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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老西關

2024-10-19 00:07:01 作者: 黑白狐狸
  陳家嫻一家住在西關長樂坊的老騎樓里。

  越城地處嶺南,炎熱潮濕,人們乾脆造了幾條「腿」把樓架高。長長的騎樓隊伍連在一起,架空的地方給人通行,看上去像是「騎」在街道上的樓。

  樓上住人,防潮防水;一樓借著人流做點小生意,翻風落雨不用愁。

  陳家嫻伸出手,搓搓眼睛,踩著吱吱呀呀的樓梯走下去。

  樓下就是陳家的糖水店,陳家嫻看著「陳記糖水」幾個字,別過臉去。

  鄰居江伯在騎樓下推車炒陳村粉,附近都是炒粉的香氣。陳家嫻擠進人群掏出手機掃碼:「江伯,加蛋加腸。」

  她看到微信餘額里的兩位數,頓了頓:「加腸。」

  江伯笑眯眯:「去上班啊?」

  「嗯。」

  江伯用鏟子劃開火腿腸的紅皮塑料包裝擠進炒粉里,又動作麻利地敲了個蛋攤在熱騰騰的煎台。金燦燦的煎蛋在鏟子上翻了個面,拍在陳村粉上。

  陳家嫻意外:「我沒加蛋。」

  江伯擺擺手,意思是不收錢:「妹妹仔,第一日翻工,賺大錢。」

  陳家嫻按了按眼睛,點頭。

  她拆開一次性筷子,端著炒粉,站在一邊。

  再抬頭,兩米外站著一個女人。

  是「那個女人」。

  ……

  「那個女人」背對著糖水店,穿一件剪裁合體的灰色羊毛裙,正抓著杯咖啡打電話。

  她的手指甲修成短短的方圓形,甲緣刷一條低調的白邊,隨著手勢,指尖微微閃一點光。

  她向前踱了一步,陳家嫻眼睜睜看著她的鞋跟泡入泥濘,變得髒污。

  在遲緩、破敗、骯髒的環境裡,那個女人格格不入。她在通話,語速很快,每句話都像折斷的冰菱,氣質乾脆,整個人帶著一股強烈的、不容忽視的存在感。

  電話對面正在說:「……關晞,你30歲了,我們會考慮到你即將結婚、生育的可能性,所以項目對您的崗位匹配有調整,希望您能理解……」

  關晞垂眼。

  剛剛下過雨,老騎樓的廊柱已經斑駁發黑,立面細細碎碎地剝落下來。老城區排水不好,雨水混著泥渣匯成窪。

  關晞注視著地上連片的污水,打斷對方:「我不理解。」

  ……

  關晞是陳家的房客。

  陳家嫻早就偷偷看過她的身份證。她30歲,北方人。

  她注視著關晞的背影。

  精英啊。

  人世間種種泥濘,似乎與這樣的精英毫無關係。

  陳家嫻羨慕得心裡發疼。面對關晞,20歲的陳家嫻被自卑淹沒,恨不得自己就是那根剝落的廊柱,需要儘快消失。

  她的目光落在關晞手中的咖啡杯上。

  下意識把手中的塑料盒子背在身後。

  ……

  被陳家嫻所羨慕的關晞結束了通話,收到了長樂坊項目的定崗通知。

  關晞,總辦—人事部—員工關係經理。


  人事部?

  關晞指尖頓了頓,略過「確認回復」,眉頭緊皺。

  她撥電話給長樂坊項目的人事專員周亦行:「周周,我之前在集團的崗位是GR,降職到長樂坊項目,我應該做公關經理。為什麼安排我做人事崗?」(GR:政府公共關係)

  周亦行很委婉地說:「關總,現在情況特殊,集團即將開啟第二輪降本增效,郁總的意思是,您過來負責長樂坊項目的裁員工作。」

  負責裁員?

  是不是裁完所有該裁的人,就輪到她了?

  關晞很平和地問:「我們周幾開項目例會呢?或許我需要和郁總談談。」

  人事周亦行的聲音微妙地頓了頓:「一線項目涉密較多,所以只有核心部門才能參與項目例會。」

  關晞抬眼:「不給我上會的資格,連開會時間都不告訴我?」

  人事周亦行急忙告饒:「晞姐,不好意思,這是郁總的安排,我們只能服從安排。」

  關晞點點頭:「嗯,都是郁總的安排。」

  她在手機上打開協同辦公,在郵件列表里從下往上翻,終於翻出了長樂坊項目的負責人。

  郁賁。

  要怎樣才能見到郁賁?

  ……

  關晞去一邊的推車上叫了個炒陳村粉,和炒粉的江伯聊了起來。

  「拆遷?拆唔掉的啦。」江伯語氣堅決,「住了一輩子,誰不想死自己家床上啊?」

  旁邊穿白襯衫的年輕男子笑著說:「老人家,拆遷以後住新房子,又乾淨又整齊,還有電梯。時代發展日新月異,您要轉變思想,跟上時代。」

  江伯的鏟子磕在煎鍋上噹噹作響:「我管他什麼時代!時代發展經過我同意了嗎?我都沒答應,憑什麼就要我轉變思想啊?太霸道了!」

  關晞的手機又響起來,她沒理會,聽著白襯衫調侃:「那怎麼辦,不轉變,就會被時代拋棄喔。」

  江伯勃然大怒:「撲街,這不是欺負老人家嗎?不願意就被拋棄?天下有這種道理?靚女,你說,對唔對?」

  被稱作「靚女」的關晞抬頭。

  她想了想,說:「這樣是不對的。文化的先進性應該體現在『包容』,而不是強迫人接受某一種文化,並將不接受的人打成『異端』,或者無視他們的需求。」

  「是啦!」江伯一拍大腿,「非逼我!毫無包容性!」

  「我不跟您爭,您就看吧,馬上就得拆。」白襯衫笑笑,「現在拆遷方案定下來啦,大拆大建。」

  大拆大建?

  江伯揮舞鍋鏟:「全拆?!釘蓋啦你!街坊不答應!」

  白襯衫說:「老伯,我要是您,就接受現實。」

  關晞看了白襯衫一眼。白襯衫禮貌地點點頭,拎了自己的炒粉轉身走開了。

  江伯悻悻翻炒:「唉,他就是卓秀地產搞工程的,他說要拆,八九不離十。唉!」

  關晞說:「您看人真准。」

  江伯有江伯的智慧。最近卓秀地產的長樂坊項目團隊入駐,他把炒粉車推過來,專做員工買賣,生意興隆,幾乎認得每個人。


  「今天生意好嗎?」關晞問。

  「好得很!別看今天是周六,但今天開項目會——看到他們穿襯衫了吧——過來的員工反而比周內更多!」

  關晞長長地「哦」了聲。

  「原來,項目會在周六開啊。」她笑道。

  ……

  雖然知道了開會時間,但想上會,必須有所準備。

  關晞繼續和江伯聊天。

  江伯搖頭嘆氣:「西關毀啦。要是我還年輕,非把這衰仔的屎都打出來——唉!」

  關晞說:「是,您從前跑長途貨運,天不怕地不怕。」

  江伯驚訝了:「你怎麼知道?你會看相?」

  關晞笑著搖頭:「感覺。」

  江伯指了指拎著對面的中年人:「他呢?」

  關晞看了看,說:「體制內或者國企的中層,但不是事業單位。」

  那人邊打電話邊買炒粉:「好的趙處,材料今天發您……王廳那邊還請您……」

  江伯驚訝地看了一眼關晞。

  神了!

  「你是做什麼的?」

  關晞避重就輕:「我是您的新鄰居。江伯,聊聊?」

  江伯對關晞產生了些興趣:「我老頭子有什麼可聊的。」

  關晞說:「聊聊您知道的西關,和您對拆遷的想法。」

  她很快獲得江伯的信任。

  ……

  半個小時以後。

  「江伯,該收攤啦。」一個年輕高挑的男孩子從江伯身後的騎樓中走下來,看見關晞,又對著她笑嘻嘻,「關小姐。」

  關晞點頭:「早上好,陳家豪。」

  陳家豪長著一張生氣勃勃的開朗面孔,膚色曬得偏深。他推開「陳記糖水」的門,關晞若有所思地盯著看。

  陳記糖水的門很有特色。第一層是向左右推開的雕花木門,只有半人高。第二層看上去像個大的木框,中間橫架著十幾根圓木。第三層才是正常的木門。

  陳家豪不好意思地笑了:「等有錢了就換個推拉門,現在這破門,木頭快爛了。」

  關晞說:「這個門就很好。」

  陳家豪搔頭:「好嗎?」明明很老土。

  關晞問:「這個門叫什麼?」

  陳家豪指了指第一層半人高的雕花木門:「吊扇門。」又指了指第二層的大木框:「趟櫳門。這兩層門的作用跟欄杆門差不多,平時後面的木門不關,趟櫳門通風透氣,吊扇門可以防窺。嗨,老人家才會用的。」

  「哦還有。」陳家豪拍了拍趟櫳門,「這裡的圓木必須是單數,老人家的規矩,別問我,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也不關心。」

  關晞點頭:「我可以點一碗糖水嗎?」

  陳家豪想說他不管店,但看著關晞光潔的面孔,他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半個小時以後,陳家豪帶著關晞去拜訪金阿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中了什麼邪,她只是點了一碗雙皮奶,就拉著他聊西關,聊粵劇,聊房屋繼承,聊他爸爸有幾個兄弟,聊西關小姐,最後問他:「可以帶我去拜訪金阿婆嗎?」


  中了什麼邪,直到關晞從金阿婆狹小的客廳出來,又請陳家豪帶著拜訪下一家,他都沒想明白。

  ……

  卓秀地產在長樂坊的項目辦公樓距離陳家不遠,陳家嫻步行就到。

  站在辦公樓下面,朝陽冷冰冰地映在陳家嫻的臉上。

  她抬頭。

  這是卓秀地產,無數名校精英削尖了腦袋去爭取的地方,只是為了短暫的項目辦公,就可以大手筆裝修一棟辦公樓。

  是陳家嫻從未踏足的另一個世界。

  比糖水店大得多。

  幾個白領模樣的人邊打電話邊走進辦公樓,神色匆匆,看起來專業而忙碌。陳家嫻習慣性後退兩步,讓開。

  腦中不期然浮現陳父的話:「你拿什麼跟別人比。」

  現在逃走還來得及。

  自慚形穢的羞恥感籠罩著她,但內心深處,另一種雀躍卻又悄悄地鼓脹起來。

  如果陳父知道,肯定又是嗤笑一聲:「不自量力。」

  可是,可是。

  欲望,是什麼?

  是內心深處這股小小的雀躍嗎?

  陳家嫻甩甩頭,面孔繃得緊緊,抬起腳,重重地踏入其中。

  她聽從了自己的欲望——

  她渴望這個世界,比糖水店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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