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安在老人緩緩走來的那條小路的盡頭停了下來,放下肩上的兩擔竹筍,然後從百寶箱似的將軍的身上解下一隻清洗過的舊塑膠袋,打開一擔竹筍,在裡面挑選了起來。
老人家牙口不好,很難嚼得動那種富含粗纖維的大筍,對他們來說,剛出頭的嫩筍是最合適的。
幾分鐘後,老人終於帶著他的牛走到了楊安的面前。
「小阿公!」楊安大聲喊道,黑亮的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
老人的耳朵也不好,不喊重一點的話,他根本聽不見。而「阿公」這個詞卻是對老人的一種尊稱。在這裡,少年人稱呼年紀大的老人都是喊「阿公」、「阿婆」,前一個是男性稱呼,後一個是女性稱呼。甚至在家裡對自己的爺爺奶奶也是如此叫法。
這小阿公是村裡的一個孤寡老人,沒有老婆,沒有孩子,就跟他身後的這頭老水牛為伴。他家離楊安家不遠,楊安小的時候經常去他家玩。小阿公人很和善,對楊安也很好,有時候楊安玩過頭了,就直接留在他家吃飯。
那時候的小阿公要比現在硬朗許多,那頭老水牛也才是一頭小水牛,楊安曾經還騎著它到處瞎逛。
十幾年過去了,小阿公老了,背駝了,耳朵聾了,眼睛也花了,那頭小水牛也變成了老水牛,唯一不變的是它一直都默默地跟在小阿公的身後,從不離開。
楊安現在也經常去小阿公家,幫他劈劈柴,挑挑水,喂喂牛,有時候還會爬到他那間小瓦房的房頂,拔掉些長出來的野草,鋪排下漏雨的瓦片。
至於說為什麼叫他小阿公,楊安還真不知道,反正所有人都這麼叫,他也就跟著叫了。
「啊?」駝著背的老人聽到了什麼,他努力地直起身子,抬起渾濁的雙眼往前看,那沙啞的聲音里透著歲月的滄桑,「是安哥兒啊。你看我,年紀一大就越來越沒用了,這麼近都沒看到你。」
跟小阿公一樣,安哥兒就是楊安在村裡的名號,老老少少的人見到他都喜歡叫他「安哥兒」。
「阿公,你還年輕著呢,將來啊你肯定能活到一百歲。」楊安望著眼前這張寫滿了生活艱辛的枯黃瘦臉,笑呵呵地大聲說道。
「唉,不要不要。」小阿公孩子似的擺起手來,「耳朵聽不見了,眼睛也快看不見了,路也要走不動了,再活那麼長時間,要苦死的。我只要能再陪著它幾年就可以了。」
小阿公探出了手,而老水牛也同時把頭伸了過來。
枯瘦的手掌在老水牛的頭上輕輕撫摸著,透著許多的眷戀。
「小阿公,你放心,大牛身體好著呢,肯定能一起陪著你的。」楊安哈哈一笑,大聲喊道,「這是我今天剛挖來的筍,可嫩了,你帶回家嘗嘗。」
說罷楊安上前一步,把手中的那個裝著剝好了的嫩筍的白色塑膠袋掛在了大水牛的牛角上,同時也親昵地摸了摸它的背,然後俯下腦袋在它額前蹭了蹭。他跟這頭大牛的感情也很好。
水牛一動不動地站著,只是扇動了兩下耳朵表示回應,或許它是在擔心自己動了的話,會讓正把手放在它頭上的老漢站立不穩吧。
「安哥兒,我不要!你拿回去給老爺子吃吧,我家裡有的。」老漢身上有著村人特有的質樸,一個勁兒地拒絕。
「小阿公,你跟我客氣什麼啊。」楊安笑呵呵地大聲說道,「我先回去了,你小心些,慢慢走啊。」
說罷他又輕輕撫摸了兩下大水牛的額頭,然後回到一旁的兩擔竹筍旁,重新將它們挑起,又朝著老人和他的水牛揮揮手後,朝著遠處的小村進發了。
而此時的將軍卻是跑到了大水牛的身邊,把自己的身子在大牛的腿上蹭了蹭,然後又往前走幾步來到它的眼前,背對著它晃了晃自己身上背著的那個包裹著大飯碗的藍布包,似乎在炫耀著自己的新飯盆。
它和這大水牛也是老相識了。
而老水牛卻只是沉靜地看著它,那一直波瀾不驚的眼神中似乎多了點笑意,就像老父親看到了傻孩子在自己面前窮得瑟一般。
將軍炫耀完後卻發現楊安已經挑著竹筍往前走了,它急忙朝著水牛和老人輕嗚兩聲,然後腿一撒就朝楊安奔去。
就這樣,一人一牛,一人一犬逐漸遠離。
又往前走了幾分鐘,一個小山村已經近在眼前。
家馬上就要到了。
而這時,楊安腳下的路也發生了變化。從原來的硬土路變成了嵌著石塊的鄉路。這路斜斜地向下方延伸,形成一個二三十米長的緩坡,路上坑坑窪窪的,中間還有兩道淺淺的車轍,這是村民用板車拉作物時留下的。
這是進村前的最後一段路,走過這段坡路,再走過前方的一座石橋就正式來到這個名為「寒山」的山岙小村了。
此時村里已經是炊煙裊裊,大部分村民都在準備著午餐,從各個煙囪里冒出的青煙連綿成一片,即便還沒進村,一股人間煙火氣已經撲面而來。
楊安站住了身子,抬起手擦了擦額前細密的汗珠。雖然他體魄強健,但在挑著百來斤的竹筍走了好幾里地後,還是感到了些許疲勞。
放下竹筍休息了會,楊安再次挑起它們往前走去,而就在這時,一個高高壯壯的身影出現在了緩坡下。
那身影正往上走著,一抬頭就看到了往下走來的楊安。
「阿巴阿巴!」興奮的聲音驟然響起,隨後那身影抬起腿就往楊安奔來。
很快的他就跑到了楊安身邊,然後一邊眉飛色舞地用雙手對著他不停比劃,一邊在那裡「阿巴阿巴」說個不停。
看著眼前這個光著頭,嘴唇周圍凌亂地長了一些灰白鬍鬚,比自己高了一個頭,身上胡亂地套著不知道從哪裡撿來的破衣服的中年男子,楊安心裡是既感無奈又復可憐。無奈是對自己的,可憐是對眼前這個中年啞巴的。
這啞巴也是寒山村的,他可以稱得上是附近鄉村裡的知名人物,被稱為「啞子」,和另外的一個「傻子」,一個「瘋子」並稱為「三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