈著名的《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的那首詩,就是送給水部員外郎張籍,但到了宋朝,只是個本官的品階,沒有相符的差遣,就是閒職。
所幸出入宮城無礙,韓綱很快抵達了機宜司的位置,發現禁軍差役進進出出,放衙了依舊忙碌不休,不禁暗暗搖頭,
他之前也來過,知道這位十九叔的毛病就是如此,不忙也得忙,手下若是清閒,便顯得沒有用心,所以看到這副場面毫不奇怪,什麼時候破了案子才奇怪。
對此,韓綱是瞧不上的。
他畢竟在河東經略安撫司時任職過一段時日,尤其是後來狄進和杜衍依次上任後,整頓內外,
強調的其中一點就是不虛耗時日,職務完成後無需強留坐衙,深刻體會過那種效率,再看韓忠選的所作所為,韓綱不禁摸了摸腰間裡的信件,帶著一絲心態上的優越感,邁入了機宜司的正堂。
「既然讓三司法指教,當然要聽從刑部所言,把這些發下去,你們細細看!」
「公孫御史的尤其要仔細!」
「審刑院包詳議也留下,細細讀之!」
還未入內,就聽到韓忠選的聲音傳出,倒是雷厲風行,頗有氣勢。
韓綱到了門前,故意重重地咳了一聲,然後瀟灑現身。
不出所料,韓忠選看到他並不顯得驚喜,反倒皺了皺眉,起身行禮:「下官拜見韓水部!「
兩人論親屬關係,韓忠選是叔叔,韓綱是侄子,但官職上面,韓綱如今已是正七品,不提權勢,在官職貴重的宋廷自是上官,所以各論各的。
韓綱不在意,快走幾步,探手將韓忠選扶住,微微壓低聲音道:「十九叔,小侄來此,是有要事相商!」
「退下!」
韓忠選擺了擺手,待得左右退了出去,才面無表情地道:「大兄有何吩咐?」
韓綱道:「大人有言,此番狄大府所為,是要奪機宜司權柄,展示放權的格局,收買人心吶,
你萬萬不可中計—.
他將韓億所言,一五一十地告知,韓忠選聽著,卻是不動聲色,眼神都沒什麼波動。
「想來十九叔還擔心此案如何破之,大人也有吩咐!」
韓綱此次胸有成竹,又是將厚厚的信件取出,遞了過去。
「哦?」
韓忠選這才異了,接過信件仔細掃了一遍,臉色卻迅速難看起來。
韓綱奇怪了,這反應不對勁啊:「十九叔,你這是————.」
「信中所言皆是推測,卻猜得太准了!」
韓忠選深吸一口氣:「目前所知,寶神奴確實有一部秘錄,名《南朝雜記》,上面可能記錄了與『組織』有關的秘聞,但不知所蹤!」
「而狄大府、公孫御史和包詳議,則有一個看法,兇手為了獲得此物,或許將繼續引導案情的進展,這封信件的出現,恰恰印證了他們的猜測!」
「韓水部,請你留在機宜司,配合查清信件的具體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