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籠罩於新陽之野。
因主帥受創,東楚軍只緊守營壘,沒有趁夜出擊的意思。
白日廝殺不休的戰場,在這一刻變得平靜起來。
可西楚將士都知道這平靜只是短暫的,在他們的身後尚有一支大軍正在趕來的路上。
匯合了岳成、李良等部下的唐王吳廣,其魔下兵力將達到了五六萬人之眾,足以對西楚軍形成碾壓。
「打不過了,等唐軍追上來,項王一定會輸的。」
「我想回家啊,若能逃回淮南,我找機會就跑到山野中藏著,等到戰亂完了再出來。」
「吾等還能回去嗎?」
一些兵卒對未來感到迷茫。
他們是淮南人。
淮北諸郡丟了就丟了,他們只想渡過淮水,回到家鄉去。
可眼前的形勢對西楚軍很不利,這些淮南人心裡缺乏希望,士氣很低落。
如果說這些淮南兵卒尚有追隨項羽殺回去的心思,
那軍中來自淮北諸郡的士卒可就不太願意了。
一旦項羽逃往淮南,位於淮水以北的南陽郡、陳郡、泗水郡和薛郡就相當於是被西楚放棄,這些地方都將成為唐國疆土,他們這些淮北人也都會背井離鄉,遠離父母妻兒。
最關鍵的是項羽連戰連敗,怕是連打回淮北的可能性都沒有。
故而楚軍從陳縣一路南下,路上不斷有淮北兵卒尋找機會逃跑,數量很多,足足有近千人。
項莊帶人不斷巡邏,發現逃跑者就當場斬殺,並傳首全軍,這才略微控制住局面。
可使用武力鎮壓,終是壓不住這些淮北楚卒的心思,到了夜深時分,營中有人相互低語,為未來尋找出路。
不僅是底層小卒。
楚軍眾將也各有心思。
「劉邦率軍擋住南下道路,西、北皆是唐國大軍,東側泗水郡又被東楚占據,吾等已被四面合圍,當今局面,為之奈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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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處帳中,周殷看著面前友人,不覺唉聲嘆息。
曹咎聞言哼了一聲,道:「要不是周將軍你被項纏支開,郢都豈會丟失。若是郢都不丟,吾等也不至於落到今日的地步。我看大王沒將你當場砍了都是好的,你還在這裡哀嘆些什麼。」
周殷臉色尷尬,不過他很快就反擊道:「你說的是,我一時不察,才中了項纏的花招。可按照當時的情況,項纏打定主意要造反,我就算不被他支開,也會被項纏挾持或者當場殺了,改變不了最後的結果。」
「反而是你曹兄,令尹讓你死守睢陽,拖延唐軍南下,結果你棄城逃跑,連項聲都跑丟了,曹兄真是做的一手好事啊。依我看大王就算要殺,也得先殺你才是。」
曹咎面色漲紅道:「我和你能一樣嗎?我是城中魏人慾反,如果不出城,別說是項聲了,就連我也得死在睢陽,至少我這一退,還給大王帶回來了千餘人。」
周殷哼道:「那我也給大王帶出了千餘人啊,你又為何說我。」
二人爭辯了一番,結果發現都是差不多的水平。
聲音漸止,沉默相對。
半響後,周殷嘆道:「照眼前情況來看,項氏敗亡已成定局。吾等家人都在郢都,如今怕是已被唐軍所得,曹兄,你可有想法?」
曹咎眯著眼道:「你先說說你的想法。」
兩人四目相對,已心照不宣。
就在這時,帳外有腳步聲接近。
「周將軍,項王召見,言有要事相商。」
周殷驚愣道:「要事?這大晚上會有什麼要事?」
二將心中驚訝。
等他們與其餘楚將應命到項羽帳中時,更被項羽的話驚住了。
「劉邦阻道,我軍不得南撤,後方又有唐人逼近,事情危急,不穀欲率軍夜走東路,突入泗水郡,再尋機南下渡淮。」
項羽徑直道出自己的打算。
桓楚驚道:「大王,可泗水郡也被東楚所占啊。
「劉季率大軍來新陽堵我南下之路,則其東部必定兵力薄弱,大王若以精兵突擊,定能突圍而走。總好過在此坐以待斃,被唐軍圍殺上來。」
范增開口,擲地有聲。
在唐軍圍上來之前往東逃跑,這是他給項羽的謀劃。
不往南,反而往東?
眾將面面相,仔細思索後,又覺得范增這話確實是唯一的生路。
他們被劉邦堵住了南下的道路,短時間內是絕不可能衝過去的。
西邊和北邊是正在圍上來的唐國大軍,這兩個方向也不能走。
南、西、北,三方都不行。
那就只有往東邊去了。
東邊的泗水郡現在被東楚占領。
東楚軍的戰力不如唐軍,其主力又被劉邦帶到新陽來了,留守在泗水郡的兵力必定不多,確實是四個方向中最有可能逃生的一處。
「從新陽一路往東,走下城父、蘄縣、垓下,然後往南折向鍾離附近,
那裡水勢平緩,最宜渡淮水。」
范增讓項莊將地圖掛起來,當著項羽和眾將的面規劃出一條逃亡的路線。
下蔡和鍾離兩地在淮水附近建城,選的就是寬闊平坦之地,兩岸多有人煙,收集船隻很方便,是這時代渡淮水的首選之地。
劉邦在南邊堵路,肯定會在下蔡駐兵,以防止項羽突進。且下蔡太近了,繞道走這裡很容易被追上堵截。所以遠不如一路直衝,和追兵拉開距離後,繞一圈路從鍾離方向南下,來一個出其不意。
「從垓下南折鍾離,這確實是一條生路。」
項冠贊了聲,又提出了一個問題:「可我軍一撤,東楚和唐軍必定會追襲,想要在彼輩追擊下跑這麼遠的距離,怕是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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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增道:「所以大王只率精兵東走,剩下的兵卒留守此營,在這裡打出大王旗號以迷惑敵軍。我軍尚攜六日之糧,只要能守住這六日,大王就可順利衝出重圍了。」
眾人臉色皆變。
留人守此大營打楚王旗號,項羽趁機率精銳東走。
聽上去很有成功的可能,確實是當前情況下最優的策略。
可留守在這裡的人就要被唐軍和東楚圍攻,這是必死的局面啊!
誰跟項羽走,誰留守此營?
這是個問題。
「我願隨大王突圍,吾乃六人,只要能回淮南,我便可在六縣等地再拉起一支兵來。且我婦翁番君鎮番陽之地,擁兵萬人,若得其支援,大王便有殺回淮北之力!」
英布率先站起來,義正言辭的開口。
他擺出了自己淮南六人的身份,又明言自己的婦翁吳芮在南邊還有軍隊,這一來他要跟著項羽沖回淮南就顯得名正言順了。
項羽頜首,又掃視諸將道:「軍中淮北之卒多戀故地,途中多有逃亡,
若強行挾持,必於途中造反。故我此番離去,只率軍中精銳和淮南籍貫者,
如此可保無虞。只是這留營鎮守之將,誰可為之?」
帳中一時沉默。
范增怒聲道:「老夫一老朽尚且自請留守於此,與營壘共存亡。爾等沙場血勇之將,受君王信重,當此危急之際,豈無一人可堪大任乎!」
項羽和范增之所以不指定留守的主將,乃是怕對方心中不願,為此懷恨在心,等項羽一走,這主將就率兵投降了唐軍。
留下來當死士,還是得自願才行。
范增刺激的話一出口。
帳中便有一人豁然起身,朗聲請命:「大王身負國之重任,還請放心離去,季布願留守此營,為大王斷後。營在布在,營亡布死,為大王守到最後!」
季布聲音洪亮,話中滿是堅定。
項羽喜道:「好一個季將軍,有將軍守此營壘,不穀便放心了。」
而隨看季布主動請命,帳中又有兩將接連起身:「末將周殷願留守大營,助季將軍禦敵。」
曹咎見周殷這傢伙主動請命,心中一動,也跟著起身道:「末將曹咎,
也願留守此營,輔助季將軍。」
「好,國家危亡,果有忠義之士啊!」
范增撫著頜下白須,臉上擠出了笑容。
他願意為項羽留守大營,坐鎮此處,以迷惑唐國和東楚的軍隊。
可范增年紀大了,在營中出出主意還行,沙場上領兵斯殺是他做不到的,必須要依靠厲害的武將進行指揮。
現在有季布、周殷、曹咎三將在此輔助,想來可保無患。
范增的目光,再度落到帳中那張懸掛的地圖上。
下城父、蘄縣、垓下、鍾離。
只要項羽能沿著這條路線順利渡過淮水,殺回淮南,那麼就還有希望。
這是一條項氏楚國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