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凖氣急吐血的事讓宋軍上下眾將都慌了神,但這些人更疑惑的則是,寇凖到底看了什麼會被氣到吐血?
左右不過是一本戶籍冊、一本田畝勘合罷了。
對啊,戶籍冊而已,憑什麼能把寇凖氣成這個樣子。
駱永勝可以拍著胸脯說,天地良心,他拿給寇凖的真的只是一本戶籍冊,沒有夾雜任何的私貨。
這是一本洪州的戶籍冊、是一本大宋的戶籍冊。
這不是南昌的戶籍冊,不是大楚的戶籍冊。
是不是有些繞?
大楚治下南昌戶籍冊很簡單,就是記載著南昌有多少人口,東南西北四城各有多少、城外有多少村莊各有多少人口,僅此而已。
田畝勘合就更簡單了,記載著有多少畝地,十幾萬戶如何分領,占田多的有哪些家各占了多少,無田無產者有多少。
遠遠比不上大宋治下洪州的戶籍冊那般詳細。
主戶多少人、客戶多少人,一等戶、二等戶多少人,而三等、四等、五等戶又有多少人。
商戶多少、匠戶多少、農戶多少、佃戶多少記得可謂是清清楚楚。
士族有哪些,各自有多少功名田、職俸田都記得清清楚楚。
真棒!
於是,看完這些的寇老西就吐了血。
這一刻的寇凖才猛然發現,南昌有多麼的恐怖和可怕。
武寧一戰,一萬五千名偽楚的軍隊死在朝廷的手裡,這些偽楚士兵都是南昌本地百姓,確實涉及到一萬五千個家庭,但若只是這一點,寇凖不怕。
總不能不打仗吧?
以他破駱永勝的功勞求皇帝恩賞下一筆錢財,再免除南昌的賦稅,寇凖相信皇帝一定會同意,如同平王鈞那般。
給百姓一點甜頭、給百姓一點實惠,百姓縱使哭斷肝腸也只能接受下來。
死的人已經死了,活著的還要繼續活著。
但那封信連著這本戶籍冊卻在告訴寇凖,戰場上的戰爭已經結束,寇老西贏了,但另一個戰場的戰爭才剛剛開始。
這場新的戰爭叫做制統之爭!
大宋重新光復洪州,就意味著要重新安排官員、重新恢復大宋的政治制度,恢復主客戶制、恢復五等民制。
這就意味著,那些才剛剛擺脫佃農身份的百姓、擺脫客戶身份靠著給地主老爺家當牛做馬的百姓又要重新回到原先的身份。
而那些剛剛瓜分大宋朝廷職俸功名田的百姓,才經歷一次秋收、一次沒有苛捐雜稅僅僅繳納十五稅一的百姓不僅要重新把田產拱手還給趙宋,還要眼巴巴的等著朝廷的衙役找上門來,逼著他們繳納丁稅!
朝廷前腳殺了人家的親人,後腳奪人家基業,最後還要把這些百姓全部打成奴隸!
這天下,焉有如此殘暴的朝廷!
戶籍冊的底角寫了一段話,就是這段話把寇凖生生氣吐了血。
「比不曾擁有更可怕的便是得到後的失去。」
狄金森說過,如果我不曾見過光明,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義父,義父。」
看到寇凖傻愣愣躺在床上的樣子,寇仲心裡有些慌,單膝跪在床榻邊,手裡捧著藥碗擔憂道:「您快服藥吧,身體重要。」
寇凖沒有理他,良久後才抬手:「傳令,哨騎四出一定要找到駱逆的蹤跡,接下來便是等本相回來再做處置,備車馬,本相要星夜趕回東京面聖。」
回京?
寇仲愕然睜大了眼,眼下駱逆雖然蕩平,偽楚政權也算是已被覆滅,但到底還有賊酋駱永勝遁外,寇凖這個三軍主帥卻要回東京?
「義父若有大事何不書信一封。」
「此事非為父當面死諫必不可行。」
聽到連死諫這種詞都蹦了出來,寇仲更遲疑了,扭扭捏捏的惹來一聲怒喝。
「快去!」
寇仲心神一凜不敢耽擱,慌忙出門傳令,再回來時便看到寇凖已經穿戴整齊,雖然面色仍舊蒼白但也勉強恢復了些許的元氣。
手裡面攥著的,還有那本染血的戶籍冊。
府外,十幾個宋軍大將都到齊了,看到寇凖出來齊齊上前相迎,噓寒問暖。
對這些人寇凖一概不搭理,而是喚過章炎、陳禮二人,虛弱的交代道:「本相走後,你二人權知洪州事務,聯絡城中的士族、鄉紳,安撫他們的心,同時召集他們一道把安民的工作做細,要深入到與百姓面對面的地步,跟百姓們說,朝廷不怪他們從逆,朝廷還要免他們將來幾年的稅。
馬上入冬,朝廷會給他們發棉衣、發冬糧,有什麼困難都可以跟朝廷說,朝廷一定會替他們解決,記住了嗎。」
兩人看著寇凖如此憔悴卻還時時刻刻心念百姓,不免淚流滿面,應聲保證一定照做。
「好好好。」寇凖疲憊的拍了幾下章炎的手:「你們千萬千萬要做到,江山社稷繫於江南,江南此刻繫於洪州,洪州繫於你二人,本相不能耽擱了。」
言罷踏上車輅,提起三分精神,喝道。
「眾將聽令!」
一眾的將領皆單膝點地,抱拳喝了聲在。
「本相有軍國大事需回京面聖,爾等必嚴令三軍,整肅軍紀,同時光復筠、撫、吉、贛四州,駱逆逃竄此四州必然也是毫無抵抗,是本相送予你們的功勞。
光復四州之後一樣要軍紀嚴明,另外要嚴密追蹤駱逆蹤跡,他說去西南乃是假話,他此刻還在江南路,也只能在江南路。
記住了,有任何事書信報本相不能擅作主張,遲疑不決的報呈章、陳二位學士,都聽到了嗎。」
「末將遵命!」
一群人齊齊喝應,打著包票表示就算人家刀砍到自己脖子上都先找章炎匯報。
寇凖深深的看了眾將一眼,又抬頭看了一眼蒼天,一頓足走進車廂之中。
義子寇仲趕馬,上千名天武軍最精銳的騎兵護送,就此保著寇凖離開洪州北上回京。
同一時刻的武寧城外,一處青山綠林之中。
一個男人出現,向著武寧城的方向深深的彎下了腰,再起身,伸手抹過眼角。
翻身上馬,揮淚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