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入職手續後,陳家嫻在項目部二樓最角落的地方獲得一張狹窄的辦公桌。
「——你們憑什麼裁我?我在這幹了八年,績效從未墊底過,憑什麼是我?」怒吼聲從緊閉的辦公室傳來。
咣當。
門被摔得震天響,有人氣沖沖走出來。
啪。
他把脖子上的工牌用力擲在地上。
員工的工牌歸項目秘書管理。陳家嫻走上前,默默蹲下,拾起工卡。
忽而聽到腳步聲。
那人折返,看著陳家嫻,眼睛因為憤怒而閃亮:「你是新來的項目秘書?」
陳家嫻怔了下,點點頭。
那人冷笑一聲:「大裁員的時候,人頭全部凍結,憑什麼是你是進來?你想過沒有?」
陳家嫻緊張起來。她很小聲地辯解:「我……」
那人又冷笑一聲:「你想過嗎,公司為什麼在裁員的節骨眼上招你?」
陳家嫻一頭霧水。
四面八方的視線已經投過來,但一片寂靜,沒人出聲。
那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傻逼,居然把公司當好人。」他擲地有聲,「你自己長點心吧,記得多要賠償!」
「——項目秘書,咖啡機不動了,快報修一下。」有人喊。
陳家嫻心底不祥的預感被打斷:「來了。」
……
她坐在茶水間裡等工人維修。
四下氣氛沉重。
「……數據分析部一鍋端,核心部門裁員30%。」
「組織架構重新調整,聽說總裁辦要與人事合併。」
「聽說了嗎?集團總部擼下來一個公關經理到咱們長樂坊項目。女的。」
「她的降職程度有點慘烈啊。集團總部——城市分公司——子項目,從頭到腳,一擼到底。」
「慘烈?!哈!她來負責裁掉我們!」
「臥槽!!!這閻王叫什麼?!」
維修工人修好咖啡機,按下操作鍵。
轟隆隆磨豆子的聲音蓋住了一個名字,隱約傳出一個「關」字。
……
陳家嫻修好咖啡機,又馬不停蹄地跑到印表機邊,刷工卡,列印材料,裝訂。
按照卓秀地產的慣例,每個周六,區域總裁兼越城公司總裁,施遠,會帶隊幾位副總、幾大支持部門的總監和各項目負責人下到各個重要子項目開會,到達長樂坊項目的時間是下午3點半。
周六是休息日?
卓秀地產沒有休息日。
陳家嫻一直忙到下午3點,準備好會議室,她才喘了口氣,坐下來吃飯。
卓秀地產的員工福利非常好,午餐是椒鹽炸排骨。陳家嫻剛動筷子。
「餵。」
陳家嫻條件反射把飯盒一推,抹了抹嘴,站起身。
「餵。」同事招呼她,「過來做會議紀要。」
陳家嫻指了指自己:「?」
她當然沒做過會議紀要。
還沒等她說話,同事已經把筆記本電腦塞到她手裡,急匆匆一推。
陳家嫻猝不及防踏入會議室。
距離開會還有半個小時,運營正在調試項目匯報PPT,陳家嫻看著工程、物業、拆遷、設計、招商、營運、企劃、財務的字眼紛紛閃過。
陳家嫻開始眩暈。每個字眼都如此陌生。
這是另一個世界。
她的額頭冒出汗,四下看了一圈,沒有人和她一樣慌張。
好像會議室里的每個人都在自己適當的位置,帶著一股遊刃有餘的篤定,只有她自己是個拙劣的闖入者,像個贗品。
老闆們還沒到,同事繼續之前的八卦。
「這人什麼來頭?集團想逼她自動離職?還是得罪誰了?或者重大事故?」
雖然有勞動法,但卓秀集團為了降低裁員成本,會把人調崗到支線子項目上「啃硬骨頭」,能幹就干,幹不了就自動離職。
比如拆遷。
「來前線輪崗鍍金,把我們裁了,撈一波業績,回去升職。草,傻逼。」
「……讓我們做長樂坊這麼個拆遷爛尾近10年的破項目,公司打定主意要裁我們吧?人是工具嗎?我是工具嗎?」
「不至於。我們好歹是BOT,還從政府手裡拿了15年經營權。」
BOT指的是建設-經營-轉讓。西關區引入卓秀地產接手長樂坊的爛尾項目,卓秀地產將承擔所有投融資、設計、建設、運營和維護的成本,建成後,擁有15年經營權,獲得運營收益。15年後,再無條件將經營權還給西關區。
BOT模式在世界範圍內取得一定的成功,可在中國,還是第一次嘗試。成與不成,很難講。
「那現在資金路徑明朗了嗎?」
幾個人看向財務主管黎姐,黎姐微不可查地搖頭。
「——他媽的,沒錢搞什麼文化項目。」
……
門輕響。
工程部的人集體走進來。
陳家嫻抬頭。
領頭的是一名眼神銳利的男人,穿黑色polo衫,頭髮剪得很短。
「郁總。」
「賁哥。」
「老闆。」
會議室里紛紛響起招呼聲。
郁賁是越城分公司的工程部總監,原本升副總板上釘釘,卻沒升成,反而下放到長樂坊這個爛尾項目管工程,級別不變。
郁賁面無表情,走到會議桌邊,拉開椅子,坐下。
會議室里的氣氛一變,悄悄緊繃。
郁賁冷笑一聲,靠在椅背:「不是這個就是那個,打著管培生的旗號,下到項目來鍍鍍金,干半年就輪崗走了。怎麼,我們項目是給人鍍金用的嗎?我們缺公關嗎?公關成本多少?她有什麼用?」
指向性非常明顯,郁賁的敵意毫不掩飾。
地產行業不景氣,卓秀集團的地產線大範圍裁員,崗位全部凍結。長樂坊項目準備大拆大建,郁賁幾次向城市公司報告經費不足,區域總裁兼越城公司總裁施遠都置若罔聞。
項目與越城公司的矛盾日益突出,郁賁和施遠之間的衝突越來越強烈。
如今,就在施遠和郁賁衝突最激烈的時刻,施遠居然塞了個關係戶給他——集團總部降下來「鍍金」的公關經理?
呵。
這個人好不好,郁賁壓根不在乎。
但既然是施遠的人,好也是不好。
……
「餵。」
陳家嫻條件反射抬頭,郁賁一雙銳利的眼盯著她。
「新人的工位由我安排。」郁賁簡短、冷酷地宣布,「你別管。」
這不合適。
但陳家嫻不敢反對,點了點頭,手心滲出一點汗。
門外傳來桌椅挪動的聲音。眾人探頭向外看去,然後瘋狂眉眼官司——
郁賁居然把公關經理的大辦公桌拖去最不起眼的角落!
陳家嫻也探頭去看。
經理級別的大辦公桌緊挨著陳家嫻狹窄的辦公桌。在大辦公桌的另一邊,正是拆遷組的工位。
這就是來自工程總監的下馬威!
陳家嫻目睹了這場下馬威發生,不由得對這位公關經理產生深深的擔憂。
隨即,她又自嘲:她憑什麼替別人擔憂。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在弱肉強食的職場中,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
陳家嫻的冷汗一顆一顆從後背滲出來。她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會議紀要上。
與會人員名單已經填好了。
她把人名和面孔依次對過去,驀地,凝住了目光。
多出一個人,名字不在與會人員名單上。
她站在門口,穿著黑色襯衫,手指甲整齊地塗成紅色,面容平靜,只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
陳家嫻下意識在電腦上打出兩個字:
關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