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晞盯著郁賁看。
郁賁站起身,很自然地走向窗戶,推開,好一會才轉回臉:「你說什麼?」
關晞眨了眨眼。
郁賁若無其事地坐回桌前,咳了一聲:「設計理念這些,不用你管,你配合工程和設計的需求完成工作即可。」
關晞說:「我要去見老總裁,萬一老總裁想給我點資源呢?所以我需要預先熟悉項目。」
郁賁剛剛升起的一點輕快心思瞬間被拍散,他氣笑了:「你給我畫餅?」
關晞說:「做出花兒來,不刷臉也沒用。」
郁賁抬眼。
關晞看著他,笑眯眯。
這塊餅他沒辦法不吃。
郁賁嘆了口氣,拿過關晞列印好的方案,從桌子上抓了一支筆,認命地圈了幾處:
「改造和微改造的不同,主要在這裡。」
關晞垂眸,看郁賁在「修舊如舊」四個字上重重標記。
「根據你提出的西關文化包容特性。」郁賁邊嘆氣邊說,「以及對傳統文化園的定位……我們擬定了修舊如舊的基調。」
關晞點頭。
郁賁說:「修舊如舊,指的是基於對外輪廓不變的前提下,進行建築立面更新,拆解建築局部、置換建築物功能,保留原有街巷的肌理,加固危舊建築結構。」
他頓了頓,繼續道:「根據具體建築情況不同,簡單來說,我們分為兩種情況。」
第一種情況,原樣修復。如果原住民的老宅的狀況比較好,那就進行原樣修復,儘可能保留價值與特色,體現長樂坊的歷史。
第二種情況,改造提升。關晞翻譯了一下,其實就是立面翻新——如果原住民老宅的外牆老化比較嚴重,就根據不同的建築風格進行細緻清理,並重新翻新立面。剝落的廊柱,斑駁的外牆,都會細緻地修復回原本的樣子。
既不是大拆大建,也不是大改大造。針對建築的具體情況,進行精準整修,這樣既可以規避產權糾紛,大大降低拆遷難度,又可以最大限度地提升原住民居住水平。
郁賁用黑筆在規劃圖上橫橫豎豎畫了幾根線:「基礎格局是『三橫五縱街巷』。」
關晞對著規劃圖默默思索。
郁賁看了眼時間:「你覺得呢。」
關晞很坦誠:「我覺得你這份規劃,僅僅修舊如舊。」
郁賁反問:「所以?」
關晞很直接地說:「不太行。」
……
辦公室里一片安靜。
郁賁的情緒堪稱大起大落,剛剛心思輕快,隨即連連嘆氣,現在只剩下煩躁。
「哪裡不行。」郁賁深呼吸,「包容性,傳統樣貌,都在這裡了。至於傳統文化,我們後期招商會側重……你覺得哪裡不行。」
關晞說:「你這份方案,兩邊都沒能討好。如果長樂坊項目的意義在於公關,那你的方案不夠『靚』。如果長樂坊項目想專注商業,你的方案除了花錢,我看不到收支平衡點。」她直言,「不靚,會被施總打回來;不賺,我們就要被裁員。」
郁賁斷然道:「我能護得住你。」
他頓了下,強調:「你們。」
關晞說:「我覺得廣發銀行和永大集團翻臉是一個很重要的信號。行業的未來將持續動盪,我們每個人,都將面臨時代的轉型。」
郁賁靜了靜:「永大集團,真的至於嗎。」
關晞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折回主題:「現在項目的方向定位很模糊。文化地產和蓋商住樓不一樣,活化傳統文化並非簡單粗暴地『造出來』,這樣生蓋硬造的文化產業,就好像硬捧明星,大眾不買帳,沒有生命力。我們要為西關文化設計可以自運營的體系,讓它們有自己養活自己的能力,做大眾認可的『西關靚女』。文化必須貼近大眾。」
「你的想法也很懸浮。」郁賁不置可否,「所以這是你遲遲不願意審批的原因?」
關晞敘述:「是。這份規劃沒達到應有的標準。」
標準,什麼標準?業務標準、公關標準還是生意標準?
但關晞說得有道理。郁賁的煩躁又變回連連嘆氣:「明天上會討論一下。」
他覺得自己已經很心平氣和了。
頓了頓,郁賁又說:「上會的時候,收起你的理想主義。」
……
第二天上午,陳家嫻作為實習生參加長樂坊項目內部的進度會。
收到會議通知的時候,她剛好按下咖啡機的啟動鍵,驟然響起的研磨聲後,伴著焦香,咖啡落進杯子。
陳家嫻灌下咖啡,和昨晚熬夜灌滿腦子的海量知識混作一團。
不得不說,與茶相比,咖啡使人清醒的速度更快、效率更高。陳家嫻感覺自己的靈魂很快回籠,她打開運營發來的郵件。
會議紀要表格依舊沿用她做項目秘書時製作的那一份,最上面參會人員名單中,她看見自己的名字。
她的名字後面跟著兩項工作任務。
或者說,因為這兩項工作任務,她的名字才堂而皇之地出現在名單上。
跋山涉水,跨越高牆,她才終於能夠在商業社會擁有自己的名字。
「喂,你。」
陳家嫻聽到了,但沒有理會,把杯子從咖啡機下拽出來。
「項目秘書。」
陳家嫻依舊沒有理會。
「……陳家嫻?」
陳家嫻這才回過頭。露出疑惑的表情:「你找我?」
那位同事訕笑:「項目秘書,這邊的洗眼鏡機壞了,需要報修一下。」
陳家嫻說:「我不是項目秘書。」她指了指自己的工牌,上面寫著「實習助理」四個字,「報修不是我的職責權限。」
那人低聲道歉。
陳家嫻端著杯子回到座位上,拔下筆記本電腦的充電接口,抱起來往會議室走去。
會議室門口,周可正和另外一個女同事激烈地爭論什麼,兩個人把材料甩得啪啪響,其他人視若無睹地經過。
衝突,在卓秀太普遍。在強悍文化下,卓秀的女員工從不畏懼衝突。
陳家嫻躊躇片刻。周可餘光看到,轉過臉,對陳家嫻點了點頭。
她們曾經分享善意,但她們並不是朋友。
陳家嫻帶著一點笑意,跨進會議室。
這一次,她的位置不在門邊,而是向前移了一點,緊挨著會議桌後排。
……
項目內部會議,郁賁本人坐鎮,幾個團隊負責人圍坐於會議桌前。偌大的會議桌空空蕩蕩,有匯報任務的團隊成員擠坐在各自負責人身後的椅子上。
工程團隊介紹過最新版改造規劃後,留出時間給大家討論。
財務主管黎紅率先開口:「郁總,這一版微改造方案的投入-回報,您希望我的團隊如何估算?」
郁賁說:「紅姐,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黎紅很尖銳地說:「BOT模式的對標項目都在歐美,國內還是一片空白,缺乏營收的統計數據。卓秀集團不是慈善機構,民生幸福是政府而非企業的責任。這一版規劃方案,看起來只是修修補補,修補以後呢?我看不到可能的回報。沒有任何盈利點。」
黎紅今年57歲,是卓秀集團退休返聘的老資歷。她可以犀利,也可以問得很現實。
「靚」不是她的職責範疇,她只關心賺。
負責招商運營的潘喬木清了清嗓子:「紅姐,我來簡單介紹一下,西關區政府決定與我們BOT模式合作的原因。當時,對於長樂坊舊城改造,擺在西關區政府面前最大的問題是:權責不統一,缺少責任主體。對於西關區而言,當時的局面是:誰都有責任,誰都沒責任,缺少一個統領全局責任主體,所以長樂坊舊改才無法推進,這也是卓秀介入長樂坊項目的原因。」
他看著黎紅:「直白來說,BOT項目的責任擔當意義大於商業盈利意義。企業需要承擔社會責任,這才是卓秀集團與西關區政府開展BOT合作的初衷。」
設計主管說:「紅姐,項目確實有現實困境。首先,長樂坊片區的容積率很低,政府要求我們既要控制建設總量,又要保護歷史街區,設計只能在夾縫中尋求平衡。其次,憑藉我們自己的力量,很難承接具體的歷史文物保護工作。」
潘喬木補充:「長樂坊片區大多是小街里巷,屬於碎片化的改造標地,難以完成規模性商業開發,招商有一定難度。」
黎紅很直接地問:「所以你們的意思是,完全公益?不要盈利?」她冷笑一聲,把方案甩在桌子上,「是你們瘋了還是我瘋了?我不可能簽字同意。」
會場沉默。
黎紅搖頭:「社會責任不是我的權責範疇,文化和情懷也不能當飯吃。我只為數字負責,我也只能看得懂數字。你們想儘快完成項目,認為這樣可以控制成本,但在我看來,如果沒有回報,再少的成本也是虧損。老總裁和施遠只要這個項目有亮點,但我們呢?虧損的話,拿什麼養項目?誰想被裁員?」
郁賁還想開口,就被黎紅打斷:「郁總,您當然可以說服我,但您要如何說服集團審計?」
集團不管項目的苦衷。只要虧損,就意味著項目背鍋,意味著項目降薪及裁員。為此,施遠和老總裁李卓秀踢了幾次皮球。
要滿足老總裁和施遠的要求,這個項目必須「靚」;要滿足自身利益,這個項目必須「賺」。
無論是「靚」還是「賺」,哪個簡單?
會議室內齊齊陷入沉默。
有人憤怒地抱怨:「這他媽哪裡是做事?這他媽分明是教我們做人。」
有人小聲說:「所以才是『硬骨頭』啊。」
討論到現在,事實擺在眾人面前:長樂坊項目只能試圖平衡「靚」與「賺」。
項目齊齊化身端水大師。
郁賁坐在會議桌前,沉默半晌,把目光投向關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