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賁緩緩抬眼,與台上施遠的目光撞在一起。
頂著眾多明里暗裡的視線,兩個人都面無表情。施遠細長的眼睛淡漠地轉向別處,郁賁也平靜地收回目光。
他看向關晞。
可關晞的視線並沒有放在他身上。
她沉默而出神地注視著台上的施遠。
幾秒鐘後,掌聲又漸漸響起。
施遠下台離場,關晞。潘喬木等人站起身,落後施遠半步,簇擁著送施遠離開。
郁賁沒有起身,也沒人叫上郁賁。
……
手機此起彼伏地震動起來。有人檢查了一下郵箱,低聲告訴身邊的人:「快看協同辦公,有新的人事變動。」
「我的天。」
「噓……」
郵箱裡,人事決定寫得很清楚:
作為卓秀集團的S+項目,長樂坊項目的項目總由城市公司總裁施遠親自擔任,項目副總裁由22級關晞擔任,潘喬木升職長樂坊項目公關總監。
郁賁調離長樂坊項目,到開發區的最新商業住宅「學府四季」項目,擔任項目總。
「施總不可能常駐項目,所以是關晞取代了賁哥?」
「活是賁哥干,最後論功行賞的時候把賁哥踢開?」
……
郁賁點開人事決定。
他淡淡掃了眼,面上沒有多餘的表情。
……
關晞等人送過施遠,折返回宴會廳,坐回圓桌前。
郁賁站起身,示意關晞:「我們聊聊。」
他看著關晞的面孔。
關晞沒有問「聊什麼」,也沒有猶豫。她很平靜地起身,跟著他走出會場。
郁賁,和取代他位置的關晞?竊竊私語聲再度響起,無數視線明里暗裡跟著他們。
但郁賁不在乎,關晞也不在乎。
兩個人走出宴會廳,站在酒店寬闊的走廊里。
落地窗外是漆黑的夜色,晚風空蕩蕩地捲起關晞的真絲裙擺。
郁賁凝視著她,敘述:「我出局了。」
關晞沒有否認:「施遠針對你,不是一天兩天。你早就出局了。」
郁賁說:「是。但你大費周章,就為了我這個無聊的位置?」
關晞說:「郁賁,現實些。這不過是一場欲望的遊戲,理想主義者註定出局。你早晚要出局,無論是不是我,都一樣。」
郁賁嘆道:「我曾經誤以為,我們是同樣的人。」
關晞說:「我是怎樣的人,不需要你來定義。」
郁賁沉默片刻,突然問:「關晞,什麼是真話,什麼是假話?你一直都在騙我。」
關晞說:「希望你還記得,我們是在做事。做事的人,必須以目標為導向,所以過程真真假假,影響我們把事情做成嗎?」
郁賁苦笑:「做事?就我從前做的那些事,賣樓,賣地,以目標為導向,真的有意義嗎?我過去十幾年裡做的一切,真的有意義嗎?我一直以為你懂,我以為我們是同類。原來是我誤解了你。我居然以為你有理想。」
關晞搖頭:「郁賁,我不是你的精神寄託,我也不打算拯救你。我們各自有各自的路要走。」
她看著郁賁,「我只論跡,不論心。要想完成自己的目標,無論出發點是理想也好,是利益也好,無論是文化也好,還是商業也好,最終落在執行層面,都不可能幹淨。做成事情比做個好人更重要。」她頓了頓,「你沒必要把自己的幻想加在我身上。如果我是個純粹的理想主義者,我會像你一樣,出局。我什麼都做不成。」
郁賁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深深地看了關晞一眼,質問:「那你消失的家呢?你的童年、你的父母遭遇的不公呢?你不想改變嗎?不想反抗嗎?你都遺忘了嗎?你能遺忘嗎?」
關晞垂下眼。
片刻後,她很尖銳地說:「你說的這些,沒有任何意義。我只是時代的一粒沙。下崗潮,裁員潮,爛尾樓……所有屬於人民的、被轉移走的資源和錢,根本追不回來。不是你的錯,不是我的錯,也不是行業的錯,但時代讓我們接盤,我們只能接盤。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宿命。而我們只能把問題擱置起來,扛在身上,努力活下去。」
郁賁冷笑:「是,我們只有兩個選擇:註定出局,或者甘心做個笑話。」
關晞緩和了語氣:「郁賁,這個時代是商業的時代,容不下純粹的理想主義者。我們這些普通人,能有的最大空間,就是在忙碌中,偶爾顯露出一點點理想和真心。這樣就夠了。」
郁賁看著關晞:「你的意思是,普通人不配考慮理想與幸福。那誰配考慮?理想與幸福是個別人專屬的,對嗎?」
關晞平淡地指了指上方:「對。權力就像愛滋病,只能通過性、血液和母嬰傳播。」
郁賁說:「但他們考慮了嗎?」
關晞拒絕回答。
空蕩蕩的夜色,空蕩蕩的晚風。兩個人對視片刻。成年人即使有感情,也像蜻蜓點水一般,說不清道不明,不知怎的,就在風裡消散了。
欲望是權力的虛影,感情比不上埋頭趕路。
郁賁想說什麼,最終沒有說出口。
他簡潔道:「關晞。再見。」
關晞說:「我們還會再見的。」
郁賁沒再多說一個字,也沒有再回去會場。他拎著自己的手機,沒有叫助理,也沒有安排司機,就這樣大步離開了酒店。
……
郁賁的離職公開信在第二天上午9點群發給長樂坊項目的所有人。在信里,他客氣地感謝眾人對他工作的支持,祝願項目越來越好,並官方地表達日後有緣再相見。
期待日後再見。郁賁在公開信的末尾寫。
從業者在行業里兜兜轉轉,別處相逢,最終又成同事。
房地產行業轟轟烈烈過,輝煌過,頹塌過,但其實也只是個普通的行業,行業里都是普通人。時代的車輪緩慢轉動時,有的從業者被拋上頂峰,也有的被狠狠摔下。普通人在欲望的海里掙扎,求的只是生活一點點甜頭。
普通人的欲望從來都不多。
陳家嫻背著關晞給她的舊包,走進長樂坊項目。
她注意到,這邊郁賁離職信9點鐘才發出,可長樂坊項目總的辦公室門上,「郁賁」的名牌已經被撤掉了。
她又打開協同辦公。
郁賁的名字已經從長樂坊項目組中去掉了。
一切都快得驚人。但這一切,其實早有徵兆。
陳家嫻沉默地注視著,項目秘書帶著人,給郁賁辦公室的門釘上「關晞」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