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晞結束自己在越城公司最後一天辦公,整理好臨時工位上的材料,放進車子後備箱。
車子從地下車庫緩緩駛出,匯入越城晚高峰的五光十色車流中。
抬眼望去,是輝煌的江畔夜景。
璀璨燈光由無數細密的格子組成,每個格子裡都是無數深夜加班的普通人。
被商業社會榨取剩餘價值的普通人,燃燒生命,點亮這座宏大而美麗的城市。
……
關晞停下車,幾分鐘後,車門打開,白金色短髮的設計師坐上副駕。
「嗨,Charles。」關晞轉過頭和他打招呼。
Charles放下電腦包,隨意靠在座椅上:「你確定找我做長樂坊的概念設計?這合適嗎?事先聲明,我不接受比稿。」
他看著關晞光腿穿灰色及膝裙,手上一隻方形銀色腕錶,耳垂上點綴珍珠。她踩下油門,腳上是一雙薄薄的漁夫鞋,旁邊丟著她白天穿過的高跟鞋。
他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踩後跟穿著刻意做舊的球鞋,工裝褲,巨大又松垮的黑色棉質T恤,上面醒目地印著一行髒話:
「FUCK THE EDUCATION」
車內開著空調。Charles卻不喜歡盒子裡的四季恆溫,他打開一線車窗,晚風拂起關晞弧度很精緻的長髮。
關晞眯眼,看向他:「到手的生意,你打算往外推嗎。」
Charles看向車窗外。
車子越往西邊開,城市越舊。等進了西關區的地界,三三兩兩的老人在路上緩慢走著,腰上別著小收音機,粵劇的聲音外放出來。
他對著後視鏡抓了抓白金色短髮:「你不覺得違和?」你,我,西關,三種特質。
正說著,旁邊的老房子二樓探出個混血少年。
得,現在是四種特質了。
關晞笑了一聲:「誰規定的,老城市就只能有『傳統』這一種特質了。你這是刻板印象。」
她說正事:「我先帶你去見見打銅老人孫伯,剛好他的侄孫回來探親,是海外華工的後人,華僑第四代。西關不僅僅只是『傳統』而已,它的特質要比你以為的更加複雜。」
Charles推心置腹:「關晞,我建議你不要複雜。你現在降職,勢必要在商業上做出成績。很多時候,我們用設計來突出所謂的『傳統』,其實是為了滿足遊客眼中的『獵奇』,是預設了買家立場的。你的目的是賺遊客的錢。所謂的『活化文化遺產』,本質上不就是這麼回事麼?情懷算什麼?文化又算什麼?」
關晞瞥了他一眼。
Charles攤手:「難道你第一天認識我?我是商人,我之所以敢高報價,就是因為我能幫你盈利。奇怪,你改做慈善了?」
關晞說:「你的主流觀點和你的亞文化穿搭也挺違和的。」
Charles吹了下口哨:「我不靠人設吃飯,我當然可以矛盾、可以複雜,但你的項目要靠『人設』吃飯,必須有記憶點。你不要『傳統』,不炒情懷,你要什麼?」
要什麼呢?
關晞說:「我要『包容』。又老又新,中西交融,新舊交映但又和諧。你看到那邊的民國騎樓建築沒有?歐式紋和吉祥如意並存。其實西關就是這樣。大致是這個方向,具體怎麼呈現,你的團隊來發揮。」
Charles乾脆地說:「我清楚,我當然可以幫你做概念。但你清不清楚,就憑郁賁?上面壓著不給他升副總,他還有什麼前途?你跟這麼個老闆,不如趁早跑路。」
Charles的設計團隊和卓秀集團合作多年,對其中的彎彎繞門清。
關晞說:「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心想把長樂坊做起來。只有長樂坊。」
Charles點評:「天真的理想主義。」
兩人結束了這個話題。
車子路過奶茶店門口,Charles問她:「來杯奶茶?」
關晞搖頭:「控糖。」
晚餐時間,奶茶店前排起了長龍,旁邊有一個醒目的牌子:
招工
陳家嫻正站在奶茶店的牌子旁,盯著「店員3100元/月」出神。
關晞多看了兩眼,感覺這個女生有些面熟。
Charles把車開走:「現在很多大學生找不到工作,只好搖奶茶,打零工。」
關晞說:「到處都在降本增效,但人總要生活。」
她又看了陳家嫻好幾眼。
陳家嫻穿過長長的隊伍,趴在櫃檯上,正在和店裡的人說些什麼。
……
娜拉的故事,以出走為結尾。
出走以後呢?
陳家嫻衝出家門,發現自己根本無處可去。
她沒有錢。
工資和賠償金都還沒發。
在這一刻,善良、孝順、奉獻等等美好的品質分文不值。沒有錢,等於無力負擔房租,等於無法獨立生活,等於她必須、被迫向保障她生活的人讓渡一部分個體的自由。
陳家嫻不是沒找過工作。她沒有正經學歷,正規的工作找不到,不正規的中介騙走她的錢。
她對就業形式不抱任何幻想。
那就奶茶店吧。好歹是知名連鎖。
談不上應聘,也沒有合同。店長看了她幾眼,讓她先試工。試得好,就留下;試不好,就滾蛋。
沒有工資。
她不做,有大把人做。
手機不可以碰,同事之間也不可以閒聊。即使在後廚,在忙碌中的閒暇時刻,也必須站著,哪怕身邊有凳子。掃地,拖地,清理機器,店長的規矩又多又繁瑣,還有老員工自己歇息,故意把活甩給她做。
一天站十個小時,腳酸得走不動路。
店長戾氣很重,喜歡大喊大叫。他恨不得她一下子學會所有的活,教了一遍不太會,就劈頭蓋臉地罵。多問兩句,好像犯了天條。
幸運的是,陳家嫻習慣了被訓斥。
所以,哪怕被店長劈頭蓋臉地大聲吼,她的心裡也沒太多波瀾。
她不想為了所謂的自尊去發生衝突。
她本就一無所有。
而尊嚴是最廉價的東西。
……
Charles頂著白金色短髮,舉起手機,對陳家嫻說:「靚女,是不是做錯了?我點的是三分糖,不是五分。」
陳家嫻一怔。她仔細核對訂單,然後說:「沒錯的,先生,我們的小料是加糖的,所以您口感上可能……」
她抬眼,看到一旁等待的關晞。
關晞正垂眼在手機上處理工作,沒有向她投來一絲目光。
Charles「哦」了聲,還沒來得及講話,就看見店長跑出來:「這位顧客,不好意思,我們的店員就是蠢豬,馬上重做一杯給您!」
Charles嚇了一跳,趕緊擺手:「我只是隨便問問……」
話音未落,Charles眼睜睜看著店長一把揪起眼前女孩的後脖領子,把她狠狠地往旁邊一推,又往地上重重一摜,那個女孩子「噗通」一聲摔在地上。
下一秒,店長拿起Charles退回的那杯奶茶,手腕翻轉,整杯冰奶茶澆在女孩的頭頂上。
……
淅淅瀝瀝黏糊糊的奶茶從頭髮到睫毛,又循著脖子流進內衣。紅豆椰果燒仙草灑得到處都是,珍珠從領口掉進衣服里,黏在皮膚上。
可是,對於此刻的陳家嫻而言,難堪,才最強烈的感受。
旋即,她的心底湧上一股冷嘲:
難堪?
我配嗎?
……
陳家嫻摸了一把臉上的奶茶,垂下眼,默不作聲地撐著地,站起身。
她沒什麼可挑的。她沒有錢。
下一秒鐘,店長猛地一腳踹在她的膝彎上,她腿一軟,重重地跪在地上。
「砰。」
膝蓋生疼,黏在身上的小料七七八八地滾下來一些,黏糊糊地在地上拖出幾道水痕。
或許這就是對她離家出走的圍獵與懲罰。陳家嫻心想。失去家人的庇佑,無可避免地踏入泥濘。
她跪在地上,試圖站起來,但她的膝蓋痛得尖銳。
她的靈魂浮在半空,垂眼看著地上掙扎的女孩。
或許這就老天在告誡她,此後接受這樣人生,接受命運,接受就是求不得,得不到,不被愛,也不要再妄圖反抗。
但她依舊用力撐著地面,手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腳步聲響起,有人用力拽住她的胳膊,那人力氣很大,把她從地上拖了起來。
陳家嫻回過頭去。
竟然是關晞。
陳家嫻第一反應是:女生也有這麼大力氣。
緊接著,她聽見關晞問:「為什麼不反抗?」
……
天真。可笑。
陳家嫻說:「我要掙錢。」
關晞笑了,很直白地說:「可是你又聽話,又好騙。他不給你錢,你也一樣替他賣命,他還有必要給你錢?你註定一分錢都賺不到。」
陳家嫻心底湧起一陣尖銳的刺痛。
店長轉過身:「這位顧客,你亂講什麼……」話音未落,關晞拿起旁邊一杯奶茶,猛地潑了店長滿臉!
陳家嫻張大嘴。下一秒鐘,關晞猛地拽著她,小聲說:「走。」
排隊的人默默讓出一條路,在兩人跑出去以後,又迅速恢復原狀。
店長的叫罵著衝出來,抹了把滿頭的奶茶,四處張望。
關晞拉著陳家嫻,躲在店鋪的拐角處。
關晞的聲音很冷靜:「他在故意欺負你。如果你忍了,以後他還會更加變本加厲的欺負你。」
陳家嫻有些心虛。她低聲說:「我也要反思我自己,做錯了什麼。」
關晞卻說:「反思有什麼意義?你以為你承認錯誤,他就不欺負你了嗎?他就是找個軟包子欺負,你越反思,他越壓榨你。」
陳家嫻感覺自己內心被刺痛。她說:「那,反抗又有什麼意義?我根本打不過他,反抗?我配嗎?」
關晞抬起手,揚了揚手機:「那你為什麼不找人幫你?」
陳家嫻又是一怔。
關晞毫不客氣地說:「比如,報警。很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