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寺在洛陽城西,出西明門大約三里地左右,北顧,京師第一寺便在望了。
到了山門,落車,抬頭,愕然——這是白馬寺?
山門不是「三解脫門」(三個門洞,所謂空門、無相門、無作門也);而是普普通通的烏頭門。
目下山門敞開,門前台階不過數級,內里風光可窺,居中央者,是一座造型奇特的寶塔:
塔身重樓,塔頂——
重檐,金漆,有如幾個大大的銅盆,疊在一起,頂在塔身之上。
這個造型,從所未見。
還有,將佛塔擱在寺廟的正中央?
這是啥迷惑格局?
看山門懸匾:敕造白馬寺。
沒搞錯,就是白馬寺。
進門。
寶塔的東、北、西三面,都建有長長的房舍——形制近乎排屋,形成一個「凹」字,將寶塔半包圍,形成一個小小的廣場。
房舍廊柱的形狀,一看就不是中土式樣。
按照正常的伽藍制度,山門之內,由南而北,第一個應該是天王殿,其後是正殿大雄寶殿,再次是法堂,最後是藏經樓。
東配殿祖師殿,西配殿伽藍殿。
可眼前——
一個「殿」都沒有啊。
小廣場乾乾淨淨,香爐煙火,一切欠奉。
連人影都不見一個。
安靜的叫人……茫然。
這就是中國、越南、朝鮮、日本及歐美國家佛教之「釋源」和「祖庭」?
何蒼天靜靜站立,歷史的吉光片羽,慢慢的在腦海中浮現出來。
此處,真正意義上的中國第一寺——中國歷史上第一座官立寺廟。
那是東漢明帝時期的事兒。
彼時,釋教剛剛進入中國,傳播範圍不出宮廷,「中國第一寺」規模很小,且「悉依天竺舊式」。
白馬寺毀於漢末戰火,魏文帝時期重建——即眼前所見了。
還什麼「伽藍制度」?「伽藍制度」是禪宗興起之後的事情,直至明代,方才定式,此時代,根本就不存在這樣東東啊!
就連職業僧人——
目下是公元290年,不過三十年前,才有中國第一個本土職業僧人受戒於白馬寺呢!
怪不得,山門內外,一個人影都沒有。
那,公主和衛家娘子呢?
董猛說姑嫂二人相會於東苑「貝葉精舍」……
何蒼天轉頭向右看去。
東排屋南壁同寺垣之間,以一短牆相連,牆上開一小門,此刻虛掩,門外筆直的杵著兩位——
身上著褶服,腰間束皮帶,腳上著圓頭高靿靴,這些,同普通的宮廷衛士無異;所不同者在頭上——不是屋山幘,而是一種形似平冕的冠飾。
「樊噲冠」,此為「殿中人」特有之冠飾也。
心放下來了。
何蒼天走了過去,尚有七八米的距離,一個衛士跨上一步,做一個「打住」的手勢,「此處暫且封禁,請回罷!」
語氣還是客氣的,畢竟,來人身上的五品朝服以及頭上的武冠,昭示著他清貴的身份。
何蒼天掏出手本,朗聲道,「煩請通傳——新除門下員外散騎侍郎臣何蒼天,求見繁昌公主殿下!」
說罷,雙手遞上手本。
兩個衛士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你就是何蒼天?!
事實上,他們倆早就注意到這個人了——站在那裡,一會兒仰天做嘆息狀,一會兒低頭做沉思狀,本來以為,只是哪位蔭封的貴公子過來尋覓詩材,哪裡想得到,居然是這幾天將整個朝堂攪的翻翻滾滾的那個何蒼天?!
兩個衛士互望一眼,前頭那個接過手本,「侍郎且請稍候!」說罷,轉身進了小門。
繁昌公主會見我嗎?
會。
除非,她其實膽小懦弱,所謂「切齒」,不過人後飲淚耳,並不敢修此奪夫破家之深怨。
但在董猛、阿舞言語中,繁昌公主並不像是這種人。
過了一炷香的光景,門內傳來腳步聲——不止一人,其中還有女子。
門開,之前進去的那個衛士引著一個婦人出來了。
婦人衣飾華貴,氣度嫻雅,年紀在三四十之間,深深的看了何蒼天一眼,斂衽,「侍郎請隨我來。」
何蒼天還禮,「有勞!」
門後是一段排屋南壁和寺垣夾出的甬道,盡頭又是一小門,此時經已打開,邁檻而出,眼前一亮:
草木蔥蘢,鳥語花香,這個「東苑」,就是地道中土風情了。
折而向北,花木掩映之中,又見「異域風情」:
一座精緻的宅子現出身來,正中為門廊,但無門——廊柱後是花樣繁密的隔斷,隔斷後頭的風光,不把眼睛貼上去,是看不清的。
大門在哪裡呢?
門廊兩側各有一房,曰門房可、曰耳房亦可,想來,宅子的大門,就藏在這個「門房」之中?
階下二十幾個衛士,分立階東、階西。
階東的衛士,皆著「樊噲冠」;階西的衛士,皆著屋山幘。
不消說,階東者,是繁昌公主的衛士;階西者,是衛家娘子的衛士。
衛家娘子的衛士,同一般宮廷衛士,是一模一樣的打扮。
好傢夥。
衛宣尚繁昌公主,武帝對親家公的恩典之一是「加千兵、百騎、鼓吹之府」。就是說,彼時,衛瓘合法擁有了一支數量過千、步騎皆備的朝廷經制「私軍」。
武帝奪公主,衛瓘慚懼遜位,將這支「私軍」交回朝廷。
今上即位,優禮舊臣,「復瓘千兵」——恢復了衛瓘這支多達千人的經制「私軍」。
所以,別看衛伯玉目下「閒廢」,但威風煊赫,多少當朝大員望塵莫及?
登階之時,階西一人——應該是衛家衛士的頭領,引起了何蒼天的注意:
高、瘦而筋骨強健,面上皺紋,皆長、深,每一條,都像刀刻出來的一般。
何蒼天心中微動,就在舉足登階之際,扭過頭,對那人微笑頷首。
那人一怔,隨即微微欠身,以示回禮。
登階之後,進入左「門房」——果然有兩扇虛掩的門扉,門前立者,就不是衛士而是侍女了。
「侍郎且請在此稍候。」
這一回,等了一盞茶左右的光景。
一進門,「精舍」的格局就明白了:東、北、西三面皆為房舍,連成一氣,以一個「凹」字形圍出一個精緻的庭院。
與「寶塔廣場」異曲同工。
順著檐廊,一路走到北面的房舍前,駐足,引路的婦人揚聲道,「殿下,何侍郎到了。」
屋內一個清朗的女聲:「請進吧!」
婦人推開房門,何侍郎整一整衣冠,暗吸一口氣,邁檻而入。
室內光線較室外為弱,定一定神,看清了室內情形:
南窗之下,一幾,兩個坐墊,雖然目下几上不著一物,坐墊也已撫平,但周圍氤氳,尚未盡散,可以確定,此處,方才有二人對坐,品茶鑒茗。
細辨,猶異香隱隱。
東牆之前,一張床榻,榻上一小几;榻後,是一面極大的屏風。
目下,一位二十許人的貴女,正扶幾端坐榻上。
何蒼天撩袍跪倒,行下大禮,「門下員外散騎侍郎臣何蒼天,拜見公主殿下!」
公主抬一抬手,「侍郎多禮,請起!」
略一頓,「給何侍郎看座!」
婦人進來,搬出一個嶄新的坐墊,斜斜的擺在床榻的左前方。
何蒼天一揖:「謝公主賜坐!」說罷,從容跪坐下來。
這位長公主的容顏——
鵝蛋臉面,丹鳳眼,懸膽鼻,眉濃而長,斜飛入鬢。
一邊感嘆司馬家不論男女,皆多美人,一邊放下心來,這個面相的人,不大可能「膽小懦弱」。
只是有此鼻相之人,據說旺夫興家,中年尤榮,這,真真是諷刺了。
還有,換一位公主,就算肯見何蒼天,多半也要彼此垂隔以紗幔,不能如繁昌公主這般大大方方。
這,也是一個積極的信號。
繁昌公主凝視著何蒼天,何蒼天則微微垂首,靜待尊上首先開口。
半響,公主淡淡一笑,「何侍郎做的好大事呀。」
何蒼天欠一欠身,「還太小!——只好替公主小小紓一口惡氣,未足關彼人痛癢!」
繁昌公主目光一跳,但不接口。
你不說,我說。
「楊駿專擅,視天子如在襁褓中!王命不出王室,大政決於霸府,乾綱顛倒,陰陽失序,莫此為甚!」
「天光不可久蔽!不然,萬姓何由仰照?長將以往,便會真以為,天上本來就沒有太陽!」
雖然隔著一段距離,何蒼天還是能夠感覺到,繁昌公主的氣息變得有點紊亂了。
何蒼天一字一頓,「此賊不去,天光不明!」
繁昌公主終於開口了,「你倒是開門見山啊!」
「侍上以誠,公主面前,臣何敢有所欺瞞?」
「你的『上』,」繁昌公主冷冷說道,「難道不是皇后嗎?」
「是!但公主亦是臣之『上』!說到底,臣之『上』,社稷也!」
繁昌公主又不說話了。
半響,冷笑一聲,「就去了楊駿,又如何?我大兄……難道不還是在人掌握之中?只不過,由後父換成了新婦而已!有區別嗎?」
「回殿下——有!」
「哦?你倒說說,有啥區別?」
「楊駿狹愎,專忌勝己,所謂『大政決於霸府』,這個『霸府』,不過就是楊駿本人以及他的寥寥幾個親信而已!」
「而皇后——請公主留意,皇后本人,是不可能親自理政的,楊駿去後,一定要舉國政以畀賢者,到時候,群賢畢至,濟濟一堂,大政之決,皆出公議!」
「這,就是區別了!」
「知兄莫若妹,以今上之聖質,總是要人『輔政』的,楊駿之『輔政』,確為『掌握』,皇后之『輔政』,舉賢者而出公議,卻不可視為『掌握』!」
「再者說了,夫婦一體!——退一萬步,即便詔旨不出胸臆,也無損天子之尊嚴!臣下仰見者,依然是天光明媚!」
「嘿!你這張嘴!……」
過了片刻,「你說什麼『舉賢者而出公議』,就怕到時候,皇后『舉國政以畀者』,還是個姓賈的!——與楊駿如出一轍而已!」
「回殿下——不可能!」
「楊駿殷鑑在前,皇后豈會重蹈覆轍?知嫂莫若姑,皇后雖是個急性子,但天資……聰睿!請殿下自問,皇后真的會曹隨楊駿之蕭規,坐等下一次革命嗎?」
「殿下所謂『姓賈的』,或指散騎常侍臣賈謐?是,大事若成,賈謐自然水漲船高,但臣敢以性命擔保:賈謐絕不會主政!資望不足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賈謐雖有才學,但不耐繁鉅,『備顧問』可以,裁處政事,既非其所長,亦非其所喜!」
繁昌公主再次沉默。
又過片刻,輕聲冷笑,「『知兄莫若妹』、『知嫂莫若姑』……『知』這個、『知』那個,我知道個屁啊!」
咦?您怎可如此說話?您可是金尊玉貴的天潢貴胄呀!
您姑嫂二位,脾性雖不對付,但,還是頗有異曲同工之妙處呢!
然是個很好的跡象——繁昌公主既出以村語,說明她的心防已經打開了。
繁昌公主又笑,不過,這一次,可以不算冷笑,「還『革命』?你們的作為,也算『革命』?真會替你的皇后臉上貼金呢!」
何蒼天欠一欠身,不說話。
「你倒說一說,所謂『賢者』,都是哪些人呀?」
「其一,自然是宗室之有聞望者。」
「誰呀?」
「武皇帝既有遺命,朝野似也有公論。」
繁昌公主不說話。
「怎麼?殿下是否不以汝南王為然?」
繁昌公主淡淡的,「汝南王尊長,我小輩,又是一介女流,能說什麼?」
「不然!殿下與國同戚,何分倫輩?至於女流——皇后也是女流!」
繁昌公主默然。
半響,「汝南王之外呢?」
何蒼天:「自然就要從先帝的子息中去尋了——」
略一頓,「諸位皇弟中,位望最隆者,當推都督關中諸軍事的秦王柬、都督荊州諸軍事楚王瑋、都督揚、江二州諸軍事淮南王允。」
繁昌公主秀眉微蹙,「二兄生性恬淡,未必願意入朝參政——」
打住,表情複雜。
「二兄」即秦王柬。
秦王柬「生性恬淡」不假,但「未必願意入朝參政」的真正原因,是他的身份太特殊了——今上唯一的母弟。
當年若更換儲君,秦王柬就是不二的人選,他若參政,基本上就是齊王攸之故事重演了。
對此,當政者——楊也好、賈也罷,固然嚴陣以待,秦王柬本人,其實也憂讒畏譏,既不會自請入覲,真有人要他參政,十有八九,他也一定會力辭的。
因此,雖然把秦王柬、楚王瑋、淮南王允同時擺了出來,但真正可能入朝參政的,其實只有後兩位。
繁昌公主終於再次開口,「至於阿允,他若能參政,自然是好事……」
這句話,已經清楚表明她的意向——以司馬允為然,不以司馬瑋為然。
何蒼天不由就暗暗稱奇了!
既不以司馬亮為然,又不以司馬瑋為然,只看上了司馬允,這份見識——嘿!
「你方才說『其一』,還有『其二』嗎?」
「有!這『其二』,就是朝士之有聞望者了!」
「誰呀?」
「回殿下,不出衛伯玉、張茂先。」
繁昌公主美麗的丹鳳眼中亮晶晶的,半響,點點頭,「我明白了——你其實不是來見我的!」
何蒼天一滯,正要開口,繁昌公主擺擺手,「不過,也在情理之中!」
向後偏過頭去,「握瑜,你出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