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姑嫂,姑嫂
董猛說是來賀何侍郎「喬遷之喜」,還備了八色水禮,禮數上,竟是一絲不苟。
何天連聲稱謝,相讓入內。
於是,何天、董猛主客對坐,阿舞打橫,待到她替董猛斟茶之時,董猛連連搖手,用誇張的語調說道,「如何當得起?如何當得起?」
阿舞笑,指一指何天,「沒法子,這位小郎尚未娶親,這個中饋之責,我就只好暫代了!」
董猛大笑,「如此,我是叨了何侍郎的光了!」
何天心裡嘀咕:曉得這個時代風氣開放,但「中饋之責」,難道還包括替客人斟茶嗎?
不過,不曉得床榻上的「中饋之責」,你要不要也「暫代」……
嗐!我想啥呢!我該想的是——董猛過來做什麼呢?
如只是為賀我的「喬遷之喜」,根本沒必要前後腳的趕過來。
董猛左右環顧,讚嘆道,「好精緻的宅子!」
阿舞一曬,「有話就說罷!下人們都已經遣開了!」
董猛一笑,「請教侍郎,是否想過,萬一——在下是說『萬一』——萬一衛伯玉真如皇后所說,不肯見你呢?」
衛瓘字伯玉。
何天一怔。
張華素有獎掖後進、禮待寒士的名聲,政治立場也相對超然,見何天,不大需要顧忌楊駿的反應,因此,何天有把握,「拜訪張華,張華一定見臣」。
衛瓘的情況,就複雜多了。
其一,衛、楊之間,有極深的、不可解的深怨。
衛瓘第四子衛宣尚武帝女繁昌公主,為人構其數有酒色之失。三人成虎,武帝終於下詔奪宣公主。
衛瓘慚懼,告老遜位。武帝後知,構毀之言不盡不實,乃欲還復主,但衛宣已經慚憤染疾身亡了。
此事之幕後推手,正是楊駿。
衛瓘當然樂見楊駿去位,但何天的身份,太敏感了,兩個皆同楊駿有深怨的人見面,就算有「籌邊論」做幌子,也難免叫人遐想。
因此,衛瓘可能會有顧忌;而事實上,也難保不「打草驚蛇」。
其二,衛、楊固有深怨,衛、賈十數年心結,亦系的極緊,衛瓘是否願意同賈氏合作,誰也說不好。
己方正氣勢如虹中,若衛瓘不肯相見,傳了出去,這個銳氣,可就大大受挫了!
何天躊躇了。
董猛微微一笑,「在下魯鈍,不過,倒有一個小小計較,或可供侍郎參詳。」
「請賜教!」
「侍郎可曉得,宮城北寢的貴人裡頭,切齒於楊駿者,可不止於皇后殿下一位?」
「宮城北寢的貴人」?
妃嬪?公主?
何天快速的轉著念頭,第一個想到的是胡芳——司馬炎的貴嬪。
司馬炎眾多妃嬪之中,胡芳最蒙愛幸,殆有專房之寵,侍御服飾僅次于于皇后,可以說,司馬炎之寵胡芳,或過於楊艷。
楊艷病重,輿論皆以為其一旦不諱,接皇后位者,十有八九,胡貴嬪也;結果楊艷派出楊芷這支奇兵,最終還是將皇后的寶座留在了姓楊的屁股底下。
「莫非是——」
剛想將「胡太嬪」三個字說出來,董猛已微笑搖頭,「在下所指,非胡太嬪也。」
何天一怔,心裡罵道:見了鬼了!這個死太監,如何曉得老子在想什麼?!
轉念便想到了——我雖未發聲,但已給出了一個「胡」字的口型。
饒是如此,也不由暗暗佩服——
觀察入微啊,死太監!不能小瞧了你呢!
董猛續道,「世人皆以為胡太嬪與後位失之交臂,必遺恨終身,必切齒於楊氏——其實不然!」
頓一頓,「元皇后在時,胡太嬪確實寵冠後宮,不過,對於後位,她卻未必孜孜以求——其實,就是所謂『專房之寵』,也不見得是她自己有意爭來的!」
再一頓,「再者說了,胡太嬪同衛氏,也沒有什麼交集嘛!」
何天倒被董猛勾的對這個胡芳來了興趣,但死太監的話只說一半,他也只好按耐住好奇心,把心思放到董猛最後一句的「衛氏」「交集」上來——
話頭自衛瓘肯不肯見我而起,則董猛口中「切齒於楊駿者」必定同衛氏有某種「交集」——
我曉得你個死太監說的是哪個了!
「董監所指,莫不是……繁昌公主?」
董猛拊掌,「果然是何侍郎!佩服!佩服!」
繁昌公主確實有理由「切齒於楊駿」,好好一段婚姻,毀於楊駿的構陷;而且,就算想覆水重收、破鏡重圓,但那水、那鏡,卻已不在人間了。
水,永不可收;鏡,永不可圓。
這才是真正的「遺恨終身」!
繁昌公主還有一點比較特別:
公主出閣,都有自己的府邸,但繁昌公主離婚之後,武帝將她接回了宮城——這是心疼女兒,就近照料的意思,因此,她也是「宮城北寢的貴人」之一。
董猛的意思,是通過繁昌公主搭衛瓘的線?
可是,繁昌公主已經不是衛瓘兒媳了呀!
而且,婚是女方離的男方,男方更因此而早逝,搭線?想一想,真是要多尷尬有多尷尬!
「繁昌公主未離婚之時,」董猛嘆口氣,「同小姑情誼最篤……」
何天心頭微震,這個「小姑」,豈非就是——
董猛又一次敏銳的捕捉到了何天情緒的變化,「不錯!就是咱們皇后殿下多少年來心裡擺不下、也放不開的那位『衛氏女』了!」
頓一頓,「名瑾,字握瑜。」
衛瑾,衛握瑜。
何天不由看了阿舞一眼,伊人此時的神情、姿態,在其身上是極少見的——臻首微垂,眼帘亦微垂,長長的睫毛蓋住了大大的眼睛。
董猛繼續,「阿兄、阿嫂離了婚,但小姑同阿嫂倒沒有生分,這些年來,彼此一直往來,這一來嘛,是因為原本姑嫂感情就好,二來嘛,也是同病相憐!一個寡居,一個……唉!而且,都還未來得及生育子女!」
嗯,繁昌公主倒不能說是「寡居」——衛宣過世之時,於她,已經是「前夫」了。
董猛喝了口茶,「至於如何『往來』呢?阿嫂,當然不能再入衛府,小姑呢,卻也不願入宮——於是,姑嫂二人,每次相會,都選在白馬寺一精舍中。」
何天心中一動,隱約猜到了董猛的「計較」了。
「公主每次出宮,去往何處,都要事先報備,如此,才好安排關防嘛!侍郎,我這裡得到消息,明天,繁昌公主又要往白馬寺去了!」
「哦?」
「繁昌公主未入釋教,因此,但凡去白馬寺,就必定是同衛家娘子相會——侍郎,其有意乎?」
何天抬手為揖,「多承指教!明日,仆當赴白馬寺,求見公主!」
「好!」董猛還禮,「對了,那個精舍,叫做『貝葉精舍』,在白馬寺之東苑。」
說罷,站起身來,再一揖,「宮裡還有雜務,我就不打攪侍郎了!」
何天和阿舞一起將董猛送出二門。
看著董猛轉過照壁,阿舞轉過頭來,大眼睛亮晶晶的,「明天,你真要去白馬寺?見那個……小寡婦?」
「是。」
阿舞嘆了口氣,「皇后對她,你是曉得的……」
「曉得的——我這是為了皇后。」
「是。可是,就怕……」
不說話了。
過了好一會兒,「還有,皇后同她小姑,其實也是頗為生分的。」
「她小姑」,自然是指繁昌公主。
「哦?為什麼?」
「能為什麼?脾性不對唄!先帝十多位公主——十多位小姑,我就沒見過皇后同哪個小姑處好了的?」
這……倒也不算意外。
阿舞再嘆一口氣,「你明天見的兩個女人,都是皇后不喜歡的……」
是……哦。
「皇后那個脾性,有時候,我也吃不太準,不定啥時候就……」
何天笑一笑,「皇后至情至性,但大關節上,清清楚楚,就算不喜,也不至於誤會了臣下的悾悾忠貞。」
「這……說的也是。」
頓一頓,「不過,董猛那裡,你倒是可以放心,他是不會向皇后透露這個事情的。」
冰雪聰明啊!切中吾之心思!
「你是說……董猛這個『計較』,事先,並未請示過皇后?」
「當然!他就是太熱衷了!巴不得大事早成耳!」
頓一頓,輕聲冷笑,「下頭雖然少了點東西,卻也是個想封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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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