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費了好一番時間進行觀察挑選,一直等到周遭看客們都開始不耐煩的連聲催促,權楚臨才終於選定了要作落注的鬥雞。
場館中本有即定的賽程安排,但這樣的場所一切規定總是要圍繞豪客們服務,所以隨著權楚臨選定落注之後,隨即便將這一對鬥雞安排在了下一場,要儘快的比斗出一個結果出來。
金窟名聲在京中鬥雞行當里雖然頗為響亮,但單場數萬緡籌碼的賭注也並不常見,就連其他場館中的看客們都蜂擁而來,一時間場館中已是人滿為患。
權楚臨在京中也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人物,自不想被群眾圍觀打量,選定了鬥雞後便退回了廂席內,只留下兩名隨從家奴在場邊盯守。
回到了廂席後,他順便著人取來紙筆寫定籤押借據,雖然場館的管事一再表示憑其身份不必如此,但他身為京營郎將,終究不可與這一類的場所營生有太多模糊糾纏,彼此間還是清清楚楚的要好。
眼見此人雖已入彀、卻還要維持一個面子上所謂的清白,祚榮嘴角便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
這大概也是世族子弟們一個通病,對形式的重視遠遠大過了實際,但其實底子裡卻與他們所看不起的俗流卑員一個模樣、五毒俱全,一些欲望甚至還要更加的強烈,本質的德性也要更加低劣,特別在一些非常的場景際遇之內,會更加的沒有底線。
等到場館為權楚臨湊足了兩萬緡的籌碼落定,那外鄉豪客自然遭到了看客們的言辭擠兌。其人自是不甘示弱,果然如同權楚臨所期待的那般,直接押上了所有的身家。
於是這一場豪賭便正式展開,雖然說權楚臨對自己的運勢與眼力充滿了信心,但事關幾萬緡的輸贏,他心裡也是頗懷忐忑,但不久後終究還是將有橫財入手的期待感壓過了心裡的不安,甚至已經開始暢想巨財入手後該要如何使用。
錢是人間第一等的好物,哪怕權楚臨這種出身世族官宦人家的實權郎將。
早前他在宅外別處私養了一名姬妾,為他生兒育女,便是因為俸錢不足供養外室,不得不硬著頭皮回家求助。夫人雖然不失大婦氣度的接納包容、收養在邸,但卻規矩深刻,甚至連他日常對兒女過分親昵寵愛都不准許。
這自然讓權楚臨倍感壓抑,他心知夫人是絕不准許未來家產拆分給妾生孩兒,哪怕自身無有所出,也會在堂兄弟門戶中挑選孩兒養作嗣子。
權楚臨卻不忍自己的親生血脈未來流落街頭、落魄度日,所以豪賭這一場,也是希望能給妾生的孩兒置辦下一份賴以謀生的產業,算是他在大婦強勢監察的情況下所能做出為數不多的父愛關懷。
心中這般盤算設想著,廂席外熱烈的喝彩聲打斷了權楚臨的思緒,他再垂眼望向場中,只見自己選定的鬥雞正鬥志高昂的將對手抓啄追殺,一面倒的形勢自談不上精彩,但因事關數萬緡巨財的歸屬,還是讓人激動不已。
「恭喜郎君、恭喜郎君!」
雖然結果還未出現,但祚榮等人已經在紛紛祝賀權楚臨了。
「斗局未了,還言之過早。對面雖然技藝稍遜,但也韌性十足,瞧其走躲有力,料想還會有一陣反撲。」
權楚臨笑眯眯的擺手應道,心裡自然也是覺得自己贏定了,已經開始講起奪彩賭資的分配:「若非祚大此日招請,哪得如此緣數?先時也是你等湊定籌碼,橫財需散才可積德,得手之後諸位各因分數領取,誰若推辭,那是不把我當真朋友看待……」
眾人聽到這話,誇讚聲自然更加的熱烈。
然而此時的場中卻發生了新的變數,那對手鬥雞不再只是走避,開始蓄力反擊起來。權楚臨對此也不感到意外,這麼大的場館想要讓鬥雞精彩,匹配的對手自然不能差距過於懸殊,否則如何勾動看客下注?
但他對自己的眼力還是有信心的,仍然穩坐看席,可是當見到對手鬥雞竟然抓破了自己選定的鬥雞翅根,頓時變得緊張起來。
鬥雞角斗雖然靠的是爪喙進攻,但兩翅卻是能夠穩定身形,一旦被傷,戰鬥力必然大幅下滑。因這一輪反擊傷害到根本,戰況頓時走向成謎,不由得便讓人緊張起來。
此時的權楚臨也是如坐針氈,再也不復此前的淡定模樣,眼眶通紅的揮拳助威,那青筋暴起的形態較之場館中任何一個看客都要更加的激動。
又經過大半刻鐘的激烈纏鬥,伴隨著看客群眾們的驚聲惋惜,權楚臨落注的那隻鬥雞直接被啄死在場中,而他也如場上那遍體鱗傷的鬥雞一般呆坐席中、沒有了一點的生機活力。
唯一聊可安慰的,是那反敗為勝的外鄉豪客並沒有再入前叫囂,而是在管事的引領下快速離場、前往領取自己贏來的賭資。
滿館的看客們,這會兒也在飛快散去,或許心中難免有些幸災樂禍的惡趣,但敢作如此豪賭的自然不是什麼簡單人物,繼續留下來看熱鬧興許就會遭受遷怒波及,畢竟看熱鬧也是要有眼色的。
甚至就連那些場館管事們,這會兒也都不急於上前催促幾時還錢,畢竟這樣的家世身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若真敢拖欠不還,自有無窮的市井手段讓人難堪,付出更大的代價。
「郎君不必過分憂慮,我在京中還有兩處恆業,雖然不算雄大,但若變賣出去,也能填補些許虧空。」
死寂的廂席中,祚榮在沉默一會兒之後便開口說道。
「祚大,我、我怎能……」
權楚臨此時自是滿心的懊惱悔恨,眼見到手的橫財沒了不只,轉眼便又背負上萬數緡的巨債,里外虧空巨萬,這實在不是常人心腸短時間內能夠接受的。
見權楚臨還有些抹不開面子,祚榮則一副義薄雲天的姿態擺手道:「今日是因我招引郎君入場,所以生出這樣的邪災。於情於理,我也不能讓郎君你獨身承受!人間但有義氣長存,哪懼清貧度日,區區一場賭事,豈能鬥垮壯士志氣!」
聽到這番話,權楚臨自是感動不已。萬數緡賭資雖然數量不少,但對他家而言也不算什麼承受不了的數字,否則他也不敢作此豪賭。
唯獨家中財事大權都在夫人手中,若知他在坊曲中豪賭巨虧,只怕餘生都要不斷的嘮叨頻說。想到那樣場景,權楚臨便忍不住心裡犯怵,自然不想一世在家都抬不起頭來。
「情義深淺,只在心知。今日的確是放縱孟浪,了結此事後,你我便是不異手足的義氣夥伴!」
既不方便在家中抽拿錢款,權楚臨也只能仰仗主動湊上來的祚榮,自然是滿口的好話。
祚榮則不作更多虛辭,主動出面去同場館管事約定後續還款的事項,不久後便返回來說道:「已經講定了,只要年前能夠還定,此事不成大擾。」
言雖如此,一眾人自是愁容滿面,好心情蕩然無存,自然也就不願繼續逗留。
只是在離開之前,權楚臨還是暗囑家人將那兩隻鬥雞討要過來,要細察一番場館究竟有沒有暗弄手腳,同時也是留下一個後計,若果真到期湊不齊錢款,說不得也只能動用一些官方的權勢逼迫場館低頭讓步。
一行人策馬緩行在街巷中,可謂身心頹喪,祚榮卻又提議道:「如此落魄形態歸家,家人難免擔憂盤問,不如且去南曲館裡召來風月洗刷心情。萬數緡的巨資都豪擲出去,也不必再吝守小財、虧待了自己。」
權楚臨此時自然沒有什麼尋花問柳的心情,但祚榮這番話確也說到了他的心裡,往常他不失謹慎自守、對私慾多有壓抑,可現在自我的防線已經被那萬數緡的巨債攻破,不如索性徹底的放縱一番。況且若就這個樣子歸家,自家娘子若不作盤問打聽那就真見了鬼了。
於是一眾人又轉向往平康坊南曲行去,也算是懷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心情,今朝有酒今朝醉,只貪短樂、莫顧前程。
但他們各自囊中私己早在金窟便被掃蕩一空,唯獨權楚臨囊中還存幾十緡的現錢,若在往常平日,倒也足夠坊間戲鬧花銷,但在眼下卻有些配不上將要狂作放縱的心情。
平康坊風月勝地,大凡稍具名氣的館堂便花銷不少,若再點選什麼花魁名妓,幾十緡小錢連酒酪果點的打賞都不夠。
終究還是祚榮豪爽大氣,直接就市典賣了所乘良駒,換來幾百緡的現錢,一眾人才又豪邁的直投南曲名館而去。
雖然這大半天的經歷讓人身心俱疲、難生快意,但對祚榮這個平日不甚關注的同僚,權楚臨卻有了新的認識,並不覺得此人坑害了自己,反倒覺得是一位難得的知心好友。
一行人在樂館坐定,自有僕員遞上伶人花牌供他們進行挑選,權楚臨便也暫將心中的愁情拋在腦後,量財點選了幾個頗擅唱辭的伶人。
只是當伶人入廳後,卻並非權楚臨剛才點選幾個,而是色藝更加精妙之類,且當中一個更是鎮館的頭牌花魁,入廳後便態度殷勤的招待邀寵。
雖然美色迷人,但終究怪異,權楚臨正驚訝狐疑之際,屏風後又轉出一道身影,正是早早入此準備的王守一。
「諸君腳程真是迅疾,讓我好一通追趕,幸在沒有錯過,總算追趕的及時,不將後事遺在明日!」
王守一闊步入廳,一副自來熟的模樣,拱手便向權楚臨見禮。
其人在坊間名氣不小,但卻算不得什麼台面人物,浸淫官場的權楚臨自然有些陌生,望著他不無好奇道:「某等友人私聚,未知足下何者?」
「坊號王六,區區賤名不足郎君掛齒,唯此日因戶下產業巧與郎君結緣,所以冒昧入前問好。」
王守一倒也不覺得沒面子,仍是笑容滿面的回答道。
「這便是金窟背後的主人,郎君勤於職事,自然不熟悉這些閭里人物。」
還是祚榮湊上前來低聲介紹,權楚臨才明白這是遇上了債主了,心中自有幾分侷促尷尬,但卻將神情一肅皺眉道:「前事自有約定,並不需足下追趕催促。若無別的事端,請容某等自在尋樂。」
見對方誤會自己是在追討債務,王守一又是一笑,但也並不過多解釋,抬手指了指他所挑選的幾名伶人,笑語道:「郎君身在要職,平日裡難就清趣,略得暇時豈可草就俗色消遣,所以我自作主張,另作挑選。此身不才、難得青眼,但是美人無辜,循此絕色帶挈,能否近前討要一杯酒水?」
對方既是自己的債主,又將姿態放得這麼低,若再不假辭色,不免有些不近人情,於是權楚臨便也不再肅容抗拒,指了指遠處空席,仍然不樂被此坊間雜流近身。
王守一也並不羞惱,入席坐定後便示意伶人們獻藝熱場,並不斷的舉杯祝酒,態度之殷勤熱切自是讓人得有極大滿足。
自古以來,酒色便是交際場中最好的潤滑劑,在王守一有意逢迎,加上祚榮等從旁湊趣,還有那些早得叮囑的伶人圍繞助興,權楚臨心中的提防便漸漸鬆懈,不再介意王守一逐漸的移席靠近。
「你等諸娘子,可不要將權郎作俗常歡客應付。其家中大君早年還曾是咱們萬年縣的臨門父母,若能得天假年,如今必是政事堂的坐直相公!」
王守一告誡諸伶人們侍奉殷勤,同時也是吹捧權楚臨家世。
伶人們聞言後自是肅然起敬、侍奉的更加殷勤,而權楚臨虛榮心也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只是擺手矜持笑道:「天賜大運豈敢窺議,六郎這麼說那就言近妖異了。但若使府君仍然在世,具位一員台省首席是頗可盼望的……」
話講到這裡,矜傲之餘、他也略感幾分心酸,若家勢仍有可作仰仗,他如今也不必屈就趙國公那鵲起的幸徒,對家中娘子事事忍讓。
眼見氛圍鋪墊的差不多了,王守一便打算講起正事,他抬手屏退一干閒雜人等,就近權楚臨後便掏出對方不久前在金窟籤押的借據遞了過去,同時口中低罵道:「館中那些蠢物,真是什麼樣的手筆都敢接納!我得訊後已經狠狠教訓他們一番,今將原物奉還,恭請郎君笑納。」
權楚臨本已酒酣腦熱,但在眼見到這一幕卻清醒幾分,抬手將借據退回並皺眉道:「六郎這是在做什麼?私情是一樁,前事另一樁,難道在你眼中,我只是一個貪財怯事的卑劣之人?」
「怎麼敢、怎麼敢!郎君名門氣派、事必有應,但我雖然只是閭里下才,也知朝廷吏治嚴格深刻,郎君職當要司、若因此遭御史風聞、勾院查問,於前程難免會有影響。開館營業、自然愛才,但若因此區區萬數緡數干防來年一位國之大員的際遇前程,我的罪過可就深重了!」
王守一這番話也說中權楚臨的心事,當時他只覺得簽出的借據轉頭就能拿回,所以才一副守規矩的姿態,卻被想到直接輸了個徹底,借據留在了場館中。
朝廷吏治本就嚴謹,他身為京營郎將,規矩則就更多。一旦留下的筆跡字據流露出去,被監察官司見到而遭舉劾,即便談不上前途盡毀,但京營郎將這個官職多半保不住了。
「那我便多謝六郎了,此物暫且收回,但所涉的事項絕不會就此抹去!」
事關自身前程,權楚臨也不再好面子的繼續倔強,接過那借據來便就案撕碎、投在燈火中燒成灰燼,又說了幾句漂亮話。
王守一將這一幕都收在眼中,但也並不發聲阻止,只是微笑道:「郎君難道不問一問,我是緣何作此深情?」
權楚臨心裡當然清楚王守一必然有所求告,但既然對方不說,自己當然也不會主動提及。這會兒見迴避不過去,於是便把玩著酒杯乜斜著對方微笑道:「我同六郎前是陌客,今則循此生情。這一份情義需望長久,自不會止於此席此刻……」
到了這一刻,權楚臨世族子弟的虛偽與歹毒也流露出來,言辭雖然客氣,但也飽含著威脅,你最好不要做什麼過分請託,否則老子之後自有無窮的時間手段找你麻煩。
既然選定了權楚臨,王守一對其背景秉性之類自然都有充分的了解,自信能夠不失拿捏,聞言後便也笑起來,言辭更進一步道:「郎君在朝少壯,前途必將顯赫,我又怎麼會短視到片刻內便榨乾人情。既然言及於此,我也不再作隱瞞,某雖閭里走卒,但同時也是貴人門生……」
聽到這話,權楚臨神情便有些不自然,同時也好奇對方有何背景。
「我是身受臨淄大王吩咐,請京營派遣衛士時不要只是專顧王邸,大王於坊間另有別業,希望郎君排布調度時能夠略作關照,使員守護。」
勾人入伙,並不能奢望一步到位,只要私底下有了牽扯,自然有辦法讓對方一步一步的越陷越深,所以王守一所提出的也不是什麼過分要求。
但儘管如此,當聽到王守一背後竟是臨淄王,權楚臨也頓時驚出一身的浮汗,不作回答便驟然起身,拔腿便往廳外行去,又將世族子弟端莊外表之下的膽薄無情表現的淋漓盡致。
王守一見狀後並不阻止,只是坐在席中持杯冷笑。但唯這種任其離去的態度,讓權楚臨更覺得心中不踏實,只覺得對方必然還有更多後手,在廳外徘徊一番又折轉走回。
再返回來時,他臉上已經沒有了什麼笑容,臉色鐵青的指著王守一怒喝道:「你這閭里的下才,究竟存何歹計?臨淄王私會台臣,已經伏法遭受禁錮,如今竟還敢遣員構陷京營將官,他難道真的厭煩自己爵祿長享?若只是看顧別業,大可以直告留守,何必陷我徇私!」
「大王有什麼私計,不是我這下員能作窺度。但郎君若覺得我在構謀歹計,那可真是冤枉。我若真要威脅郎君,方才又怎麼會坐視郎君焚燒借據?此番言事,憑的是郎君待我有情,但若郎君果真事中不便,我也只能吞聲作罷,難道還能將此烏有之事牽扯郎君?」
王守一施施然說道,但權楚臨臉色卻更加的鐵青,再望向祚榮等人時,眼神也變得兇狠起來。
原本他大可以直謁留守府進行揭發,憑那借據便可以交代的清清楚楚,是遭人哄騙而後威脅。
但他太想維護自身的清白,拿過借據便當場焚燒,若刑司真的斷問他燒掉的是什麼,憑他一人言辭又算作什麼有力的證詞?
現在他也想明白,祚榮等人必然也是受王守一或者臨淄王的指使,若他真敢主動揭發此事,幾人供詞必然會將他往死里陷害。那張借據本是他為數不多可以證明自己涉事不深的證據,卻被他自作聰明的親手燒掉。
空口無憑,刑司又會不會相信賭場只憑他的家世譽望便出借萬緡巨資?哪怕這只是哄騙他入局的把戲,但只要旁觀者咬定供詞內里多涉隱秘,他討回燒掉的舉動自然也理所當然。
權楚臨越想越是驚懼,最終也沒能橫下心來將自身置於莫測兇險中,只是心存僥倖的厲聲說道:「若只是調配卒員看守別業,這事我可以答應。但若貪心不足,更作得寸進尺的要求,拼卻兩傷、魚死網破,我也絕不投身邪途、玷污家聲!」
「這是自然、這是自然!郎君事國以忠誠,大王身為宗家貴戚,又怎麼敢作什麼自傷的蠢計!」
眼見權楚臨低頭讓步,王守一也是笑逐顏開,拍著胸脯保證道。
發生了這麼一樁事,權楚臨自是徹底沒有了玩樂的心情,也不再做什麼客氣姿態,轉頭便離開廳堂。王守一又給祚榮打了一個眼神,祚榮便點了點頭,闊步追趕了上去。
樂館門前,祚榮入前為權楚臨持轡,權楚臨自是惱恨對方坑害自己,揮起手中的馬鞭劈頭蓋臉的一頓抽打,而祚榮也不作躲避,只是垂首默然引馬前行。
「祚大啊祚大,你自己熱衷尋死,又為何來坑害我?我同你無冤無仇……」
行至坊間偏僻之處,權楚臨才終於忍不住咬牙切齒的斥罵道。
祚榮抬起鞭痕密布的臉龐苦笑一聲,澀聲說道:「郎君現在的困苦,日前我也飽有領受,宗家隱私糾纏,卻讓我等下員遭受殃及……我心中未嘗無怨,若此王註定不恭,何不直接引刀斬斷?」
「你這下胡蠢計,言則簡單,事中的艱深隱秘,你又能看知多少!」
權楚臨心中自是暗恨,聽到祚榮如此抱怨,又忍不住斥罵一聲。
他自是一刻都不想再同這個看似尚義、實則奸惡的胡人相處,但又擔心其人或還不清楚當中所蘊藏的兇險而言行不夠謹慎、連累到自己,所以也就由之跟隨,準備回家後再告誡一番這當中的利害。
入戶中堂坐定,權楚臨一通分講,祚榮自然也是連連驚詫作態的配合。只是在垂首聽訓的時候,眼神總忍不住向堂外一株大樹瞟去。
「我告知你的事機利害,你一定要深記心中、切忌有犯!」
權楚臨見祚榮仍有幾分心不在焉,便又皺眉厲聲道。
「明白、明白!」
祚榮自是連連點頭,但終究還是沒有忍住,指著堂外大樹詢問道:「請問郎君,此一株樹冠何處得來?」
「是我先父舊事萬年縣時,縣廨翻新需作砍除,先父感念此樹頗有遮陰之惠,所以使錢典出移植中庭。」
雖然有些不滿祚榮的不知輕重,但權楚臨還是耐著性子解釋一番。
祚榮聞言後自是連連感嘆府君長情、眷顧人物,接著便又點頭道:「怪不得,我入戶便見此樹異態,絕不是尋常民戶中能夠生長滋養出來,原來是出在了官門。郎君觀其頂蓋三重、狀若華蓋威幢,實在是神異不俗!雖然是從官門移出,但也絕不是什麼樣的尋常門戶人氣能夠養活成材啊!」
「祚大你還懂得觀風望氣的方異之說?」
權楚臨聽到這裡,倒是生出了幾分興趣,又開口問了一句。
「我並不懂,只是少時受先父教傳,略知幾分。先父舊於營州確有幾分異能,舊者契丹賊酋李盡忠作亂,東胡諸部多有應從,唯我先父知其必亡,寧死不從。果然事如預期,賊徒驟起驟亡,受其牽連者不知凡幾,唯我家能免事外,先父雖然罹難,但總算是給兒孫留下一份生計,得幸入朝供事,雖然也談不上勢位興盛,但跟其餘動輒滅族者相比,已是極大福澤……」
祚榮先是感慨舊事,旋即又轉過話頭說道:「此樹能夠移活,戶中必有非凡人氣滋養。敢問郎君是否三月生人?又或府中有三月出生的丁男?」
「那你卻料錯了,我是八月生人,膝下庶出一子則在四月。這又有什麼說法?」
權楚臨回答道,同時也被勾起了好奇心。
「那就可惜了,三月龍興,若庭生幢蓋張遮庇護,那可是貴不可言的命格……」
祚榮先是一臉惋惜的嘆息道,旋即又擺手說道:「這也是一幸,如此命格器具不該生在民戶。方今盛唐雄世,實在不容如此……唉,我一時雜說,郎君不要在意。但既然大緣不符,此樹還是不該久留,趁早砍去、可以免生事端!」
「你這胡奴,也是淨說胡話!此樹我先父所植,預示如何都是先人惠澤,豈能更改違背!」
權楚臨聞言後笑罵一聲,只覺得祚榮信口開河,也並不放在心上,轉又叮囑一番,才將他打發出門。
送走了祚榮後,因知夫人還沒有就寢,權楚臨便坐在中堂,無聊時視線落在庭中樹冠上,往常見慣的場景因為祚榮胡說提及,一番打量後倒真覺得這樹冠的確有幾分像是華蓋,心中不免生出幾分別樣的感受。
待到門仆稟告夫人已經入睡,權楚臨這才走出中堂,直往側廂妾室房中行去。
大婦雖然得體包容,但對外宅妾室也不會過分關懷,這妾室所居一間小屋,兒女俱都擠在一處。權楚臨來到時,已經睡下的兒女們又被驚動起來。
見到乖巧伶俐的庶子,權楚臨不免又想起祚榮那番胡說,他雖然並不當真,但卻難免遐想感慨,拍著兒子的額頭嘆息道:「可惜、可惜,終究只是一個賤器命格,若能生在三月的話……」
「夫郎何出此言?」
那妾室聞言後臉色便有幾分不自然,張口詢問道。
權楚臨既不將此當真,也就不作隱瞞,隨口將祚榮剛才幾句閒言道出,而那妾室在聽完後,卻驀地雙肩一顫,直接將門窗關緊,趕走了兒女們後,才跪在權楚臨面前顫聲道:「這是一位真有道行的異人啊!夫郎既言此事,妾也不敢再作隱瞞,當年孕信入懷,夫郎卻一別數月,後來返回尋找,妾因知三月命犯主母惡月,恐她厭惡小兒,才詐稱小兒生在四月,但其實是生在了三月里……」
權楚臨聽到這話後也是一驚,回想舊事,臉色也不免變得鄭重嚴肅起來。
當年因為夫人管束嚴格,他也沒有餘錢支撐外室花銷,的確有幾個月斷了往來,直到得知妾室生下男丁,這才硬著頭皮懇請夫人將這母子接回邸中養起,孩兒的生日也只是聽妾室告知,並不確知。
「這、這難道……我家,嘶、此事不能馬虎!」
想到祚榮那一番言辭並當時表情神態,權楚臨一時間既有震驚慶幸又有懼怕,良久之後才陡地嘆息道:「這惡婦、這惡婦!因她妒海行浪,險些壞了我家門大幸!」
他作此感慨之後,又拉著妾室低聲叮囑道:「胡奴片言、不可輕信,擇時我再尋訪京中高人細問,但你要切記千萬不可將孩兒真實生辰同別人講起,不要因為貪言壞了我家門將要大興的吉兆!」
且不說權楚臨那既驚且喜的紛亂心情,祚榮返回自家坊邸後,先是尋來傷藥敷治了一下頭臉上被權楚臨抽打出來的傷痕,然後才尋來家奴詢問道:「家中新入幾處產業,各自行情如何?」
今年因受聖駕東遷並北征戰事的影響,京中多有人家拋售產業,借了王守一在坊間的人面勢力,祚榮也添置了幾處恆業。
講到這個話題,家奴也是一臉喜色道:「今冬行情較夏時多有回暖,幾處產業都有增值。待到來年北征事定,聖駕歸京,這些產業必定還會再有增長,大可長持在手,有此幾處填補,日後生計不會再有窘迫……」
「趁此行情正好,全都發賣了罷!長安雖好,不是卑胡久居之鄉,日前有營州故人傳信有人在彼暗訪我部族舊事,料想必有後文。聖人高高在上,自不在意我這區區胡種,但哪怕只是在事的員佐想要虐胡邀寵,我也無從招架啊!」
祚榮神情憂悵的嘆息道:「所以我才要費心費力的涉入一些隱私人事,希望那些人能替我稍作圓轉。但這種外力終究不可久恃,與其強持恆業、不知來年便宜哪人,不如浮財抓握在手,隨時應對不測。
今上氣壯度狹,對待諸胡遠不如先代君王寬容,即便此番能倖免於禍,如今大唐朝堂也絕不是我這類失勢胡種長久委身的良處。唐業日趨雄壯,外敵已難滋擾,想要趁亂脫身,唯從內部尋機。
臨淄王宗家一吠犬而已,舊年其父兄勢力仍具,尚要折戟聖人勢前,他或自度秉性志力類比今上,但縱有謀略、註定只是鬧劇一場。反倒權某此類欲大膽薄之徒,若能鵲然躁起,能更增唐國君臣內防心跡。即便不能彌禍世道,但也難免會有一番騷亂糾察。
但無論他們成或不成,於我利害都淺,若祖靈庇我,能夠讓我趁亂出逃自是最好,即便不能,於此人間我也不再是一個寂寂無名的過客。
王六雖只閭里小奸,不通豪傑大欲,但總有一言沒有說錯。匹夫之志亦不可輕奪,生而此身,即便已經無望雄業,我也絕不會束手待斃、遭人捂殺於京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