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愚很生氣。
從他知道臨安發生的襲擊之後,他就一直很生氣。
沈秋離開此界前,曾專門來太行看了他,雖說並未明說,但話里話外,都是有託孤之意,只覺自己將行離開,又不知未來如何,若有變化,便請兄長護一護家人。
這事就算沈秋不說,公孫愚也必然要做的。
他這五年裡,都待在太行山里學堂中,為山中孩童開蒙教書,拒絕了青青封賞,又拒絕了中原武林盛情邀請。
已是打定了主意,不再涉足天下紛爭之中,把劍換書,育人成長。
山鬼的名號,漸漸的無人提起。
太行劍聖,倒是已成江湖傳說。
每月都有武者進山,想要拜見劍聖,討論劍術,但那些自武境中學的驚鴻照影劍的劍客們,卻自發的在青鸞莊外,阻擋來客。
他們將公孫愚視為師父,不想讓其他人打擾師父清修。
也時常會往公孫愚所在的學堂一去,有的是為了和師父說幾句話,還有人是真的做弟子禮,與一群山中孩童一起,開蒙習字。
對此,公孫愚並沒有什麼表示。
愛來就來,想走就走,偶爾也說些話,但事關武藝,就一句不談,就好像真的要棄武從文。
大傢伙都尊稱他為「夫子」,與那些孩童一樣稱呼。
但以往總是臉色嚴肅,不苟言笑,書不離手的夫子,今夜於太行鬼城現身時,手裡除了一卷書之外,還多了一樣東西。
一把劍。
一把插在劍鞘中的黑劍,沒有劍鐔劍格,只看露出劍鞘的劍柄,就像是一把黑鐵片子一樣,毫無殺傷力。
夫子自黑夜中走出,一手持書,一手握劍,也未帶面具,就那麼將平凡的臉,暴露在眼前鬼眾眼中。
他穿的不甚華麗,甚至有些寒酸。
就一身黑衣,是他妻子縫的。
手藝倒是比多年前好了很多,但也沒什麼更多裝飾,公孫愚不喜歡裝飾,他喜歡這種純色的衣服。
「城隍該問之事,都已問完,且回洛陽休息,再把這事手書一封,送去燕京,給青青看看。」
夫子走來,語氣溫和的對城隍雷爺說了句。
後者哈哈一笑,問到:
「那夯貨說,這鬼城裡有三十萬眾,都是些心有不甘的冤魂怨靈,就要在今夜發動,要吞我洛陽一城百姓生靈。
李義堅已在城中駐守,有武者近萬相隨,夫子只有一人一劍,怕是擋不住它們,要不要讓河洛幫前來援助?」
「不必。」
公孫愚前行七步,就站在原地,對城隍說:
「之後事,交給我,讓他們都去休息吧。」
「行。」
雷爺也不多話,回頭對那鬼城主簿,露出了一個惡意滿滿的笑容,又比劃了一個武者之間很粗魯的手勢,抓著白玉煙杆,就如他來時一樣。
地面捲起流風,帶著城隍爺融入地脈,飛也似的回去了洛陽城中。
待雷爺離開之後,公孫愚的目光,放在了眼前那些兇狠陰戾的鬼物身上,他沉默了幾息,嘆氣說到:
「吾弟離去前,還專程與我說你等之事,請我照看一分。
我想著,諸位大抵都是太行附近生靈,為護衛故地戰死於此,三十年來,怨氣未消,也該是對這片大地熱愛的深沉,便不怎麼插手你太行鬼城之事。
可惜如今看來,爾等怨氣不消,並非是因守土無能,只是心中慾念作祟罷了。
三十年前,不算英雄。
三十年後,自然也不會變的如英雄碑下數千英魂一般,護衛洛陽,生死無變。
罷了,是我看錯了爾等,也是我之放縱,引出今日之亂。」
「你這生者,嘰嘰歪歪的說什麼呢!」
公孫愚一席話,並沒有被那作亂主簿聽得耳中,這惡鬼越發不耐,身上鬼影森森,已是動了真怒,捲起陰風陣陣。
它大聲喊到:
「我城城主,先前也不是這麼懦弱無膽的,都是因它數年前往去太行山中,就像是被洗了腦一樣,跟著一個什麼太行夫子學起文墨。
自那之後,便越發懦弱,還想著向大楚投誠,換個陰司官僚做做,想待我等入那仙靈界,欲效仿青龍山是非寨之事。
老子們才不去那裡!
這人間繁華,本就是生我等養我等之地,如今都被你人族占據,卻不肯劃出一座繁華之地予我等容身!
這世間又不光是你們的,也有我們的一份!
憑什麼不給我們!
你們不給,老子們就要去搶!
你這凡夫俗子,莫要多言,惹得老子怒起,把你也一起吞了!」
它這一聲喊叫,動用了鬼靈神通,一身鬼力抓做號召陰幡虛影,在身後舞動數次,等時,就有密密麻麻的鬼影,從鬼城疆域懸浮而起,罩入黑夜之中。
有靈智的鬼物,都躲在城中,不願出面。
而被召喚來的,都是些混混沌沌的殘缺鬼物。
一個個連神智都無,只能本能服從猛鬼王的命令,它號稱城中有鬼靈三十萬,其中絕大部分,都是這些混沌殘靈。
畢竟靈氣生發只有五年,不可能讓世間駐留鬼物,都喚起神智來。
被如此萬千鬼物包圍,其陰氣疊加,讓這一處荒原上越發死寂,大地之上都蒙上一層若白霜般的冷意。
但那陣陣衝擊心神的陰氣聚匯,待到公孫愚身前十丈,便消散的無影無蹤,就好似有銳利無形之劍,將那些氣息統統攪碎。
「和尚道士們的渡化,五年間也不能渡你等怨氣,看來你等真是鐵石心腸,不願解脫。」
公孫愚臉色並無有太多變化。
他也不拔劍,就那麼握著手中書,向前邁步行走,視眼前萬千鬼物於無物。
一邊走,他一邊說:
「但我信世間生靈,只要有神智,便都能被教化。
你那城主便是個例子,他乃是好學之人,隨我習世間道理,知曉天下大勢,開了眼界,便知負隅頑抗不可取。
我既能教化他,便也能教化爾等,無非就是多花點時間罷了。」
隨著公孫愚靠近,那猛鬼主簿感覺到魂靈一陣顫抖,似好像有可怕之事,即將發生,它耐住心中糾結,強撐氣勢,大吼到:
「上!吃了他!」
眾鬼頓時嚎叫上前,一瞬間鬼哭凜凜,震得人耳膜生疼,諸般怪相,浮現於黑夜周遭,要亂去武者神魂,再行分而食之。
公孫愚一人上前,眼前是千鬼齊來,但他腳步沉穩,未有絲毫畏懼,待那些鬼物浩浩蕩蕩,踏足周身十丈之地一瞬,便有銳利風聲呼嘯。
主簿在這一瞬瞪大了眼睛。
以它猛鬼感知,卻也看不到場中變化,只見得那數千鬼物一瞬消散,魂靈像是被利刃斬去,維持形體的意識更像是被摧枯拉朽的刺穿。
數千鬼物一瞬便化作塵土飛舞,各個無聲哀嚎,就如銀霜昭昭,灑落於夜色之中。
靜悄悄的。
這一瞬,靜悄悄的,那人分明並未拔劍,甚至無有動用體內靈氣,只是靠著氣勢,或者叫劍意,就已達到如此殺傷!
這...
這低調的一塌糊塗的太行夫子,莫不是個隱世的大宗師不成?
就連這沒見識,也根本沒興趣去見識世間風物的猛鬼主簿,都知道如今天下,以武為尊,武者們有種種神異,對抗靈異之物。
但尋常的武者他也不放在眼裡,畢竟拳腳之力,難敵鬼物神通,它們連軀體都沒有,刀劍再銳利,又能如何?
而武者們中的大宗師卻是個例外,他們將武道推演到極致,換取不弱於仙法鬼道的武力神通。
什麼搬山移海,踏足九天,不在話下。
然,此天下再怎麼武道昌盛,如此厲害的大宗師,肯定也是鳳毛麟角。
有域外妖族在外吸引大楚注意,那些大宗師定然要將注意力放在域外,就算它們鬧得厲害,也不能引來那等高手。
但今夜...
這偏僻的太行荒野上,為何也會有如此高手出沒?
這是,踢到鐵板上了?
「可願教化?」
公孫愚以劍意,一瞬擊殺鬼物數千,卻也並未再開殺戒,他站在那洋洋灑灑的塵土飛舞間,冷聲問了句。
猛鬼主簿被駭的說不出話來。
它突然覺得,方才洛陽城隍的那幾句譏諷越發刺耳。
域外妖物勢力是大,已有攻城滅國之舉,但那是在域外,它們未敢踏足中土一步,想來也是窺探到了此地兇險。
自己當初,是怎麼如著了魔一樣,信它們那一番說辭,還借著和大楚談判的環節,將聽諦侯和瑤琴的行蹤這等機密消息,透露給了那些妖物。
自己這是,昏了頭了嗎?
被公孫愚劍意一激,這猛鬼身上心中某種怪異力量消散開,讓它恢復了完全神智,這點力量消散,也被公孫愚覺察到。
他搖了搖頭。
語氣遺憾的說:
「遼東三韓,青丘一脈的魅神術,看來它們是打定主意,以你和這太行鬼城做棄子了,真是可惜了一個有心向善的好鬼物。」
「我再問一次。」
公孫愚再向前一步,說:
「可願教化?」
事已至此,猛鬼王自知被槍使了,但它已做下惡事,必沒有好下場,只能橫下一條心,打算再做抵抗。
在吞食鬼城城主時,這方結界的秘術也被它掌控,它有心散去結界,讓三十萬鬼靈逸散出去,好給自己贏得逃亡時機。
但想法剛生,便聽風聲凜凜,如銳器加身。
它回頭看去,身後太行鬼城陰氣森森的城門,已被一劍斬碎,整個偌大鬼城,被一分為二,連帶著大地分隔,如壕溝顯現。
劍勢兇狠凌厲,卻不傷此處結界分毫。
又有冷意從胸口傳出,它低下頭,只看到自己的鬼軀也被一劍斬開,正在飛速消融,像是塵土四濺。
這一劍,竟如此之快!
在最後消散的時分,猛鬼王抬頭看去,公孫愚依然站在原地,手中劍,依然未有出鞘。
這動作,似乎是在告訴它,它連讓公孫愚拔劍的資格都沒有。
可是...
可是這人,不是個只會教書習字,滿口大道理的人間夫子嗎?
斬了鬼王后,公孫愚看也不看它消散的軀體,更不理會鬼物們悽厲哀嚎,它們叫的越凶,越代表它們心中畏懼。
和妖物相比,這些鬼物更像是人,它們有神智,能進學,無非是願不願意的事情。
他轉身看著身後那些欲要逃走的鬼眾,左手撫上承影劍柄。
下一瞬,便有道道劍影滑落,以照影劍術法門,一瞬分化數百劍影,每一個都持劍帶書,封死鬼物逃走的所有方向。
「可願教化?」
公孫愚第三次問出這個問題,和前兩次不同,這一次,這夫子的手,已摁在了劍柄上,好似下一瞬,就要拔劍出鞘。
「我等願降!願降!大俠饒命!」
一些鬼物從殘破城中飛奔出來,大喊著投降之語,一個個跪拜於地。
「自今日起,太行鬼城不存於世。」
公孫愚看著越聚越多的鬼物都如跪拜投降,便說道:
「此地改為鬼道學堂一座,由忘川宗人打理,爾等第一批入學,學世間道理,學天下大勢,學鬼道正法。
半年一測,學問好的便得入大楚城隍司,做個守土一方的城隍官兒,學的不好,便要在人間受苦。
我為山長,教化爾等。
再有惡事,必不饒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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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鬼哥哥效率就是高,太行鬼城已再不是朝中隱患。」
燕京城中,第二日清晨時分,如以往一樣起的極早,在院中練武完畢的青青,便收到了由城隍司送來的奏報。
在從雷爺的手書中,得知前因後果之後,女皇總算是放下心來。
她最怕的,是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中土各處鬼境靈山,和域外妖族沆瀣一氣,密謀反動。
如今鎮妖大軍尚在東瀛,若是現在就發生妖患叛亂,僅靠大楚朝中大軍武者,會很麻煩。
「只是這事,竟然還有三韓妖族插手?嘁,本事不大,野心不小。」
女皇撇了撇嘴,言語之間,儘是不滿。
她對身前侍立的宮中女官說:
「以我口諭,傳去禮部。
青丘一脈,假意歸降,暗中策動中土妖亂,乃不臣之妖。著禮部下責罰令,調動三韓地的天策軍和遼東精騎,以龍馬國,通巫教為策應。
半月之內,給孤滅了那群不安分的騷狐狸!順便給瑤琴姐姐出出氣。」
女官當即領命離去。
女皇正要用早飯,卻又看到憂無命腳步匆匆的走入院中,看他臉色,大約是又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
「遼東龍龜,行至南海,出世作亂,海域傾塌,遇武者,鎮壓,兩敗俱傷,天下譁然,妖患,瞞不住了。」
待憂無命說完,青青眨了眨眼睛,嘆氣說到:
「瞞不住就瞞不住吧。
時至今日,也該對天下人告知此等事務,不過那龍龜兇狠,上次在遼東,請了阿青姐出手都未能降服。
這又是誰在降龍誅妖?想來不是一般武者吧?」
「嗯。」
憂無命摸了摸左臂,對青青說:
「除妖的,是,忘川宗,匠器長老,青陽君,艾大差,其人癲狂,其事壯烈,據說,毀了軀體,只剩神魂腦髓。」
「啊,是師兄故人。」
青青豁然起身,在桌前行走兩步,扭頭說到:
「請鉅子與我隨行,前去探望。師兄當年答應黑叔,卻未能做到之承諾,就由我來完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