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嫻冷靜下來,先開口:「我拜託你有點邏輯。這樣對你有什麼好處?這樣吧,我保證,絕對不會把你的錄音拿給關晞,因為我的目標是拿到卓秀的職位。你和關晞之間的競爭,與我無關。你聽懂了嗎?」
講話的邏輯?
潘喬木不自在地把手插進口袋,陰陽怪氣:「就算你模仿我,也拜託你模仿得好些。你應該說:『我的意思表達清楚了嗎』,這樣才有風度——我的意思表達清楚了嗎?」
陳家嫻點點頭:「我的意思表達清楚了嗎?」
潘喬木語氣強硬:「當然清楚。我和你能有什麼關係,畢竟我們互相討厭。以後有你求我的那一天。」
陳家嫻反駁:「你說反了,從前是你求我。希望以後你別再來求我。」
潘喬木站直身體,嗤笑一聲:「行,一路順風,陳家嫻。我倒要看看,你能把破實習工作雕出什麼花來。」
他冷笑數聲,轉身離開,肩背筆挺。
回到辦公室,潘喬木端起冰美式,幾口灌下去,才覺得心中的無名火下去了些。
他仰靠在工學椅上,闔上眼。
半晌,他猛地睜開雙眼,坐起身:「什麼人啊!」
罵完這句,他又躺回工學椅上。
良久。
「裝可憐而已。」他撇撇嘴,「信她?我就是個大傻逼。」
潘喬木睜大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天花板,鼻尖有股香味纏綿不去,這香味有些熟悉。
他想起陳家嫻的頭髮。是了,這麼熟悉,因為是陳家嫻頭髮上的味道——
沖涼房是她在用。那瓶洗髮水,也是她的。
潘喬木再次坐起身。
他給助理打了幾個字,想問問她的情況,但猶豫了一會,又刪掉。
把手機丟在一邊,潘喬木再次躺回工學椅上。
媽的,煩死她了。
她的處境,跟他有什麼關係。
……
陳家嫻打開協同辦公軟體,找到周可的名字。
周可,隸屬於長樂坊項目招商部運營組。
陳家嫻從協同辦公列表里拉出周可的名字,在對話框中敲她,邀請談話,說「問題請教「。
周可已讀不回。
上午十點十五分,周可給陳家嫻打內線電話:「我是周可。哪間會議室?」
陳家嫻一怔,然後說:「我去找你。」
周可沒說什麼,掛掉電話。
陳家嫻找到周可的工位,遞了瓶從飲料櫃裡買的瓶裝奶茶。
周可沒有接:「正常工作溝通,你不需要在流程外請我喝東西。」
陳家嫻說:「與工作無關。這奶茶還蠻好喝的。」
她努力地表達親切,試圖社交。
周可「哦」了聲,接過奶茶,看了眼陳家嫻,「你現在不用塗粉底了?」
陳家嫻能聽出周可的言外之意。她說:「我現在挺好的。」
不需要粉底來掩飾傷痕。
周可沒有繼續追問,而是轉換了話題:「你找我做什麼?」
陳家嫻說:「我有工作上的難題想請教你,請你幫助我。」
周可反問:「我為什麼要幫助你?我們沒有任何關係。幫助你對我有什麼好處?」
陳家嫻愕然。
片刻後,她囁嚅:「因為你幫過我一次。我不想辜負你的期待。」
周可反問:「就算我有期待,和你又有什麼關係?」
陳家嫻漲紅了臉,說不出話。
周可直言不諱:「我沒幫過你,你也不要幻想我會幫你,你不必討好我,這讓我很累。陳家嫻,我們是同事關係,溝通工作在職場天經地義,你現在把簡單的問題複雜化。」
陳家嫻看著周可,怔住了。
她?
討好嗎?
她會下意識去討好別人嗎?
周可說:「工作上,你要說請我支持,並量化我的支持,而不是找我』幫助』。如果我是你,就會寫清楚,哪項工作請求運營組周可的支持,具體支持內容是什麼。我是來工作的,要完成業績。我不是來交朋友的。」
她重複:「你的討好讓我很累。」
陳家嫻看著周可。
很久很久以後,她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對不起。」
周可打斷了她的話:「拜託你,你沒有錯,不要道歉。因為——這樣聽起來好像我在欺負你。會讓我困擾。請你說:好的。」
陳家嫻喘了口氣,說:「好的。」
……
回到辦公室,陳家嫻發郵件給周可,提出論文撰寫工作請她提供材料與數據協同,連帶著談話邀約一起發送,抄送給運營組的負責人。
然後打開協同辦公,在周可的日程里申請了十五分鐘,並訂了一間小會議室。
這一次,周可同意了。
……
兩個人抱著筆記本電腦坐在會議室里。前台端來熱水,周可喝了一口。
「你看看吧。」周可發了材料給陳家嫻,「是這些嗎。」
陳家嫻拖了幾下滑鼠。她沒有再看屏幕,而是看著周可:「你會寫論文嗎?」
「會。」周可說。
她沒有多說一個字。
陳家嫻識趣地咽回「請你教我」四個字。她換了種說法:「你有沒有經驗,能給我參考一下?」
周可說:「我們不是一個老闆,我的對你沒有參考價值。」
陳家嫻說:「可是——」
周可打斷她:「你又把簡單的問題複雜化。」
陳家嫻爭辯:「我沒寫過論文。我沒讀過大學。可能寫論文對你來說很簡單,但對我來說很難。」
周可打量了她幾眼,突然說:「我知道你為什麼喜歡討好了。因為你自卑。」
討好。
自卑。
陳家嫻一瞬間頭皮發麻。
因為難堪。
周可不在乎陳家嫻是否難堪。她很直接地說:「我讀過大學又怎麼樣?你耿耿於懷自己的學歷,天然覺得自己不行,越覺得自己不行越把這件事想得太難了。」
陳家嫻張開嘴,許久沒有找回自己的聲音。
良久,她聽見自己說:「你究竟會不會寫?」
周可無所謂道:「我是工科生,我做畢業設計的,我哪會寫什麼論文?設計是學美術的,他也不會寫論文。再說,就算是寫過論文的人,你覺得他們就會寫了?」她刻薄道,「那些批量生產的水碩,個個都是授課制,你覺得他們會寫論文?」
陳家嫻說:「我以為……」
周可看了眼時間:「嗯。我知道。你以為讀個書就無所不能了。假的。誰能保證自己什麼都會呢?Fake it,until you make it——裝,裝著裝著你就會了。」她攤攤手,「每天的工作都是新工作,我都是現學。」
陳家嫻有些茫然。
她以為,精英就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
周可擺手:「這世界其實不過草台班子。卓秀又不是學術機構,誰會盯著所謂的論文看?你只需要對你的老闆負責。你老闆是關晞吧?只要關晞點頭,覺得你的東西行,你這項工作就關閉了。你想讓別人也都覺得你好嗎?難道別人有你的考核權嗎?」
陳家嫻有些懂了,又有些迷茫。
周可說:「你非要討所有人喜歡嗎陳家嫻?別人給你發錢嗎?嘴巴上說兩句喜歡,有什麼意義?」
陳家嫻如遭雷擊。
她從小就要努力討別人喜歡,只有這樣她才能活,才能從弟弟手裡分到一點點資源,她從沒想過別的活法。
但是。
她現在有一份工作了。
這個世界,比糖水店更大。
陳家嫻聽見自己咬著牙說:「嘴巴上講兩句喜歡,確實沒意義。」
「被喜歡」是她的桎梏。
周可拍了拍她的腰杆:「』被喜歡『沒用。你只需要對你的老闆負責。卓秀講究『強悍』文化。強悍,意思就是,除了付你錢的老闆,誰也沒資格用』喜不喜歡『這種主觀性指標,來不公正地評價你。不給錢,就讓他們去食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