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緊急會議在鋪蓋青瓦的宣政殿召開,國王李棕穩坐正中王座,包裹嘴唇一圈的鬍鬚點綴些許花白。
他穩坐俯視階下大臣,兩班大臣們低垂腦袋分立兩旁。
開的殿門透進明亮的陽光,國王挪了挪屁股,似乎這樣能使他好受一些。
殿內人員早已悉數到齊,卻無一人發起話題議事。他們靜靜地站立著,
或閉目養神,或與旁側的同僚用最小聲私語。
國王已然年近半百,身體大不如前,眼下久坐不過片刻已有倦意襲來,
眼皮一沉一沉地幾乎快要閉合。
就在國王垂身「釣魚」之際,忽然聽見一聲嘹亮悠長的傳喝聲。
大清的王爺多爾袞到了。
多爾袞身披重甲,周身簇擁二百名精悍甲士。
甲士們魚貫而入宮殿之內,迅速占據殿內牆根,將所有文武兩班包圍。
十名精銳甲士與一位朝鮮通譯簇擁看多爾袞繼續前進,直至抵達王座。
多爾袞就像扶持「幼主」繼位的攝政一般,站在老國王身側,而國王卻嚇得挪動屁股縮到王座一角,生怕觸怒這位大清王爺。
多爾袞最近也很焦慮。
他收到探子回報的模糊信息明軍奪回遼東,「屠殺」盛京十天十夜,砸爛木箱,搗毀水缸,水井皆被填平,就連地上的螞蟻和蚯蚓都要豎著劈成兩半。
暴虐的背軍發泄足足十日,最後一把火將盛京燒毀,沖天的大火就連方圓數十里外的屯民也能瞧見。
他知道這是誇張化的傳聞,但背鬼軍素來憎惡八旗,行事也殘忍暴虐,
由不得他不信。
他聽說噩耗的當日,就下令把旗內所有漢民奴隸以酷刑折磨致死。
然而憤怒發泄之後是無盡的空虛,皇帝陛下已經數日沒有音訊。
他先前就聽過黃台吉的「北逃」戰略,但眼下一則消息都無。
難道是陛下把他們這些人放棄了,還是在醞釀反攻遼東的戰略計劃?
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都需要多爾袞「獨立」起來。
他自從入朝以來都在推行「吞併朝鮮」的計劃,眼下剛剛完成第一階段,勉強控制朝鮮朝堂罷了。
他仍在加強八旗與兩班之間的利益勾連,只待徹底換掉朝鮮的中上層,
才能取代李氏國王,成為名副其實的朝鮮之主。
畢竟朝鮮開國君主李成桂,便是如中原趙匡胤一般黃袍加身的。
李成桂憑藉數萬兵丁都可改換君主,他多爾袞手握數萬八旗悍卒,未嘗不能做一回「新」朝鮮的開國君王。
只可惜明軍來了,又是那該死的背軍!
他們就像陰魂不散的惡鬼,不知道跟八旗結下什麼深仇大恨。
他們已經奪回遼東,不知坐享復遼大功,也不要「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美好,非要在天寒地凍的冬季入朝作戰,
這些漢狗就那麼憎惡大清麼,為了消滅八旗骨血,不惜追殺到朝鮮這種窮地方?
多爾袞不知道背軍怎麼想,只知道任由敵兵南下,他的國王夢就徹底碎了。
他只能,也必須在此擋住明軍的兵鋒!
此次召開政議的主題是,明軍擅動刀兵南下,作為大清藩屬的朝鮮應當如何應對?
已與滿清貴族結成姻親關係的「親虜派」官員率先發聲。
即便朝鮮過去是大明的藩屬,但如今既已徹底歸順大清,便要忠心侍主,為主人征戰。
根據前線逃回的旗丁回報,此次南下敵兵總數不超過三萬,且並無後續增援。
朝鮮藩屬雖是小國,西北道府也被敵兵占據,但集結王室中央軍,以及剩餘七道兵馬亦有九萬正兵。
要知道昔日八旗兵出動數萬兵馬,才能征服朝鮮兩次。
眼下經過數萬八旗兵「扶持」、「領導」的朝鮮對抗三萬明軍,簡直是鋼鐵砸雞蛋,綽綽有餘。
然而也有一些中立派官員表示擔憂。
此次明軍南征裹挾了朝鮮王子李溪,利用王族的影響力在北方招兵買馬,很快就能聚集一批被罷黜職務的「反虜派」文武。
清兵能動員朝鮮兵馬,人家明軍一樣能動員朝鮮兵馬。
到時候雙方動員數萬兵馬,就變成十萬兵馬互相廝殺的朝鮮大內戰,無論勝負,苦的都是朝鮮軍民。
國王聞言不禁點頭,儘管他更在乎自己的性命,但這番「赤誠」發言還是叫他十分欣賞。
只可惜,他這位國王眼下已喪失實權,真正的「王」已成為座前傲然站立的韃子王爺。
『只要殿下一紙王令廢除鳳林大君宗子身份,敵人又能如何利用?」
「簡直糊塗!」一位官員呵斥一聲,旋即面朝座上國王,「鳳林大君為殿下血脈。政敵一心重返朝堂,豈會在意一紙國書,到時說我們把持王政,
所傳皆是偽令,打著清君側的名義殺來,你當如何—」
「忠臣不事二主,我東國既已效忠大清,為大清效命才是忠臣所為,助逆之人應以叛逆罪論處!」
「奈何那些餘孽聽不見你的忠義之言,他們隱藏在士林之間,就等著明軍與鳳林大君南下漢城,意圖反亂——·
此言一出,幾名親虜派高官紛紛看向滿臉肅穆的多爾袞,只見後者點點頭,他們才齊齊衝著國王建言。
「懇請殿下准許臣等逮捕『親明』餘孽,以免國家動盪,生民塗炭。」
『孤···..」
國王嘴唇蠕動,卻說不出半句話來。
這在場文武大多已成八旗走狗,就算沒有明確旗幟的,也都是明哲保身的中立派,依舊死忠他李的寥寥無幾李不禁感嘆,君不似君,國不將國。
他也只能看著韃虜把這個國家攪得一團亂,乃至奪走他李氏的基業,卻不能做出任何反抗之舉。
「萬萬不可!」這時一位官員高聲反駁。
李眼見有人仗義執言頓覺精神大振,可旋即又覺得此舉太過冒險,若是得罪多爾袞,哪還有命可活。
然而這名鄭自點面色堅定,一副大義凜然模樣,「清國未來之時,你我皆是心向中原的儒家學土,彼時誰人不以中原為榮?如今風雲變化韃虜入朝,我們不以儒學忠義為榮,反而要以殘忍暴虐的野獸之行為榜樣。
儒士們不願意臣服,就罷他們的官位。如今猶嫌不夠,還要把所有不願跪降韃虜的儒士都趕盡殺絕,鬧得人心惶惶,你們非要鬧得舉國沸騰才甘心嗎!」
鄭自點環顧四周,指著周圍賣國求饒之輩痛罵,「助虜為虐,你們就沒想過日後有什麼下場—·.」
鄭自點話還沒說話,就聽見周圍響起一陣驚低呼,旋即便感到後背遭受一陣衝擊。
只聽噗一聲,一柄鋼刀刺破腰身從胸前刺出。
隨著韃子甲士抽出鋼刀,血水透過官袍淚淚流出,鄭自點只覺渾身的氣力都被抽乾。
他跟跟跪跪前進幾步,朝著座上的國王前進一步,再一步,然而虛弱的身體終究還是倒在台階之前。
染血的臉龐看向宮殿房梁,含著熱血的口中嘟嘧著「殿下,臣為您盡忠7
而座上的國王剛剛收回伸出的右手,臉上的惋惜表情也轉瞬即逝。
殿內出了死人,議事的目的瞬間消散,多爾袞不悅地帶領護衛匆匆離去。
而那些文武官員也像是沒了主心骨一般,一齊離開宣政殿。
「來人吶-」國王低喝一聲,十餘名護衛與內侍連忙來到宮殿門外,
但任由國王繼續下令,他們也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反而是一名新面孔內侍朝著地上戶體指了指,他們才聽話地走進宮殿,
拖走倒在地上的忠臣戶體,隨後拿來水桶與素布擦拭地上的血跡。
望著地上血淋淋的痕跡,國王好似被一根鋼針劃破心房,
他沒想到先前還能命令的內侍與宮女,到此時竟也使喚不動了。
虜一點點蠶食屬於他的國王權力,這片王宮仿佛成為一間牢籠,將他死死困在其中。
胸壑中燃起一團熊熊烈火,一會熄滅,一會又再次燃起。
若是任由事態發展下去,別說李氏的基業,就連他個人的性命恐怕也難保全!
於是他委託為數不多可信的宮女,替他外出召集幾位深信的心腹前來。
所幸,韃虜還沒完全掌握王宮,以崔鳴吉為首的忠臣們喬裝打扮一般,
出現在王的廁所。
君臣之間議事不敢大聲說話,更沒機會挑選合適的議事地點,只能在臭烘烘的便溺桶旁與臭氣作伴。
崔鳴吉眼見自己的君主變成這般落魄模樣,不禁潛然淚下,「殿下受苦了......
「君父受辱,我等愧當人臣啊!』
「殿下若信臣,臣願率領百名家兵護送殿下逃出漢城!」
逃出漢城一出,李棕臉上浮現出短暫的欣喜。
可他也知道漢城的禁衛早被子換成「親虜派」,就算是一千家兵也不是禁衛的對手。
而且貿然行動很可能死在「突圍」之下。
他還不想死。
「鄭自點的家屬如何了?」
「奸臣判他意欲謀反,滅其三族—」
李棕聞言心頭一沉,又一位忠臣死無葬身之地。
虜與奸臣便是這般,一次次誘使忠臣暴露,再一個個拔除他們,用奸臣填上,直到某天徹底將朝臣變作韃子的走狗。
李旋即又像燃起希望一般,看向三位忠臣,迫切地詢問道,「孤的兒子請來背軍天兵入朝,你們可有破虜良策獻上?」
李棕當然樂見兒子與天兵勝利。
子若是贏了,數年之內不再有天兵來伐,那時韃子安心消化朝鮮八道,李氏江山必不可保。
可要是天兵贏了,朝鮮還是那個屬於李氏的朝鮮,他的兒子李溴也將成為下一任朝鮮國君,延續李氏基業。
眼下雙方勝負未定,他必須竭盡所能增強「反虜派」的綜合戰力。
「奸臣今日未能形成合議,但一定會逼迫殿下殘害忠良,乃至廢除鳳林大君的宗子位------不如殿下令冊封大君為世子,再授其統師勤王兵馬之權——」—-只要勤王兵襄助天兵驅逐韃虜,我東國上下必將回歸安寧。」
崔鳴吉滿心皆是君主的安危,當下反駁道,「臣以為不可,若是前線亦有奸人混雜,知曉殿下授意兵權,勢必加害殿下,扶立另外宗子為君-———」
另一人表示,世子已死的當下,還有誰的正統性高過鳳林大君?
已經過繼給旁系的三王子,還是被廢十餘年的光海君?
子控制朝鮮王廷本就名不正言不順,又被儒士鄙夷,要是再行廢殺朝鮮君主之事,簡直是把大義踩在地上摩擦。
到時候北方文武扶持風林大君繼位,全國的儒土都會認可正統性最高的新君。
大義名分平時不顯山不漏水,真到關鍵時刻就是人心所向。
在天兵入朝的當下,子更不可能加害殿下,反而要在擊退天兵之前保全殿下的性命。
幾位總算達成共識一一效仿漢獻帝「衣帶詔」之故事,冊封李溟為世子,並授其統兵職權。
只是密令上不能加蓋國王印章。
若是勤王軍大勝,那這份「血書密令」就是真的,加給世子的權柄說削也能削掉。
可要是背軍大敗,子事後追究起來,這份密令就是某位大臣「自作主張」的臂越之舉,自行背鍋死掉。
「若事不可為,臣願意擔此罪責.」方才還反對密令的崔鳴吉深深伏低下去。
另外兩員忠臣也跟著拜伏下去,「臣願意擔責——
眼見三位忠臣盡皆跪伏在面前,李的雙眸不禁濕潤了。
都說患難見真情,他總算看清滿堂文武之中,還有這麼幾位一心為君的好臣子!
「好,好,好,你們皆是孤的肱骨忠臣!若天兵順利驅逐韃虜,孤必不相負。」
於是崔鳴吉咬破手指,代替國王寫下勤王國書,冊封李溟為世子、授予兵權的同時,號召全國有志之士協助世子打回漢城,擊退韃虜!
這一邊忠臣把血書藏在衣帶裡帶出王宮,趕緊挑選一些騎術優良的下屬前往北方送信。
另一邊多爾袞也召集心腹朝奸聚眾議事。
逃的不可能逃的,八旗軍往南逃是大海,而他們不善舟船。
往北逃是群山。他們已經品嘗過繞路爬山的苦楚,而此時是寒冬季節,
繞路爬山的損耗成倍數增長。
戰死五千戰輔兵,他大清仍有兩萬五千可戰之兵。
雖然朝鮮整體顯得貧窮,但其上層的享受用度,還是讓一眾八旗迅速沉淪,誰都不想輕易捨棄到手的「肥肉」。
就連多爾袞也不免沉溺在「朝鮮國王」的美夢中無法自拔。
打,必須要打。只是該如何打,就成了眾人思考的問題。
拖延時間不行,背軍手握朝鮮王子,每時每刻都在增長實力,此消彼長之下,大清的勝算將跌至冰點。
可多爾袞與濟爾哈朗都與背軍交過手,更知道正面硬拼打不過。
不想逃,不能拖,正面又打不過,那便只能智取。
這群朝奸僕從雖是精緻的利己主義者,但畢竟是泡在政治圈數十年的老狐狸,簡短商議一番便想出一記良策放出清兵欲逃的消息出去,靜待漢城忠臣、勤王大軍的變化,以此謀求戰勝的時機。
若是漢城「親明派」異動,多爾袞正好將他們一網打盡,以此加快篡奪王位的進程。
要是勤王軍上鉤,導致進攻節奏錯亂,那麼假意出逃、實則率軍出征的王爺便能趁機擊敗明軍。
「好!准許你們派人聯絡勤王軍,就說我大清欲走咸鏡道出逃,急需聯合勤王軍夾擊.」
當然多爾袞也不是完全相信這伙首鼠兩端的朝奸,下令之後又追加一句,「消息傳出之後,我要你們如我大清一樣剃髮,日後你們都是我的忠臣、賢臣!榮華富貴取之不盡!」
朝奸們聞言皆是一驚。
頭髮這種東西可不是幾個月能長回來的,要是剃成金錢鼠尾那般模樣,
就是徹徹底底打上虜的印記了。
不過他們也知道,自從攀上韃虜「欺辱」自家君主開始的那一天,他們就沒有回頭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