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晞站在會議室門口。
「是誰泄露的會議時間?」郁賁環顧一周,冷聲問,「是誰?」
同事們紛紛低下頭。
關晞平靜地看著郁賁。郁賁一雙銳利的黑色眼睛注視著關晞,又說:「這是項目內部會議,有保密要求,只有核心業務線參會。我記得,我給你安排的是人事崗?」
關晞平靜地說:「我不認可你的工作安排。根據卓秀集團與勞動法的規定,定崗需要雙方協商一致才算成立。我不認可,你對我的崗位調動不成立。」
郁賁直接說:「不想干就別干。施遠讓你來我的項目,但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我的項目不缺人,我沒地方接收你。」
關晞抬眼看他。郁賁毫不留情面道:「你可以自己去找施遠,解決你的歸屬問題。」
關晞卻說:「郁賁,你我都是22級,你是項目總嗎?你有什麼權力阻止我參會?」
陳家嫻聽見同事們倒吸涼氣的聲音。
長樂坊項目確實沒有官宣項目總。
但郁賁本就是總部的工程部總監,下到項目來,大家就默認這個項目由他說了算。
更何況,現在卓秀集團的人事形式並不明朗,為什麼郁賁升副總失敗?為什麼郁賁到項目上卻遲遲沒能官宣成為項目總?
誰敢多問?
結果關晞一來就往人心口上戳刀。
這麼勇的嗎?!
郁賁沒有被她激怒。他很平穩地說:「既然你能升到22級,想必很會找路子,不如去看看別的項目。公司降本增效,長樂坊用人成本吃緊,每個人頭做不出營收,就是虧損。我的項目不養閒人。」
閒人嗎。
關晞站在門口,和郁賁對視。
關晞說:「郁賁,我可以把長樂坊的公共關係全部統起來,政府關係,媒體關係,品牌活動。長樂坊項目作為BOT項目,需要這項工作。」
郁賁說:「這塊業務已經有人在管。」
郁賁始終滴水不漏。
於是關晞故意激怒他:「請媒體寫幾篇通稿,就算公關了?」
會議室內安靜片刻。
郁賁沒有被激怒,而是開始扣帽子:「這不重要。這裡是項目前線,收起你集團總部的高大上做派。今天是工程會議,長樂坊即將動工,你要耽誤整個項目進度嗎?」
關晞繼續激怒他:「這麼大的項目,如果能被我一個人說幾句話就耽誤,問題出在你的管理統籌能力上。」
郁賁冷漠抬眼,指了指時間,繼續扣帽子:「看看你浪費的時間——這是沒耽誤項目進度?」
關晞直白道:「我始終據理直言,而你一直拒絕我。你究竟想拒絕的是我,還是別的什麼人?」
這一刀捅得又准又狠,郁賁面色微變。
他正處在人事變動的低谷期,職場失意,形式微妙。更何況,現在處於降本增效的關鍵期,各個利益團體暗流涌動,他怎麼可能自己跳出來公開宣稱,自己不滿施遠的高壓政策?
每個人都有意見,但每個人都沉默不語,指望別人去做出頭鳥。
他今天敢應一句話,明天這句話就能被其他利益團體添油加醋、把他變成出頭鳥、給別人當刀!
郁賁終於被關晞激怒,滿肚子氣,冷笑連連。
卻一句話都不能說。
現場死一般沉寂。
關晞面無表情,抬腿走進會議室。其中一名同事猶豫片刻,從會議桌邊退到後面的摺疊椅上,空出一個位置。
關晞毫不客氣地坐下。
陳家嫻坐在角落裡,無聲地瞪圓雙眼。
剛才的爭執,她聽著都膽戰心驚。
關晞為什麼不害怕?
關晞為什麼不介意激怒別人?
陳家嫻想到被擠在角落的經理辦公桌。
可就算關晞能參加會議,又有什麼用呢?
……
3點45分,總裁施遠帶著全體副總、幾大支持部門總監和其他項目負責人走進長樂坊項目會議室。
郁賁匯報長樂坊片區摸排方案:「長樂坊片區危房建築面積高達15萬平方米,危及2100多戶居民的生命安全及民生保障,是越城最大的危房片區,其中有30棟為嚴重損壞房,需要儘快遷離。」
他切換PPT:「一期劃定更新面積71334平方米,建築面積92134平方米,建築占地面積6009.7平方米,建築密度84.2%,容積率1.29,47%的建築占地面積在60平米以下。」
「近50%房屋為磚木結構,質量整體不容樂觀:僅有9%的建築結構基本完好,7%的建築結構為一般損壞,另有近30%結構局部損壞或嚴重損壞,己屬危房範疇,亟需修繕加固。」
「餘下近50%的建築,經簡易評估,部分建築磚牆開裂變形,筒瓦屋面滲漏滴水,木檁條白蟻蟲蛀,樓板坍塌廢棄,建築結構老舊腐朽,片區建築整體存在相當嚴重的安全隱患。」
施遠坐在最上首。
作為卓秀集團四大區域總裁之首,他的神情永遠冷漠而理性。
令人捉摸不透。
郁賁只好切換PPT:「鑑於房屋老化程度,大拆大建迫在眉睫。下面是我們的大拆大建方案。」
郁賁匯報完畢。
施遠緩緩靠在椅背上,盯著數據出神。
沉默就像水的漣漪,一圈一圈,擴散至整間會議室。
作為卓秀集團四大區域總裁之首,施遠的神情向來淡漠、冷靜。
片刻後,他冷冷道:「郁賁,這就是你的洞察?」
郁賁躊躇再三,道:「施總,危樓的數據雖然不好看,但是真實的。除了大拆大建,沒有別的辦法。」
施遠思索片刻,又問:「當下,你們最需要解決的問題是什麼?」
郁賁說:「資金。」用來拆遷安置。
施遠沒什麼表情。
顯然還是不滿意。
項目會議室里完全被死寂籠罩,每個人都大氣不敢出。
郁賁皺眉看向施遠。
施遠避開他的目光,轉頭:「下面匯報的還有誰?」
「沒……」
「是項目公關。」一道冷靜的女聲響起。
郁賁猛地抬頭,對上那雙鋥亮的眼睛。
陳家嫻敲打筆記本的雙手一滯。
關晞!
關晞將PPT同步投屏在會議室中。
「關於長樂坊片區居民拆遷意向的摸查報告。」關晞說,「在過去的5天裡,我實地走訪了長樂坊片區37戶拒絕拆遷的家庭,訪談了167位原住民。為更好配合拆遷同事與運營同事的工作,我已經住進長樂坊原住民的騎樓,會一直住到項目實施基本完成。」
住進危房?
會議室里靜了靜,每個人都抬眼看向她。包括郁賁。
陳家嫻更是大腦一片空白。
所以她租自家的房子,並不是因為腦子有病。
關晞看了施遠一眼,他沒說話。關晞繼續說下去。
「長樂坊始於明代,位於西關地區。明末清初,隨著『一口通商』政策推行,西關成為海上絲綢之路重要港口及對外貿易集散中心,迅速發展成為越城的經濟中心,並逐漸形成以商貿文化為主要特徵的西關文化,片區內有鑾輿堂、八和會館、李小龍祖居、詹天佑故居、岑能詠春傳承基地等歷史文化建築。」
郁賁皺眉打斷:「在大拆大建方案中,這些歷史文物都得到妥善的保護,不會拆掉。」
關晞說:「但你的規劃中,要拆掉吉祥齋雲吞、陳記糖水、周記冰室和孫婆茗點居等老字號店鋪茶樓,還有豬腳姜、魚皮、牛雜等知名的西關美食老店,還有手打銅的老店,等等。」
郁賁語塞。
這是什麼?這又有什麼?
拆建以後,再招商回來不就好了嗎?
「不好。」關晞說,「如果說西關是越城的記憶,那麼長樂坊就是越城文化的呈現。歷史建築怎麼定義的?承載著居民歷史記憶的建築算不算歷史建築,又是否值得被保護?如果把這些建築拆掉,西關還是西關嗎?而且這些老店都是私人運營,難道他們會接受招商?越城文化,難道只在你所謂的『歷史文化建築』上面嗎?」
郁賁冷笑:「按你這麼說,這種老城還怎麼拆?每個角落都有所謂的記憶,那都不要拆了!」
關晞很直接地說:「那就不要急著拆。」
她有病吧!
項目直接停工是嗎?!
郁賁想反駁,關晞直接轉過身,對著施遠說:「親身走訪過原住民以後,作為長樂坊項目的公關經理,我必須反對『大拆大建』的方案。現方案對歷史建築的認識嚴重局限,拆遷方案波及文化遺產,如果強拆,勢必會造成文化破壞。文化破壞的後果,從政治的層面上來說,卓秀能承擔得起嗎?」
關晞頓了頓,又說:「經過十年的房價暴漲,民眾對地產公司的印象很差。一旦我們造成文化破壞,勢必會引發巨大的輿情危機,必然接受從重處罰。今年,行業下行,卓秀集團在全國範圍內的商業地產營收數據均不理想,集團股價也持續陰跌。卓秀地產不能承受輿情危機引發的經濟損失。如果郁賁總一意孤行,我將發出輿情示警。」
郁賁皺眉。
關晞切換PPT,上面羅列著一串名字,各個都是行業內資深專家:「我的建議是,大拆大建方案暫停,請組織相關專家研討方案並優化疊代新的拆遷方案。這裡是項目公關提供的擬請名單。」
陳家嫻機械地記錄關晞的發言。她的發言條理清晰,並不難記。
會議室鴉雀無聲。
手機上,各種員工小群瘋狂閃爍起來。
「她哪來的學界資源?」
「我剛問到,關晞是前幾年集團從考古文獻所挖過來的,專門給重大項目做文化挖掘與搭建。」
「我想起來了,前幾年——上海分公司開發高端住宅,專門請來日本設計師,鼓吹日系宅寂格調,打算賣給大老闆。結果來看盤的大老闆大多廣東、福建人,看見日本人設計的長方形簡約路燈直搖頭,說像墓碑,壞風水。」
「前些年,東莞公司請了個歐洲設計團隊給政府設計辦公樓,結果設計理念居然是『猴子撈月』,方案提到總部,老闆的臉都綠了。」
「猴子撈月怎麼了?」
「升官發財一場空啊!」
「難怪。集團特意挖她,為了專管這塊業務?現在中國文化逐漸強勢,照搬外國人那套就能撿錢的時代早就過去了。」
「那……以後還得客氣點?」
群里消息瘋狂刷屏,會議室里卻一片安靜。
施遠打破安靜,微微點頭:「就這麼辦。」
說完,他起身帶人離開長樂坊,去往下一個項目。
沒有看郁賁一眼,也沒有和郁賁講一句話。
郁賁從山東大學畢業後就一直跟著施遠,這些年,施遠的任職履歷從瀋陽分公司,到武漢分公司,後來又到越城負責整個南方大區,郁賁一直是他的核心嫡系。
如今,施遠對郁賁卻近乎反常的冷淡。
這僅僅是對郁賁工程方案的不滿,還是代表郁賁在高層面前失寵了?
究竟是施遠個人的意思,還是預示了未來針對郁賁的人事變動?
小道消息滿天飛,而當事人卻離開了辦公樓。
話題的另一個中心人物,關晞,也並未留在項目辦公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