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會人員沒到之前,李牧靜靜坐在主座上,身披一套魚鱗般的重甲,金色紋飾從衣領發端,塗滿整個胸前罩面與雙肩披膊,肚腹的「虎頭」緊緊咬住環繞腰身的皮帶。
一頂金色兜鑾壓在頭上,打磨光滑的盔面反射出寒涼的金屬光澤,盔頂一根紅纓隨著腦袋搖擺而輕微晃動。
冬陽猶如流動的琥珀一般照進屋內,細小的塵埃在光線照耀下跳躍。
李牧望著翻飛的塵粒,心說黃台吉還真是給他布置了一道難題。
他不清楚子主力兵力究竟多少,但有一點明白。
明清戰力差距不大,但敢戰意志與士氣天差地別,子能困住西路軍六萬大軍,該有八九萬兵員,乃至更多。
李牧暗自己手頭上能掌握的戰兵也就三萬五千,背冕軍抽調一兩萬人過來,總兵力也只有五萬餘人。
五萬人對抗十萬子,優勢在敵啊。
換做一般人可能會殺死報信的斥候,然後假裝沒收到情報,坐視西路軍慘敗,接著穩住遼東各城,竭盡全力打退子的反撲,然後趁著天子喪命,
或是做「留學生」的混亂空隙奪取天下。
但李牧不這樣選。
朱由檢做事急躁、亂殺督撫,又屢次加稅逼迫小民,對不起那些為朱家賣命的忠臣,對不起天下萬民,但唯獨對得起他李牧。
即便朱由檢給他升官多有「利用」的心思,但短短時間給他拔升到左都督、授平賊將軍印,他至少要救駕一次還完這份知遇之恩,至於日後事態如何發展再論。
而且西路軍還有「同心會」的老兄弟,總不能有福的時候同享,有難的時候不能同當吧。
那叫虎大威、楊國柱這些「同心會」的叔伯如何看待?
何況西路軍六萬大軍被子擊敗收編,頃刻間就能補充數萬壯年丁口。
黃台吉再手握大明天子這張牌,相當於玩家數次大戰白打。
戰狂玩家當然希望繼續亂戰下去,有子能殺何樂而不為呢可與其到那時再讓遼東軍民受二遍、三遍苦,不如趁現在西路軍尚未潰敗,韃子也沒有恢復元氣之際,衝上去跟子鬥狠換命。
他手裡有十二萬天命值,上一面戰旗的時效還沒結束,完全有實力跟子硬碰硬。
這天下什麼時候都可以去奪,但眼下李牧一定要打殘這頭禍害華夏數百年的餓狼。
鞋子必須死!
李大帥的召集命令很快傳遞每一位受邀文武,數十名文武官員迅速趕來蓋州衛城衙門。
文武官員垂直於李牧坐成兩列,數十名黑旗營戰兵身披重甲,分別緊貼牆壁站立。
兩百標兵守在堂外,五步一崗的走廊鴉雀無聲,整個衙門、廳堂都被精銳戰兵守護的嚴絲合縫,就算是一隻老鼠也別想偷偷闖進來。
李牧打量著左右兩邊座位的文武官員,饒是文官那一列有大量空位,武將們也不願列席就坐,而是搬來座椅來到其他將領背後。
李牧心說,明末的文武矛盾真是尖銳,哪怕武將那邊都快坐滿也要做到涇渭分明,未來正好讓背軍利用這一點。
拋開這個念頭,李牧啜飲一口溫茶潤潤嗓子,接著宣布軍事會議正式開始。
會議的主題很明確:皇帝的部隊被子主力包圍在杜家屯,距此大概兩三百里,李牧決定聯合背軍一齊出兵救駕。
不許有人反對出兵,只能謀劃如何打贏這一仗。
不少文武雖在路上風聞一些蛛絲馬跡,但直到此刻才算確認皇帝被圍的緊急消息。
皇帝被圍的消息引起軒然大波,竇時間屋內人聲鼎沸,議論紛紛。文官們捶胸頓足,理怨皇帝不該以身犯險。
萬一出現第二例天子淪喪敵手,大明江山就要完了。
而南路軍戰力不過三四萬,如何打得過子主力?
「肅靜!」李牧憤怒地哼了一聲,「與出兵事宜無關的廢話莫要再說!
此刻西路軍正被子圍攻,奴酋俘虜了陛下,勢必南下消滅我們所有人!唇亡齒寒,救西路軍就是救我們自己!」
眾人聞言一呆,議論的聲音戛然而止。
黑旗營打過的多次勝仗無形中拔高李牧的威望,主位上的年輕人已然成為他們的主心骨。
眼下也只有黑旗營主帥有能力,有威望,有權限帶領他們走出困境。
有人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垂下腦袋閉口不言。
李牧敏銳捕捉這個細節,心想對方肯定要說「乾脆不救皇帝」
不過勤王救駕是古代王朝政治正確之一,除非皇帝已然落入韃子之手,
將官們還能推脫子遠遁草原難以搜尋。
能救不救,會是一筆抹不去的污點,要是皇帝還活著,事後一定清算打算不救的「逆臣」。
「李都督打算出動多少兵員救駕?」兵備道原地站起身,率先提出疑惑。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想要集結兵力,首先要做的就是籌集糧草物資和輻重馬驟。
「南路軍四萬五千戰輔兵。背軍出動兩萬兵馬,總計六萬五千人,再帶大小口徑火炮十四門···」
李牧早已打好腹稿。
他拋開其他將領的輔兵、新練的遼東民兵不要,只信自己編練的民兵隊就算一萬民兵戰力一般,拉去戰場跟在玩家屁股後面見見血也是好事。
「若是奴酋圍住陛下不打,反而集結主力直撲我們這支援兵,再派輕騎截斷我軍後方糧道,該當如何?」又一位文官提出疑惑。
李牧對答如流,「我打算沿海北上,縱使韃子以重兵包圍,我們也能背靠大海以卻月陣對敵。眼下未到沿海封凍期,船隻通行無阻,後方糧道由海船與輻重車水陸並進確保,斷一路糧道還有水路運糧。」
「李都督英明。只是背軍與我相隔三百里,若不能及時會合,反被韃子中途伏擊,豈不是重蹈薩爾滸之戰兵員調度不靈的覆轍。」
「背軍戰力強悍,韃子非得用兩倍三倍兵員才能將其殲滅。若韃子抽調六萬大軍迎擊背軍,那我們無論是馳援背軍,還是對付剩下的子都綽綽有餘。」
李牧頓覺自己就像論文答辯的大學僧,不斷應對各位老師提出的問題。
一個個文武官員指出問題,提出疑惑,就像唇槍舌劍的問責大會,巴不得給李牧問倒,但李牧並不煩擾。
他反而覺得這一場模擬戰鬥,雙方用言語比作刀槍劍載,揭開顯而易見的破綻,逐步修正戰略的漏洞,最終制定相對完善的戰略計劃,提高南路軍的勝率。
「不知西路軍糧草還能支用多久?」
「應該有七日存糧。吃光馬騾又能堅持數日。」另一員在洪承疇魔下幹過的武將插嘴道。
「既然西路軍可堅持十餘日,我部大可以會合背軍再北上。末將不信韃子這些日子能打敗西路軍六萬兵馬。」
一旁的虎大威一拍大腿,「怎麼能期盼敵人按照你的戰略行事?趙副將你糊塗啊!」
李牧沒有追加責問,但也透過話語表明了態度,「子既然繞行數百里奇襲西路軍,肯定會日夜強攻··
子經過幾次血戰損失大量丁口,這回怕是連壓箱底的留守丁口都拉上了,一家老小齊上陣賭國運。
若是能一戰擒獲我大明天子,攪亂我大明天下,死傷再多丁口也值得。
「奴酋應該不會投入真滿洲作戰,末將估摸拼陣的都是包衣和奴隸,待他們拼光西路軍的精華,還有真滿洲與我們血戰。」
「說的沒錯。」
李牧低頭沉吟片刻,接著說道『子若是傾巢出動十萬餘戰輔兵,消耗掉數萬包衣奴才,還有七八萬主力,雖然人數上略強於我軍,但我兵亦有黑旗營、背軍兩部打過子的悍卒。
奴酋千里迢迢而來,不會攜帶沉重大炮,又與西路軍戰數日應是相當疲憊,奴酋竊據的遼東之地幾乎丟失大半,也不會有穩固的糧草彈藥供給。
無論西路軍尚存多少餘力與我們相互配合。此消彼長之下,我軍與韃子旗鼓相當。」
李牧說罷停頓一會,這番「貶低」敵軍的話語,也是為一干文武官員加油打氣,畢竟他們大多數是第一次正面對抗奴酋主力,必須給他們樹起堅定的信心。
「諸位還有什麼建言否?」
楊國柱笑了一下,不急不忙地說道,「子在黑旗營、背軍面前都吃過大虧,身受子忌憚,我建言大帥把所有旗幟改換成黑旗、鑲黑旗,好叫子見旗喪膽。」
李牧點點頭,「此計甚妙!兵法也說,兵戰為下,攻心為上。」
李牧接著重複還有什麼疑問沒有。
看著一屋子鴉雀無聲的人,李牧點了點頭,「我現在做出如下部署虎大威統帥魔下步騎作為大軍前鋒先行二十里,本督親率黑旗營戰輔兵緊隨其後,楊國柱、李輔明為我左右兩翼。侯國安與趙率鳴為我大軍後衛護送輯重營,王成棟監督海運糧船,務必與我大軍緊密相連——··」
李牧又給幾位文官下令,「速去遼西調遣松錦一帶守軍,讓祖大壽十日後出動遼西兵馬奪取廣寧,堵截韃子後路。」
然而文官們直接說道,「祖大壽同樣掛將軍印,李都督無權調他。況且他一向聽調不聽宣,連陛下數次宣他入京他也不聽。」
「嗯,我明白。」李牧點點頭,「皇帝被圍忠臣義士皆有職責勤王,若是你們好言相勸他還是故作拖延,十日都未發兵,你們就告訴他,若是因他作壁上觀導致我大明兒郎損失慘重,會有人帶兵去錦州找他討個說法。」
崇禎十二年,冬,南路軍先鋒離開蓋州,向杜家屯進發,同一時間背軍安排完瀋陽、遼陽布防任務,便集結兩萬精銳南下。
南路軍與北路軍一路上並未遭遇任何戰鬥。
也許是敵兵探騎覆蓋的範圍較小,又或者說子正在全神貫注強攻西路軍陣地,沒有餘裕布置伏擊阻擊別路,兩路明軍順利在杜家屯百里之外會合。
數萬明軍即將北上,杜家屯外的滿清主力卻在敵兵驟車大陣、屯堡防線外止步不前。
黃台吉抬頭望天,鉛色的雲層從遠處推過來,天空在幾分鐘裡黑了下去,似乎下一秒便要大雨傾盆。
冬季的烏鴉難以尋到食物,但杜家屯爆發的激烈廝殺,卻為他們奉上不可多得的饋贈。
數百隻烏鴉循著屍腐傳出的氣味飛來,一個個落在杜家屯周邊的枯樹上,此起彼伏的黑鴉嘶鳴好像惡鬼哭嚎。
直到人類的戰事暫時中止,數百隻等候多時的烏鴉才從枯樹俯衝飛下,
鑽進屯堡外圍的戶堆中啃食腐肉,品味戰爭為它們帶來的美味佳肴。
杜家屯已是一座死亡籠罩的絕地,裡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卻想進去。
站立臨時搭建的木台,黃台吉端起望遠鏡朝南方看了一眼,又看看西面的錦州方向,數日之內沒有任何南朝援兵趕來,反倒是他大清的預備隊不斷從遼北趕來,押解不少包衣「炮灰」過來消耗敵兵。
若是除去攻打杜家屯消耗的炮灰,他依舊手握八萬主力大軍,但這也是大清最後的「精華」。
他命人在屯堡外圍深掘壕溝,布置陷阱,若是敵軍援兵趕到,他也能依託防禦工事內攻外守。
不過眼見敵軍遲遲沒有援兵趕到,他便想加速奪下屯堡,於是冒險「暴露」破綻,露出東西面的缺口吸引明軍突圍。
明軍被困數日突然發現韃子的破綻,哪還有困守的心思,一下子「突圍」兩萬餘兵丁。
這些脫離大部隊打算突圍的部眾,原本就一心潰逃無心作戰,各部組織稀爛無比,黃台吉只是分別派出萬餘鐵騎,就將他們分割包圍各個擊破。
根據被俘明軍供述,皇帝親征的隊伍僅有六萬人,除去前日子絞肉戰死的,突圍逃跑戰死的,以及被俘的一萬餘人,屯堡內最多不會剩過一萬五千人。
順利清除屯堡外圍的驟車大陣,通往屯堡的大道已經開。
黃台吉深信,只要動用八旗戰兵至多廝殺兩日,就能俘獲這位南朝天子達到「起死回生」的戰略目標。
站在屯堡塔樓的朱由檢透過千里鏡,看見站在木台上的滿清皇帝。對方也能看見他的身影。
雙方都感慨對方不如自己想像的模樣。
朱由檢覺得黃台吉像個衣著華貴的胖地主,黃台吉覺得朱由檢模樣清秀,不像帝王,倒像輕桃的年輕富商。
黃台吉緩緩抬起手,猶如握緊一把長劍對準朱由檢,那無聲的行為像是在說,你馬上就是我的階下囚。
朱由檢見狀渾身一凝,恍若一塊冰雪順著衣領縫隙刺激皮膚。
明明互相對視也不會少一塊肉,朱由檢卻不敢再與黃台吉對視。
他身邊護衛的兵丁越來越少,從六萬人下降到一萬三千八百人,而這個數字仍在下降。
這時,一些被迫剃髮降請的俘虜,被韃子押到堡前勸說朱由檢投降。
俘虜聲稱大清皇帝所求不過是明清修好,只要朱由檢同意議和,兩國可以永結兄弟之盟。
不過為確保議和策略得以執行,順便拿到一些羅市補償,大清皇帝需要扣留大明皇帝兩三年。
大清皇帝熟讀漢學,一定遵照中原的傳統善待大明皇帝,不使友邦君主遭受一絲屈辱。
對方的其他提案更是荒唐至極。
奴酋居然要他簽訂契約,承認關外領土皆是滿清疆域,要他下詔盡撤山海關外所有兵丁,就連已經奪取的遼東地盤也要全部拋棄。
拋開以上的不平等條款,奴酋另一套方案卻相對簡要。
對方點名黑旗營主帥李牧,背軍大將章獻忠的首級,只要朱由檢肯命此二人遣散摩下部眾再拔劍自勿,那大清願與大明永修和平。
面對這種離譜的提案,居然有幾人覺得可以考慮,只用兩個人的首級,
就能換取屯堡內一萬餘士卒活命,換取大明邊境安寧。
兩人的性命與天下人相比,敦輕熟重?
武將駁斥這些人異想天開,「李都督與章總兵兩位忠臣為國浴血奮戰,
到頭來還要蒙受不白之冤,為你們自匆獻頭?」
另一些文官也覺得此言太過糊塗,連想都不該想。
若是真的做了,那比唐玄宗連殺良將,趙構賜死岳飛,明英宗殺于謙還要昏庸。
朱由檢雖然怕死,也害怕屈辱,但死要面子的自尊還是壓倒對死亡、屈辱的恐懼。
他大明已經經過一次天子淪喪的恥辱,怎可再來一次,他怎麼可能做昏庸的趙構、朱祁鎮!
他要是敢答應,去了地府見到列祖列宗都會被活撕咯。
可是拒絕子的議和條件意味看死戰,朱由檢已經做好身死的準備他也想參加戰鬥,但更怕敵兵給他生擒。
於是他命王承恩為他在這塔樓上懸掛一段麻繩,一旦韃子殺進屯堡,他就懸樑自盡留個全屍,寧死也不做子的俘虜。
誰料王承恩也是個死忠,多掛了一個繩套。
眼見王承恩與自己同存死志,朱由檢不禁感慨患難見真情,大亂見死忠。
其他文武官員見皇帝心意已決,於是懷著各自的心思布置城防去了。
隨著韃兵發起更加猛烈的攻勢,朱由檢短嘆一聲,「時辰到了。」
一君一臣,一主一仆,二人就這般踩在木椅上,將腦袋湊近繩套。
可就在朱由檢掛上去時,忽然聽見樓下傳出一陣熱烈的歡呼聲,報信的親兵一邊踩踏台階上樓,一邊高喊,「黑旗,是黑旗!援兵來了!我們有救了!」
只聽啪嗒一聲,情緒激動的朱由檢反射式踢掉腳下木椅,整個人的體重都掛在繩索上,扯不開一點。
而一旁早已踢掉木椅的王承恩已經被吊得開始翻白眼。
朱由檢拼命張口想要呼救,卻發現自己發不出一絲聲音。
強烈的室息感猶如一雙大手掐住喉嚨,朱由檢心頭一沉,暗罵自己難道要死在援兵趕到的黎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