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崎嶇還是一路坦途,對武者來說差別並不大,緣行等一行人在兩天後抵達了此行的目的地,一個隱在險峻奇峰之間的小小山村。
這時已經過了傍晚,眾人沒有驚動村民,而是在兩名駐守僧人的引領下悄悄的入了村。
這個叫蘆花村的地方,正是老天師根據堪輿圖推算出的第十七個靈氣節點。也是最特別的一個。
因為當年緣行與白景程二人進入地下祭壇,發現其造型與其他十六個祭壇完全不同,裡面的規模更加的龐大,且並沒有被安置那種激活祭壇的神秘晶體。
可惜,還沒等繼續探查下去,這裡就發生了嚴重的塌方,若不是緣行神通玄妙,那一行人只怕早被埋在裡面了。
事後眾人推測,這裡應該具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可惜通道被堵,想重新挖通需耗費極大的人力與時間,而且緣行需領旨入京,白景程功成身退,臨時組建的隊伍各奔東西,這件事便擱置了。
只是,三年前緣行用金蟬封禁魔種後,冥冥中得了些提示,又與老天師有了一番長談,推斷只有將魔種徹底封禁在某個節點中,才可永絕後患。
思來想去,真只有這裡最為合適。
於是在辭官離京前,緣行托寧沐派人將一封信與大批財物送到伏牛山雲岩寺。
事關重大,雲岩寺住持湛法不敢怠慢,親自帶著幾名弟子駐紮此地,並招募附近所有村寨的鄉民,對通道進行挖掘。
只是古代生產能力低下,這裡的交通條件又太過簡陋,補給困難。雖然通道不長,可單靠著鄉民們肩挑手抗,過去整三年,依舊沒有全部挖通。
駐守的兩名僧人,一個寂道,一個寂有。他們看到緣行的剎那,愣了片刻才回過神,然後熱情的給一行人安排了住處。
當初白大先生雖是名滿天下,表面上也只是俗家高人的身份。
如今再見緣行,他已偽裝盡去,成了與他們一樣的僧人。
寂道兩人恭敬態度中不免又多了分親近。
等諸事已畢,又歉意的解釋道:「前陣子來了幾位龍虎山的朋友,眼下與住持還在山上。可能需很晚才能回來。」
「無妨。他們回來通知一聲便可,有何事等休息後再說。」緣行看著幾個力士將「琥珀」抬進偏僻的宅子,又問道:「進度如何了?」
寂道遺憾搖頭道:「住持怕再次塌方,一面挖掘一面需加固甬道,恐怕還要幾日。」
「人身安全最重要,這已經很好了。」緣行滿意點頭,幾人又交談了一陣,他才施施然走進安放「琥珀」的房間。
臨時安排的住所,條件簡陋,但到底有頂有床,住了幾年的野外,他覺得這裡不錯。
琥珀中包裹的人形怪物依舊面目猙獰,靈覺敏銳的人一旦靠近,跟輕易便能感受到其中傳出來的陣陣惡意。相比之下,那偶爾響起的動物般的咆哮,也只能嚇唬一下普通人而已。
緣行靠近,將一隻手貼在琥珀上,許久後,才皺著眉收回來。
一如既往,金蟬如沉底沉睡一般毫無動靜。
無法交流,他便放棄了繼續探究的打算,找了個乾淨的地方,盤腿坐下,在惡意沖腦,和一聲聲的咆哮聲中,竟緩緩的進入了禪定。
清晨的光將晨霧染成了淡淡的鵝黃色,籠罩著陡峭的山峰下的靜謐小村,一切都是朦朦朧朧的。
山里生活的人起的很早,緣行與善果做完早課,村里已經有人出門勞作了。
緣行本打算尋湛法了解一下工程進度,可聽著院裡的鼾聲,只能止住了步子。
凌晨時分,山上的人才回返,他是知道的。
便讓他們好好休息吧。想到這裡,他忽略朝廷那兩名供奉所住房間透出來的關注目光,邁步朝著村外走去。
一邊走,一邊整理著思緒。
得到了另一半舍利,終於能夠將功德舍利補充完整,但他感覺還不太夠。畢竟,樹妖給的舍利已經耗盡能量,還能否發揮全部功用尚且難說。而且他經過多次嘗試,這一半根本不像金蟬那樣可以進行溝通。
所以說,在這種情況下,緣行實不指望將魔種徹底殺死封印。因為看後世的情況,肯定沒有盡全功,否則靈氣復甦又是怎麼個章程?
當然也不能說失敗,封禁幾百年應該還能做到,要不然哪來後世繁榮的大雍呢?
只是,在成功解封樹種之後,一直縈繞著的不祥預感令他稍有不安。
卻不知這種不安感具體來自何處。
這些年根本沒有回師門,就算聯絡師兄也極為隱秘,這都能被追查到跟腳,皇室真是用心了。不過白景行聲名卓著,自己只要不犯傻,當無性命之憂。
皇帝但凡要點臉,就不會搞什麼動作,要知滿朝文武、甚至全天下人都看著呢。至於宮裡幾個恨意太濃的女人,只能希望她們不要做得太過分,否則事情傳開,丟的可不是他緣行的臉。
當然,為防對方遷怒師門,做些準備也是應該,他已經有了安排。
現在,唯一憂慮的便是地下了,難道會遭遇意外?
緣行揉了揉眉頭,這時,他已不知不覺走到了村外的小溪邊,周圍林木森森,儘管已是夏季,可山里清晨的空氣依舊帶著清冷。
人處在這種環境下,所有的倦意竟都淡散了,包括心中的躊躇不安。
若有變故,隨機應變就是。
想到此,心情不覺舒朗許多。他沿著小溪慢慢散步,觀賞著遠處的奇石險峰,昨夜來得晚了,沒想到這裡竟然是一處絕佳的觀景之處。
正沉浸在美景中,突然,他耳朵一動,被一陣誦念聲吸引了注意。
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踱去,繞過幾顆大樹,便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正蹲在溪邊沙灘上,一邊用小樹枝在地上筆畫著,嘴裡還嘀嘀咕咕念著什麼。
他寫得極為認真,連緣行走到近前都沒發現,口中仍兀自念著:「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是以聖人抱一,為天下式。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是……」
緣行往前湊了湊,見沙子上面也扭扭歪歪的寫著這些句子。正好奇打算看看他還打算怎麼寫,沒想到這孩子抬腳將所有字跡全抹去了,重又執著樹枝開始從頭書寫。
嘴裡也是從頭念起:「曲則全……」
緣行:「……」見他這麼專注,不好打攪,輕手輕腳的退了出去,打算換個方向看風景。
可沒想到的是,才走出幾步,這孩子又在「不自是」上卡殼了,然後,又是一陣重複:「曲則全……」
緣行實在聽不下去,猛地轉身,重又到了孩子跟前,負手而立,靜靜看著,等他在「不自是」上再次卡殼時,輕聲接著背誦:「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古之所謂曲則全者,豈虛言哉!誠全而歸之。」
「對、對。」孩子大喜,聲音都抬高了稍許,可旋即又驚醒過來,忙站起回頭警惕回頭。隨後,他伸手撓著腦袋,尷尬的看著面前笑得和藹的大和尚。
緣行饒有興趣的笑著孩子,年紀約在七八歲左右,看著還挺順眼。
「小施主是哪位道長的弟子?」他問道。對方青色衣衫整潔乾淨,肌膚極為白皙,識字且能背誦道經,想來也不可能是村裡的孩子。應該是跟隨師長來到此地的小道童。
「我、我沒有師父。」小孩子似乎很緊張,磕磕巴巴的說了句。
「那你的這幾句《道德經》是與誰學的?」緣行先是一愣,難道自己猜錯了不成?
「爹、爹爹教、教的。」孩子說話依舊結巴。
緣行點頭,緊跟著心中微動,再次細細打量對方,他當然不會相面之術,可隨著修行日久,靈覺早異於常人。隨便見到一個陌生人,雖然不能一眼看出對方大致根底,但多少還能有些感應。
不知為何,他第一眼看見這孩子就感覺與自己有緣。可沒有遇見善純時那般強烈,應該不是師徒的緣分,到底是何種關係?
正思索間,又看到孩子的衣著,下一刻便輕咦了聲,原來,這大夏天的,雖說山里空氣較涼爽,可孩子對襟短褂下面竟還裹著好幾層衣服。
難怪,看臉型應該不胖,身材卻顯得臃腫了。而且,他的皮膚白得實在有些不太正常。
當下顧不得冒犯,探出一隻手,一把握到了孩子的手腕上,一股細微的真氣延伸過去。
不久後,他吃驚的縮回了手。
孩子身體裡竟自帶一股極強的寒氣,他的真氣一入體,便如水流遇到封凍一般,只能前進少許。
這可不是好事,長此以往,這孩子會將自己凍死的。
想了想,他試探性的問道:「小施主對佛門功夫可有興趣?」這孩子身體特殊,自己的菩提玉身琉璃功或許會起點作用,不說能治癒,孩子多些壽命也是好的。
難道所謂的緣法就在這裡?
雖然從剛才背誦的內容來看,孩子家中長輩應該是信奉道教的。可誰讓他看孩子順眼呢,就算孩子長輩不願孩子出家。做個俗家弟子也好啊。能救人一命,想來住持大師兄也不會反對。
「做貧僧徒弟怎麼樣?」他俯下身子,笑著開口。嗯,那表情神態,不像大師,倒有幾分拐子的風範。
那孩子卻頗為警覺,頭搖得跟撥浪鼓一般。
緣行張嘴欲問,可又止住了,而是轉頭望著村子的方向。不久,有腳步聲緩緩傳了過來。
一名身負寶劍的青袍道士也走到了溪邊。
那孩子看到來人,忙奔了過去,一把抱住道士的大腿:「爹爹,這個大和尚說要收我做徒弟……」接著,將方才發生的事原原本本說了出來。
緣行無語,剛才開口還結結巴巴的,這會告狀怎麼會這般遛?小孩子果然都是魔鬼。
「見過這位道友。」緣行先拱手施禮,才無奈的解釋:「方才是誤會。貧僧見這位小施主似先天有疾,動了惻隱之心,才……並不知他乃是道友的公子。」仔細說來,一個和尚要收一個道士的兒子當徒弟,這怕不是要引起兩教衝突吧?
誰知,那道士完全沒有生氣的意思,反而一臉古怪的盯著緣行:「多年不見,緣行大師還是喜歡戲耍小道士嗎?」
「嗯?」緣行不禁一愣。
道士見他一臉迷茫,復又展顏笑道:「大師肯定認不出貧道,當時您眼睛不方便,可還記得二十多年前運河船上的那對師徒?哦,當時善果大哥也在。」
對方說起運河的船,又提了善果的名字,緣行腦中靈光一閃,恍然道:「原來,道長就是……」
「不錯,張養道見過白大先生。」道士恭敬的合十施禮。而隨著他這個舉動,原本空氣中的尷尬氣氛立時消散了。
「果然是你。」緣行啼笑皆非,他看向正好奇望著自己的小孩子,嘴角抽動:「當真有緣。」
二十年前第一次下山,回程的途中可不是遇到一對道家師徒嘛,記得小道童還同善果自取名號,一個烏山道人,一個斬蛟散人。緣行當時心情極佳,還誘惑小道童拜他為師呢。
時隔二十多年,誘拐兩個「道童」,竟是一對父子,這緣法只能用古怪來形容了。
「時間過得好快,轉眼間,大師譽滿天下,而當年的小道童已成家生子。」張養道看著面前依舊年輕,幾乎與當年完全沒有變化的和尚,語氣中也滿是唏噓。頓了頓,又問道:「前些年,我倒是與遊歷的善果大哥見過一面,不知他如今可好?」
「巧了,他也在這村里。」緣行眯起眼睛。
「那定要好好聚一聚。」張養道點頭笑了笑,可借著笑容收斂,從懷中掏出一個葫蘆,遞給身側的孩子。
後者結果,揪起塞子便灌了一大口。
緣行老遠就聞到味道,皺眉問道:「這是酒?」
「是啊。」張養道愛憐的撫著孩子的頭,問:「大師是否看出犬子身上的異狀?」
「不錯,我看他身上寒氣逼人,恐怕要學些陽剛旺氣血的內家功夫方可化解。」
「那是無用的。」張養道卻是搖頭嘆道:「這孩子出生前,拙荊收了傷,以至於他先天不足,這些年我遍尋名醫,用了許多珍貴藥材仍不見效。我道家也有人修習陽氣足的功夫,也無法化解他體內的寒氣,最後尋了個偏方才稍稍抑制。」說著,他搖了搖酒葫蘆。
緣行皺眉沉思片刻,突然想起了什麼,拍手笑道:「若是喝酒能夠化解,貧僧倒有本秘籍正好適用。」
原來,所謂的緣分,就是指那本《酒三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