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曠的河灘上。
深深的埋著數十根送木棍。
木棍上。
一具具的屍體,被釘在上面。
面朝南方。
自半島上的這場南風掛起,已經足足過去了一天兩夜。
風一直在刮。
這兩日,明軍很是疲累。
幾乎沒有片刻安歇的時候。
誰也不知道,敵人會在什麼時候,從什麼地方,突然射出一支冷箭,或是突然衝殺過來。
昨日一整夜,整座營地就沒有一個人,能真正踏踏實實的睡上一覺。
胡破明的計謀,按照設想成真。
一群頂著黑眼圈的大明文武們,站在河灘高地上,憤憤不平的望著對岸。
那河灘邊上的壯觀景象。
就是他們憤怒的結果。
朱瞻基的臉上同樣掛著兩個黑眼圈,一臉的睏倦。
歇息下來的官兵們,並沒有覺得什麼。
軍中的將領們,卻已經是紛紛急火攻心,恨不得這個時候敲暈了太孫,然後領兵繼續南下,殺盡那些躲藏起來的敵人。
「這裡,將會成為他們的埋骨之地!」
為了安撫那些不明真相的中層將領,朱瞻基堅定開口。
齊子安在一旁附和:「算算時辰,他們差不多已經動手了。只是不知……」
朱瞻基回頭看了一眼齊子安:「必然功成凱旋!」
「屆時,無論他們,還是你們,都是大明的功勳之臣!」
「待回到應天,我親自為諸將請功!」
太孫的鼓勵和激勵,明顯起到了安撫中層將領們的作用。
而在遠離中軍的南方。
一望無際,連綿不絕的崇山峻岭之中。
這裡了無人煙,道路不同。
大明朝年輕的軍中斥候們,從踏出第一步開始,便一直沒有停下來。
他們身上的衣袍,已經破敗不堪。
他們之中,已經有人永遠的留在了來時的道路上。
又是一條河流,橫在斥候們的面前。
同樣年輕的總旗大人,舉起手向下一壓,身後的斥候們立馬無聲的半蹲下來。
一份被細心保護在胸口的行軍圖,被總旗從懷裡掏了出來,繼續小心翼翼的放在腿上,平攤開來。
總旗還沒有開口。
年輕的斥候,已經是伸出了手,點在了行軍圖上的某個位置。
「我們在這裡!」
總旗抬頭看了眼手下的兵。
總旗是從京師諸軍之中遴選進幼軍衛的,是軍戶,卻在九邊多年。
而眼前的這個兵,只不過才入軍中半年而已。
他原是大明朝的士子,如今卻已經與所有人一般無二。
這樣的士子兵,在總旗麾下,還有好幾個。
現在都是好兵。
總旗看著自己的兵,贊同的點點頭:「太孫定下的位置,可是這裡。」
這是在考校。
看不懂行軍圖的兵,是永遠不可能成為將軍。
年輕的士子兵,目光在行軍圖上掃過,伸出手比劃了幾次後,重重點頭。
「已經到了太孫要求的位置!」
「既然如此,便按照太孫的軍令,開始動手吧!」
總旗沉聲開口,然後率先取下一直背在後背上的包裹。
一大包黑色粉末,被總旗輕輕的取了出來。
撲之而來的,是一股濃郁的火藥味。
經過日月堂工科改良之後的火藥!
在場的數十名斥候,已經緊隨總旗之後,將各自包裹中的火藥取了出來。
「操練了無數次,都該知曉怎麼做!」
總旗喊了一嗓子,然後便開始砍伐周圍隨處可見的充滿油脂的油松。
不多時,一小堆的樹枝樹葉,便出現在總旗面前。
一大包的火藥被拆開,均勻的倒入柴堆中。
與此同時。
周圍,每隔數十步,便有一個摻和了火藥的柴堆成型。
當數十個柴堆,擺開一里路有餘。
柴堆之間,也有火藥連接。
總旗長出了一口氣,他回頭看了眼身後的河流,然後看向自己的兵。
「你們先去河裡,等我!」
斥候們無聲的對視了一眼,然後默默的看向總旗大人,注視良久之後,方才緩緩向著河灘撤離。
聽著身後越來越遠,總旗從懷裡又掏出一個火摺子。
他深吸了一口氣,看著眼前密不透風的山林,將點燃的火摺子丟進面前的柴堆中。
火摺子在柴堆的縫隙里,不斷的下墜。
有火星閃過。
火摺子砸在柴火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終於,火摺子落地。
空氣在這一瞬間,幾乎是凝固了。
時間,開始出現了錯亂。
一瞬間,紀元流逝。
總旗的臉被橙黃的火光照亮。
然後轟的一聲,整個柴火堆,從最底下爆發出一團巨大的火焰,整個的包裹起來。
噼里啪啦。
充滿油脂的油松,瞬間就被點燃。
柴火堆兩側的火藥引線,也在一瞬間被引燃,開始向著兩端,飛速奔襲。
成了!
總旗感受著身後,不斷刮著的南風。
趕忙轉身,不敢耽擱。
當總旗跑到河灘,衝進河水中的時候。
他們眼前的這一整座山,都已經被滔天的火海給籠罩了起來。
整座山,像是盤古手中的一支火把。
巨大的轟鳴聲,一陣陣的從山上傳來。
火焰被風吹著,整個向著北方一面倒。
然而,灼熱的氣浪,還是一股股的沖向河面上。
無數的灰燼,從山林里升騰起來,在空中狂卷著飛舞,飄向四方。
整個河面,在眨眼間變成了一條黝黑的墨河。
總旗與所有的兵,每個人的身上,同樣是站滿了黑灰。
熱浪,將他們的臉頰灼燒的通紅。
致使他們不得不一次次的深吸著熱氣,將整個人埋進河水中,河水沒過頭頂。
等到胸肺中的空氣消耗乾淨,才會再次鑽出河水,然後長長的吐出一口濁氣,洗淨乾淨的熱氣,鑽入河水之中。
周而復始。
不過,每一次從河水中站起。
他們的雙眼都是瞪的大大的,緊緊的盯著眼前的漫山火海,時刻專注著這片火海的走向。
這一刻。
眼前的場景,就好似是九天之上老君的煉丹爐,再次被打翻,落入凡塵,掀起了連天的火海。
「看!火在往北邊走了!」
一顆顆腦袋,再次鑽出河面之後,一名斥候,滿臉興奮的伸出手,指著眼前正在向北邊燒過去的火海。
總旗的臉上,露出了放鬆的表情。
一開始他們聽到太孫的安排後,紛紛懷疑,這些還長得好好的樹,怎麼可能會被燒著。
可是現在,這片火海卻是實實在在的出自他的手上。
有火星子,從像是沸騰了的山林火海中飛了過來,落在總旗的臉上。
總旗忍不住,低低的喊了一聲。
趕忙對著離自己最近的一顆腦袋,重重拍了一下。
「都給我到水裡去!」
說完,便拉著身邊兩個兵,重新鑽進水裡。
交趾前朝餘孽,與明軍已經爆發了無數次的小規模衝突。
傷亡數目,在不斷的變大。
胡破明,這位交趾前朝胡氏王朝僅存的族老,似乎已經看到了光復故國的場景。
灰青色且布滿斑駁的臉上,難得的浮出榮光。
為何會這般的熱?
山腰平台旁,胡破明的腳,依舊是塞在那個女人的懷裡,他正靜靜的看著又一批炮灰北上襲擾明軍,卻是忽然覺得氣溫變得燥熱起來。
胡破明正在想著,這兩日復南提及的,在兩側發現的明軍斥候。
在他看來,這是明軍終於忍耐不住自己的策略了,不得不派出斥候尋找戰機。
雖然空氣變得燥熱,但胡破明的內心,卻是更加的炙熱,他已經在盤算思慮,最後的決戰應該定在什麼時候。
「火!」
「火!」
「族老!」
「火!」
「山火!」
「好大的山火!」
一陣嚯嚯嚯的聲音,鑽入胡破明的耳中,刺耳難聽。
慌慌張張的聲音,由遠及近,聲音的主人滿頭大汗的衝到了近前。
「體統!」
胡破明皺著眉,不滿的低罵了一聲。
若不是看眼前這人,乃是胡氏小輩,他就要做出懲處了。
來人趕忙跪在地上:「族老,山火!漫山遍野,到處都是火!如今是南風,已經快要燒過來了……」
胡破明目光一凝。
山火!
對於每一個生活在山嶺之中人來說,都是一個可怕的代名詞。
每一場山火,對於生活在山嶺中的每一個生物來說,都是一場災難。
人,也是生物!
胡破明的雙腳重重一用力,竟然是生生將給他暖腳的女人,踹倒在地。
他也顧不上赤著腳,更不像是個老人一樣,一下子就跳了起來,帶著人就往山頂上趕過去。
山頂。
當胡破明的臉,被照映的一片通紅。
肉眼可見的,這位胡氏族老的身體在不斷的顫抖著。
整個視線里,所有目光可及的地方,都是熊熊燃燒的火焰。
南風帶著熱浪,像是海浪一樣,洶湧而來,吹動衣袍。
胡復南也已經帶著人趕了上來。
渾身顫顫,兩股戰戰的胡破明,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般,雙手一下子就緊緊的抓住了胡復南胸口的衣裳。
「復南!如今情形如何?南風向北,我等是往東撤離,還是往西?」
避過風頭,也就避過了山火。
這是常識。
然而,在胡破明期待的目光之中。
胡復南苦澀的搖著頭,他雙手抱拳,彎下腰來,聲音里充滿了苦澀和絕望:「族老,在外的人都已經回來了,也帶回了消息……」
胡破明滿臉急切,不由的嘶吼起來:「如何!老夫要往哪裡去!」
胡復南看著慌張不已的族老,心中長嘆一聲:「火不是從一個地方燒起來的,如今整個南邊的山火,已經是煉成了片。無論東西,都會被山火包裹……」
胡破明失神的鬆開抓著胡復南的雙手,無力的後退兩步:「老夫……老夫就要命喪於此了嗎?」
他滿臉絕望的跌坐在地上,再無往常的儒雅和風淡雲輕。
忽然,胡破明猛的抬起頭,死死的盯著胡復南:「復南!復南!你是我胡氏的希望!你也是我胡氏最為聰慧的後人!復南你快說,我……我們要如何,才能逃過這場山火!」
胡復南靜靜的注視了眼前的族老好一會兒,他微微的閉上雙眼,長嘆一聲。
「族老,如今我等,只能一路向北逃離了……」
胡破明雙手砸在了地上:「向北……北邊是明軍……」
「明軍在北邊!」
胡破明突然大喊了起來:「這山火,定然是明軍點燃的!先前在兩側出現的明軍斥候,非是為了刺探我們的情況,而是要去南邊借著南風點火!」
明了了一切的胡破明,滿目怒火。
他不斷的吶喊著,良久之後沙啞著說:「明軍是想要憑藉這場山火,逼迫我們決戰!可是他們也在北邊,他們難道不怕這場山火,也將他們化為灰燼嗎!」
胡復南無奈的苦笑一聲,先是上前,將已經失去理智的族老攙扶起來,一邊拍去族老身上的灰土,一片低聲開口。
「明軍眼前是大河,橫斷這裡的整片山嶺。若當真是他們引起的這場山火,那邊必然也已經做好了準備……」
「他們是在守株待兔……」胡破明語氣空洞的說著:「現在的我們,乃是敗軍之師,為山火逼迫北行,士氣定然全無……明軍屆時必然士氣大盛……」
抓在胡復南胳膊上的手,不由的用力。
胡破明目光一凝:「復南!我等已經到了生死存亡之時!這一次,怕是我等最後一次為故國奮戰了……這一次,老夫誓與明軍同歸於盡!」
胡破明的眼中,露出了一絲視死如歸的神色。
他的心情,在這短短的片刻時間裡,幾度變化。
先是不可置信,接著提心弔膽,繼而貪生怕死,到最後毫無生路的情況下,想要與明軍同歸於盡。
胡復南深吸了一口氣,讓邊上的人攙扶住族老胡破明。
他站到對方面前,又是鄭重一禮。
「族老,復南已經下令,讓所有人集結完畢,只等族老定奪,便能即可北上,與明軍決一死戰!」
在得知山火過來,且東西無路的時候,胡復南就已經做好了準備。
若不是有人時時攙扶著,渾身都是軟著的胡破明,斷無能站起來的機會。
他聽到胡復南已經做好了準備,長長一嘆,微微抬手:「走吧!女人、食物、物資,統統丟棄。帶上刀劍,殺向明軍。待我等大破明軍,現在失去的東西,會加倍得到!」
胡復南重重點頭,留下了自己的護衛,保護著族老北上。
不多時,整個胡氏聚點開始忙碌起來。
所有人,在山火的威脅下,用出了這輩子都沒有展現出來的氣力。
往日裡,會引起一場場爭奪的女人,這一刻成了最不值錢的物品。
所有人,只帶上了自己的兵器,背上了不多的食物,開始集結起來。
山下的女人們,目光麻木的看著這些往日裡耀武揚威,此刻卻驚慌失措的惡賊們。
她們沒有哀求。
沒有一個女人,想要出聲,央求這些男人帶走她們,給她們一條活路。
隨著一隊隊的人馬集結完畢,開始在首領們的命令下,北上的時候。
這些女人突發爆發。
她們爆發出了驚人的力量,想要拖出走在最後面的男人們,誓要將這些蹂躪了她們無數次的男人們,一同留在將要到來的火海中。
明軍遠在天涯。
這些人卻已經是亮出了手中的刀劍。
滿地鮮血。
一具具飽經侮辱的曼妙軀體,無力的倒在了地上。
她們至死,都沒有想要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