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的連舟水寨之中,只有江鎬所率的四艘殿衛軍艦尚屬戰力。
此時此刻,趙維打算孤舟出戰,卻是不知道殿衛都統江鎬在船上下達了怎樣的命令。
但見,原本靜止的四艘軍舟驟然鼓帆,緩緩開動,眨眼間便如離弦之箭無聲超越龍舟,向戰舟成片的元軍衝去。
趙維立於樓頂,甚感意外,怔怔地看著江鎬的戰船擦身而過。
看著他年輕的面龐深深地望著龍船之頂單膝跪拜,送上大禮。滿船兵士亦隨主帥一般長戟支地,單膝下拜。
無聲
沒有任何豪言壯語,只是一掠而過。
「!!!!!」
趙維不知道為什麼,眼圈一紅,目送江鎬而去,下意識把戰鼓擂得更急,更響
江鎬去了,拜過大宋天家之後,決然率四艦前突。
在寬闊的崖山海面,在碎舟破櫓的滅宋舞台之上,四艘戰艦一字排開,對上元軍百千戰船顯得有些孤單。
又似蜉蝣撼樹。
趙維目送四艦衝殺,遙望元軍海舟,他甚至甚至能看到舟船之上元兵的譏笑。
這些元艦是剛剛殲滅張世傑千船大軍的得勝之卒,千多戰艦亦被覆滅,又何懼四船?
在他們眼中,這不是悲壯,而是可笑。
「來吧!」領軍萬戶放聲狂笑。
「斬了此四艦,便是南朝龍舟。又是大功一件!」
當即下令,布陣接兵。
大元水卒訓練有素,自然接令。
只片刻工夫,弓弩手、雷火炮卒便各自就位,挽弓搭弦只等宋人孤勇靠近。
而艦上水手更是將厚重油布披掛全船,油布上還糊著厚泥,既可防火攻,也可防箭矢。
蒙上油泥厚布的戰船,可謂固若金湯。
「來吧!!」萬戶眼中現出譏諷、喜悅與癲狂。
這是大宋最後的戰力,破此四艦,崖山已定。
萬戶直視四艦越來越近,右拳高高舉起,只等兩軍再近,下令萬箭齊射。
萬戶已經可以將敵艦上的一切看的真切,甚至與宋將四目相對。
嗯?他怎麼怎麼不待戰?
只見宋艦之上,除了水手前後忙碌,一眾宋卒皆是呆立,既不見弓弩,也不見刀槍。
「放。」
將令只出一字,萬戶終於發現不對。
「沒減速,宋艦沒減速!」
「快!!放箭!!放箭!!射死他們!!」
已過一箭之地,宋艦卻絲毫沒有減速之意。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他們要撞船。
萬戶慌了。因為四艦之中,宋將統帥旗艦正直直朝他的座艦而來。
可惜,已經晚了。
元軍萬戶做夢也想不到,只有四艘戰船的宋人會採用最直接、最粗暴的戰法撞船。
轟!!咔咔!!!
宋艦挾一往無前之勢,伴隨木板碎裂之聲在耳邊炸開
趙維愣愣地看著,十數萬大宋軍民愣愣地看著。
江鎬選擇了最粗暴的方式,以兩船不顧生死一般先後插入敵陣。只憑兩葉孤舟,就把近百敵艦組成的船陣一分為二。
然後,落錨。
兩葉孤艦就是兩顆釘子,死死釘在元陣之中,徹底隔絕左右。
而江鎬旗艦涎尾而至,先是向上風口轉了一個彎,隨後順風勢俯衝而下,向元軍將船直衝。
而這一回,江鎬根本就沒有停船的意思。
撞!!!
兩艘大艦直撞大元將船,元人還來不及反應,就被撞了個正著。在兩船衝撞之下,竟橫推海面數十丈。
江鎬的兩艘船船首深陷,與元船難分彼此。
也正是這一撞,使得銅牆鐵壁一般的大元船陣生生被撕開了一個口子。
路!!
趙維目光驟縮,看著那幾十丈寬,卻在汪洋之中顯得如此狹窄的路,心跳都漏了一拍。
那是生路,是江鎬用命撞出來的前沖之路。
當下再不敢耽誤,直指通天之路,「沖!衝過去!!」
說是遙遠,其實趙維所在龍舟離江鎬四艦並不遙遠。
龍舟雖笨重,但畢竟是七桅巨舟,比戰艦慢也慢不了多少,眨眼即至。
元船若要圍堵,就要越過兩側的江鎬四艦,或者離開船陣繞行而來。
哪有那麼容易?
等龍舟駛入通天水路,元船才剛有動作,已然不及。
趙維怔在那裡,鼓槌無力垂下,赤裸的胸膛汗珠密布,肌肉隆起。
兩邊,飛矢雷火的爆炸之音與四艦宋卒絕死的喊殺交織在一處。
趙維確信,這是他第一次離戰場如此之近。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並無恐懼,反而熱血上涌,亢奮莫名。
死死地盯著擦身而過的江鎬旗艦,找尋著那個比他大不了多少的面容。期盼著那個面容突然出現,突然跳上他的龍舟。
可惜,沒有
這一刻,趙維這個抱必死之志的狠人卻希望那漢子活著。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王於興師與子同仇」
「衝出來了!!衝出來了!!」
當龍舟穿過敵陣,皇舟上下的文武兵卒都不敢相信。
隨著民船緊隨其後,衝出敵陣的宋船越來越多,那雀躍之聲更是連成一片,震徹山海。
和著戰鼓與那靡靡歌聲,仿佛宋人大勝,復國當下一般。
可惜,當大宋軍民看清眼前之勢,歡笑之聲無不乍然而止,連突圍之勢亦停滯不前。
只見,遠處的海面上無邊無際的大元戰船連成一線,與海天同存。兵力遠勝剛才的第二道防線,就在眼前。
而大宋這邊,卻是再沒有江鎬四艦那樣的無畏戰船可以出戰了
「呵。」
張弘范身處百千戰艦之中冷然一笑,「瀕死一擊,果然不容小覷。只不過」
遙指元軍船陣,「公說說,這第二道關,你的大宋又拿什麼來突破呢?」
之前說過,崖門是湯平海岸與崖山大島夾出來的一個狹長海彎,南北兩端已經被張弘范用數百戰舟堵死。
剛剛,江鎬突破的只不過就是與張世傑絞殺分兵而來的一股元軍,真正的屏障其實就是張弘范親率的最終防線。
如今,江鎬已死,大宋龍船左右卻是再沒了戰舟拱衛。
張弘范說的一點都沒錯,宋人還想突破更為堅固的第二道防線?簡直就是痴人說夢!
面有譏笑地看著文天祥,「公的大宋,又當如何?」
對此,文天祥黯然無言。
默默地閉上的雙目,心中卻道:
為什麼!?
為什麼是現在!?為什麼這份孤勇不能來的早一點?
若元人兵臨城下之時有這份絕死一戰的勇氣,大宋也不至於流亡數載。
若崖山之初有這份勇氣,張世傑也不至於只守不攻。
為什麼是現在!?
哪怕早那麼一點點,也不至於落得今日絕境。
晚了啊!
文天祥淚眼滂沱,心如刀絞。
晚了啊!
晚了嗎?確實晚了!
所有人都知道,大宋已無再戰之力,發不出半條可戰之船,落敗身死只是早晚之事。
可是,晚了嗎?再無戰艦了嗎?
趙維這個永遠不知後退的混混覺得不晚,還有一戰的本錢。
此時,戰鼓未歇;此時,大戰正酣。
不至最後一刻,誰人敢言成敗?
不至最後一刻,趙維怎肯咽下余息,悲然赴死?
海面上,大宋龍舟依舊趁余勢破浪前行,與死寂停滯的無數民船形成鮮明的對比。
此時此刻,至少在趙維眼中,天子之舟便是大宋最後的一艘戰艦。
鼓樓之巔,奶娃娃趙昺渾然不知這是絕死之路,猙獰著稚嫩的面龐拼命擊鼓。
甲板之上,一眾文武將從脫險的竊喜中墜回冰窟,呆立船頭,神情比之剛才更加絕望。
趙維冷冷地盯著前方,耳邊只有鼓聲、浪聲、風聲,以及隱約可聞的歌聲。
他突然想再說點什麼,儘管剛剛已經說過一次,且用盡了所有辭藻,亦無成效。儘管船上的那些文臣武將已如行屍,再難喚起鬥志。
可是,他就是想說點什麼。儘管知道死期就在當下,儘管他只是在這個時代匆匆划過,儘管那只是一段電視劇的台詞。
右手虛按,讓小皇帝停下戰鼓。
龍舟之上,隨之一靜,只剩浪聲、風聲和與子同袍的吟唱,所有人再一次把目光聚焦到那個混蛋寧王身上。
只見他目視前方,面容平靜,用並不激昂的語調呢喃著什麼,眾人皺眉,側耳細聽。
只聞:
「自盤古開天,三皇定國,五帝開疆。」
「凡國遇大事,男必在祀與戎泯軀祭國!」
「即燹(xiǎn)骨成丘,溢血江河,亦不可辱國之土,喪國之疆」
寧王似呢喃自語,又似詠唱著哀宋悼詞。
「燹骨成丘,溢血江河!!」
字字如洪鐘大呂鑿於眾人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