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渡海歸鄉(大結局)
風雲變幻,地動山搖,那團血霧愈發濃重,強大的衝擊力一次次將越無咎震開,族長岐淵看得心驚肉跳,卻是忽地福至心靈,想到什麼般,趕緊忙拉過身旁的一個族中弟子。
「快,快去取我的洛河星杖來,再晚些就來不及了!」
洛河星杖與挽月濺星那對神弓一樣,都是數百年前流傳下來的族中聖物,也是奉大祭司當初所用的法器之一。
如今施宣鈴受萬靈召喚術的反噬,兇險萬分,或許唯有這洛河星杖才可終止她的結印施法,將她自那團血霧中救出來!
冰冷沉重,通體泛著紫色光澤的洛河星杖很快就被取來,那杖身上還刻有火鳳圖騰的標誌,族長岐淵握緊那沉甸甸的洛河星杖,一邊摩挲,一邊喃喃自語道:
「扶瑛你放心,師父絕不會讓小鈴鐺遭反噬而亡,她是你的女兒,也是奉氏一族的命定之人,師父一定會將她救下!」
說完他深吸口氣,下定決心般,竟霍然咬破手指點上額頭,嘴中開始念念有詞地施法結印!
那根洛河星杖也受到感應般,忽然之間紫光大作,杖身上的火鳳更像活了過來似的,族長岐淵也在這時陡然睜開眼眸,手持星杖向那團血霧飛掠而去——
「通天達地,出入幽冥,破軍聞令,為吾傳奏,結!」
那洛河星杖觸碰到包裹住施宣鈴的那團血霧,兩相碰撞間,那星杖卻沒有被那股強大的衝擊力震開,反而如魚入水中,竟慢慢融了進去。
族長岐淵神色一喜,正要用手中的洛河星杖完全破開這團血霧時,哪知才裂開一道淺縫的血霧竟又瞬間濃烈起來,那洛河星杖也在血霧纏繞間不住顫動著,發出陣陣嗚咽的低鳴。
「不好!」
族長岐淵心下一沉,卻才要繼續施展術法時,手中星杖便已紫光一閃,再支撐不住,叫那團血霧震飛出去。
「族長,族長!」
不少奉氏族人圍了上來,族長岐淵唇邊漫出鮮血,他看向手中那根散發著紫色光芒的洛河星杖,搖頭絕望道:
「看來我老了,心有餘而力不足了,是駕馭不住這法器了……」
寒風獵獵,不遠處的雪地中,懷抱冷螢的裴世溪將這一切盡收眼底,他看向有心無力的老族長,又望向正被血霧吞噬的施宣鈴,喃喃自語道:
「不,她不能死,神女不可隕滅在此……」
那張俊美無儔的臉上淚痕還未乾,眼底卻已多了一抹決絕之意,他慢慢將彌留之際的冷螢放下,又用那大衣將她全身裹得更加嚴實,最終俯身在她額上輕輕一吻:
「阿螢,你等等我,我今生欠你太多了,很快,很快我也會來找你的……」
溫柔的低語溢出唇齒,裴世溪雙眸一抬,周身陡然迸發出一絲凜然殺氣,他再無任何猶豫,提起內力,腳尖一點,朝前方飛掠而去。
族長岐淵原本運功調息,緊緊抓住那洛河星杖,咬咬牙想強撐著起身再試一次時,卻未料到半空中竟掠來一道身影,徑直奪過他手中的洛河星杖,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風雪中堅定有力地響起——
「讓我來了結這一切,該以命獻祭,拉息月寒同歸於盡人的人是我!」
眾人抬頭望去,皆面露驚色,族長岐淵更是瞬間明白過來,急聲道:「世溪你,你不可衝動……」
「五叔!」另一邊雪地中負傷的小陌亦掙紮起身,意識到什麼,慌亂地想要奔向裴世溪。
可裴世溪卻已在風雪中悽然一笑,揚起那洛河星杖,同老族長先前所做一般,毅然決然地劃破手指點上額頭,開始在獵獵大風中施法結印!
他此前執念深種,因為一直都想要解開施宣鈴身上的封印,便幾乎研究透了族中流傳下來的所有古籍秘術,雖然他仍找不到解開那鳳靈血陣的具體法子,可他卻知道該如何用這洛河星杖。
天地之道,陰陽之術,循環輪轉,不外乎是一命換一命,從老族長命人取出這洛河星杖起的那一刻,他便是做好了犧牲自己,救回扶瑛女兒的準備。
只可惜他年事已高,心力不足,裴世溪看得真切分明,奪下這洛河星杖,便是擔下了這個重任。
地獄未空,誓不成佛,眾生度盡,方證菩提。
他年少禮佛,從一個山間聽松,不問世事的少年,一路走來,執棋布局,殫精竭力,從未曾有一日忘記過心中所求。
既然這拂雪之局因他而起,便因他結束吧,只盼天明破曉,奉氏一族得以新生。
「通天達地,出入幽冥,破軍聞令,為吾傳奏,結!」
衣袍翻飛,長發繚亂,血腥味瀰漫在寒風中,這一聲結印響徹於天地間。
遠處正領軍與修羅兵奮戰的蘭豫白霍然抬頭,看見半空中的這一幕,臉色大變:「不,世溪,你要做什麼?!」
他心頭狂跳不止,提劍狂奔而去,卻還是為時已晚,裴世溪已握緊那洛河星杖,在驟然大作的紫色光芒中,孤身決絕地投入了那團血霧中。
「天地靈犀,萬法通神,引!」
這一回,那道裂開的縫隙越來越大,再無法合攏,那團將施宣鈴纏繞包圍的血霧徹底破碎,所有的反噬之力均順著那根洛河星杖,盡數渡到了裴世溪身上!
成功了,這一回,終於成功了!
狂風大作間,施宣鈴緩緩睜開眼眸,一點點恢復了意識,入目所及處乃漫天飛雪,卻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依稀響起——
「小鈴鐺,別忘了你的承諾,一定要帶族人們渡海歸鄉,還奉氏一族太平安寧!」
她一激靈,扭頭望去,一團紫光之間,裴世溪竟已直朝修羅大軍飛掠而去,她倏然意識到什麼,伸手想要抓住他,整個人卻不受控制地自半空中墜落下去。
凜冽寒風間,一個溫暖的懷抱將她穩穩接住,正是越無咎。
先前那一片混沌的記憶頃刻間湧入腦海,無數嘈雜的聲音在施宣鈴耳邊響起——
「姐姐,姐姐快停下來!」
「你我結髮為夫妻,無論何種境地我都不會拋下你,上窮碧落下黃泉,吾妻必不孤單!」
「快,快去取我的洛河星杖來,再晚些就來不及了!」
「通天達地,出入幽冥,破軍聞令,為吾傳奏,結!」
「讓我來了結這一切,該以命獻祭,拉息月寒同歸於盡人的人是我!」
……
施宣鈴長睫微顫,呼吸愈發急促起來,她在漫天風雪中強撐著想要起身。
「阿,阿越,我的萬靈召喚術被打斷了,我未遭反噬而亡,是裴世溪,是他救了我……」
天地之間,四野瀟瀟,萬靈如潮水般湧來,又如潮水般退去。
正如施宣鈴所言,那萬靈召喚之術被驟然打斷,裴世溪將所有反噬之力引到自己身上後,青黎大山中的飛禽走獸也皆各自撤退,那些之前將息月寒團團包圍住的千黎鳥群也四散飛走。
直到這一刻,息月寒才露出了現在遍體鱗傷,面目全非的可怖樣子。
他一頭藍色長髮隨風亂舞,高大的身軀上布滿了觸目驚心的傷口,最嚴重的便是他右肩鎖骨下的那一處命門死穴,幾乎都要被汩汩流出的藍焰毒血淹沒了,他搖搖欲墜間,喉嚨里卻仍是發出獸類不甘心的嘶吼——
他不會輸,絕不會輸,月亮神定會庇佑赤奴,他要掏心療傷,要痊癒如初,他還要有一戰之力!
幽藍色的瞳孔迅速掃過屍橫遍野的戰場,早已經瘋魔的息月寒隨手抓過一個斷臂重傷的修羅兵,不管不顧地伸手將他殘忍掏心,而後狼吞虎咽,他周身原本黯淡下去的藍焰之火也在這一瞬間迅速暴漲,消逝的妖力又回來許多,卻就在他還想再掏心吞下第二顆時,一陣強勁的紫光已經迎面襲來!
「妖孽受死!」
裴世溪手持那洛河星杖,目露殺氣,帶著滔天的恨意飛掠而來,不給息月寒任何反應的機會,在電光火石間便已將那根洛河星杖徑直插入了他右肩下方,那一處命門死穴之中!
息月寒仰天長嘯,發出痛苦至極的哀嚎,他周身的藍焰之火也陡然大甚,烈焰將裴世溪從頭到腳籠罩起來,他卻忍著灼傷之痛,依然咬牙絕不鬆手,反而狠狠地將那根洛河星杖插得更深了一些!
「赤奴氣數已盡,息月寒你去死吧,別想再禍害奉氏一族,我自會拉你一道下九重地獄!」
他要為冷螢報仇,為奉氏一族除去虎狼,斬斷後患,換取新生的機會!
這同歸於盡,烈焰焚身的一幕震驚了所有人,包括不遠處躺在雪地中已在彌留之際的冷螢。
她尚餘一息,虛弱半睜的眼眸望見了裴世溪無畏赴死,緊緊抱著息月寒同歸於盡,自己寧受烈焰焚身的一幕,正與她過去無數個噩夢中所見的場景一樣,夢與現實重迭起來,然而她卻在雪地中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看著心愛之人在火中赴死。
一滴淚水順著眼角滑落下來,額頭上的那一吻似乎還餘溫猶存,冷螢終於閉上了眼眸。
如此,也好,就如他所說,她會等他的,會在夢中一直等他。
這一回,她的夢再也不用醒了,他們也可永不再分離了。
風雪呼嘯,息月寒撕心裂肺的喊聲響徹長空,他周身的藍焰之火卻猛然暴漲,似乎他耗盡心力元神也仍要做最後一搏!
所有人皆神色一驚,施宣鈴更是想要拉開神弓射出一箭,可她失血過多早已力竭,不住顫抖的手根本無法再施展神箭術法。
「讓我去!」
一隻大手將她的濺星弓按了下去,長劍一揚,無畏上前,正是越無咎。
卻還不等他提劍襲向息月寒時,有一道身影卻比他更快一步,自後方踏風而來,從施宣鈴背負的箭筒中扒出了一支長箭,並一把將他推開,自己卻視死如歸地朝息月寒飛掠而去,半空中只留下了一記熟悉的笑語——
「好阿弟,別跟姐夫搶,這是我欠玖娘的,也是我欠你們越家的!」
那道頎長身影頭也不回地掠入了風雪中,手握長箭直朝息月寒殺去,正是蘭豫白!
「世溪,我來陪你了!」
說時遲那時快,還不待息月寒發功使出最後一擊,蘭豫白手中那鋒利的長箭已狠狠插入他另一邊的肩頭中,息月寒痛苦地仰天長嘯,藍焰之火熊熊燃起,將蘭豫白與裴世溪盡皆吞噬。
可他們卻受烈焰焚身也不願鬆手,一左一右將息月寒緊緊鉗制住,拼著一死也要與他同歸於盡!
火海中他們二人似乎扭過頭來,在人世最後的一剎那,相視一笑。
往日誓言鏗鏘有力地迴蕩在風雪中——
火鳳明王在上,賀蘭一族誓死效忠,百年盟約,不死不休!
世間之事有可為有可不為,卻總有一些東西是值得讓人付出生命也要去實現的,數百年前的那段恩怨糾葛,賀蘭氏欠奉氏一族的,今夜也算還清了……
藍焰之火吞噬了一切,息月寒的慘叫迴蕩在了整個青黎大山的上空。
這個叱吒海上,一生血戰無數,野心勃勃,甚至不惜將自己煉化成妖物的赤奴王,終於在黑夜盡頭的最後一刻隕滅於天地間——
就此,身魂俱散,灰飛煙滅。
天也蒙蒙亮起,一切,終於結束了。
整座青黎大山白骨累累,皆被鮮血染紅了,可除夕已過,新的一年也隨之來臨,風帶走了所有戰火與殺戮,萬物皆充滿了蓬勃生機。
一片飛雪悠悠飄下,不知落在誰的睫毛上,溫柔繾綣,如夢一般。
——
斜陽照水,山間霧氣朦朧,一隻小船晃晃悠悠,即將抵達岸邊。
「宣鈴,終於快到了,下了船便是靈台山了,那長生觀便在那山頂之上。」
越無咎站在船頭,極目遠望,語氣中帶著難以言喻的欣喜之意。
他們日夜兼程,一刻不休,走了山路,又過水路,歷經重重,如今終於快到施宣鈴朝思暮想的這處道觀了,終於快要見到她的……親生父母了。
是的,這些掩埋多年的真相,盡數寫在了施仲卿留給施宣鈴的那封遺書里。
那夜青黎大山中,施仲卿為救左崇重傷昏迷,險些喪命,還好左崇與右銘兩兄弟齊心將他救了回來。
而那封遺書,也在施仲卿昏迷不醒,未知生死的時刻,由左崇第一時間交到了施宣鈴的手上。
靈台山頭梅花時,靈台仙人去不歸,原來當初施宣鈴母親留下來的不是十字遺願,而是十五個字——
葬吾於道觀,同天地而眠,與亡夫相聚。
這「亡夫」便是施宣鈴的生父,屍骨置於靈台山,長生觀中,他名喚「施靈甫」,乃是施仲卿的孿生弟弟。
說來匪夷所思,任誰都不會相信的,當年施家其實出了一對雙生兒,只是同時出生的兩兄弟,命運卻是天壤之別。
只因當年長生觀中斂芳大師的一句「天煞孤星,克盡六族至親」,便讓這對兄弟的生父動了想要掐死其中一個孩子的念頭,當時若不是施家的老太君極力阻止,恐怕施仲卿的這位孿生弟弟早已不存在於這個世間。
當然,即便後來施靈甫活了下來,卻也活得像個影子,一個躲在道觀中見不得光的影子,一切只因他那份荒唐至極的命格。
而施仲卿雖非天煞孤星,可他卻自幼患有頑疾,施家想了許多辦法為他醫治,最後只能將他送到長生觀,讓那斂芳大師與他的幾位師兄弟輪流替他傳功續命,所以他那一身深厚可怕的功力便是因此而來。
也就是在那時,施仲卿見到了那個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性格氣質卻截然不同的孿生弟弟。
他喚他「哥哥」,對他沒有一絲嫉妒與怨懟,反而在他忍受傳功,痛苦萬分,甚至不願活下去的時候,一直守在他床邊,日夜不離,叫他千萬不要放棄,一定要勇敢地活下去,活得如同這道觀的名字一般,長長久久,無憂無疾。
正因有了弟弟的陪伴與守護,施仲卿才一次次咬牙挺了過來,重獲新生。
可他卻對弟弟有著那麼多的虧欠,他後來想將弟弟帶回施府,卻反遭了父親一頓鞭笞,還是弟弟偷偷跑來看他,替他擦去眼淚,小心翼翼地為他上藥,並安撫他說:
「反正我們兩個生得一模一樣,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看過的風景,也全當我看過了,你享用過的美食,也全當我享用過了,你就替我過著熱熱鬧鬧,繁花似錦的人生吧,我與你之間有著心靈感應,就當我也過上了這樣的人生,我一點也不苦,真的……」
仿佛怕哥哥不相信,施靈甫還搖頭晃腦,得意洋洋地笑道:「道觀里其實也可好玩了,好多施府里見不到的新奇玩意兒,養的雞還又大又肥,我不知偷吃了多少只呢,師父追著我打也沒用,我還朝他做鬼臉,把他老人家氣個半死呢……」
施靈甫的師父,便是那位斷言他「天煞孤星,克盡六族至親」的斂芳大師,施仲卿一點也不喜歡那個壞老頭,施靈甫卻對他極為親近,每每說到在道觀中發生的趣事都樂不可支,施仲卿卻聽了笑不出來,反倒會忍不住低下頭偷偷掉眼淚。
「明明生著一張臉,哥哥你卻老愛皺著眉頭,年紀輕輕就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都活脫脫糟蹋這副皮相了,還是小弟我更英俊瀟灑一些,你說是不是?」
施靈甫性情飛揚,天生樂觀,愛說愛笑,同施仲卿截然不同,所謂相由心生,兩兄弟即便有著天生一樣的容貌,卻也因為性情的不同而有著各自迥異的氣質。
所以能做出驚世煙花的穆南枝會愛上施仲卿,而青黎大山裡的神女扶瑛,卻只會愛上那個能將她逗笑的「阿丑」。
就連施仲卿被逼著娶回施府的那位大夫人,霍娉婷,她年少時驚鴻一瞥,愛上的那個少年郎,其實也不是施仲卿,而是施靈甫。
那個月下朝她遞了一杯果子酒,對著她粲然一笑,皎皎若月,美好似仙的小公子。
所以霍娉婷這麼多年才會那樣痛苦不甘,才會對著施仲卿嘶喊道:「就是那一笑,就是月下那粲然一笑,你遞給我的那杯果子酒,令我醉到了今時今日,可我千方百計嫁給你之後,你就再也不笑了,你對我殘忍至此,毫無情意,多少年了,我只能在夢中,只能在夢中再見到當年月下的那個少年了……」
不識施郎是施郎,其實世事弄人,不是施仲卿從此不對她笑了,而是她從一開始就錯了。
而扶瑛卻沒有弄錯,也不會弄錯。
那時她帶著施宣鈴來到施府,見到施仲卿的第一眼起,她便知道,他不是她的「阿丑」。
當年施靈甫為了替哥哥尋藥,無意間來到了青黎大山的山腳下,誤闖進了陣法之中,被扶瑛救下,帶回了族中,還失去了記憶。
他與扶瑛相知相愛,在山中結為夫妻,生下了施宣鈴,卻沒想到女兒竟與他有著同樣特殊的命格。
上蒼不公,許是這樣的刺激之下,施靈甫後來漸漸恢復了記憶,想要出山一趟將扶瑛調配的靈藥送給哥哥,然後再回到青黎大山與妻女相守。
只是扶瑛卻騙了他,她跟他說在給他的藥匣里放了一張地圖,日後他能憑藉這地圖重新找到青黎大山,回到她跟孩子的身邊。
但那藥匣中沒有地圖,只有一封訣別之信。
扶瑛讓他再也不要回來了,這既是為了保全他的性命,也是為了保全他們的女兒,能讓小鈴鐺永遠被封印住,平凡無憂地度過一生。
正如扶瑛所預料得那般,沒有地圖的指引,山腳下又設有陣法阻攔,後來的許多年過去,她的阿丑果然再也沒有回來。
但扶瑛不知道的是,其實並非施靈甫不想重回青黎大山與她們母女相聚,而是他早在離開大山的第二年,便逝於靈台山的長生觀中。
是的,其實斂芳大師也撒了謊,施靈甫的確天生命格特殊,但不是克盡六親,而是天生仙童之命,不可沾染紅塵俗世,不可有七情六慾,否則便會將自己「剋死」。
所以斂芳大師才會在他一出生時,便將他帶到了道觀中清修,只盼能讓他遠離紅塵,安然度過一生。
可他天性桀驁不馴,不受管束,那一年還是偷偷跑去了道觀,去四海八方替他哥哥尋藥去了。
這一走,他便誤打誤撞成了青黎大山中的「阿丑」,冥冥之中他還是應了自己的命格,最終在道觀中吐血而亡,回到天上做仙童去了。
在他臨終之時,他將一切都告訴給了哥哥施仲卿,也將扶瑛母女託付給了哥哥。
施仲卿驟然失去弟弟,痛不欲生,卻又不能隨弟弟而去,只因他還肩負著弟弟交給他的重任。
但那青黎大山神秘至極,他找不到任何線索蹤跡,直到那一年,扶瑛帶著七歲的幼女,敲開了施府的大門。
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他認下了小鈴鐺這個女兒,還讓她認祖歸宗,上了施家族譜——
那是她父親的名字無法出現的地方,也是他心中無法言說的痛楚,所以他一定要認下她,也要拼儘自己一生,去護她周全,去讓她不要應了自己的命格,不要像她的生父那樣,遺憾逝去。
但這些太沉重了,真相常常壓得施仲卿喘不過氣來,所以他才會親筆畫下弟弟的身影,常常在房中對著弟弟的畫卷自言自語,潸然落淚。
而如今這幅畫卷,便正被施宣鈴拿在手中,第千百遍地摩挲細看。
她按照遺書上的指引,在施府中找到了自己生父的畫像——
那畫中人俊秀清逸,皎皎若月,雖同施仲卿五官一樣,氣質卻迥然不同,靈秀飛揚,笑顏動人,當真如同天上纖塵不染的仙童一般。
曾經施宣琴就是在門縫中偷看,悄悄打開畫卷時卻嚇了一大跳,還以為父親失心瘋了,竟對著自己的畫像又哭又笑,形似癲狂。
她雖覺畫中人氣質也與父親天差地別,甚是古怪,但她怎麼也猜不到這個中緣由,畢竟這是施家掩埋了多年的一個秘密。
施宣鈴也是在遺書中才知曉了一切,如今拿著遺書與生父的畫卷,她千里迢迢,總算同越無咎一起來到了靈台山,來到了這處長生觀。
觀主正是那斂芳大師,他一派仙風道骨,隱士高人的模樣,見到施宣鈴時卻是眼含淚光,只說了一句:
「你很像你爹,哪裡都像他,果然是故人之女,無怪乎有故人之姿。」
在道觀後山的一處崖邊,一間隱秘的暗室里,施宣鈴在冰棺之中,見到了安然沉睡的父母。
冰棺里散發著清寒之氣,父母的容顏未有一絲一毫的損毀,還如生時一般,好像他們只是熟睡在此,施宣鈴再忍不住眸中的淚水,跪在冰棺旁,伏首慟哭。
晚霞映照著山頂,花草隨風搖曳,青山白雲,飛鶴展翅,這裡當真如同阿娘所嚮往的那樣,是一處遠離凡塵,無人打擾的靈秀之地,她能與夫君長眠於此,也無遺憾了。
離開靈台山的時候,施宣鈴摘了一朵小花,別在了耳後,她依偎進了越無咎懷中,與他一同看那雲海翻湧,晚霞漫天。
她說:「既然這是我阿娘的遺願,那麼便讓她與我阿爹一起長眠於這清幽天地,我不會再去驚擾他們了。」
越無咎點點頭,又沉默了會兒,到底開口輕聲道:「小鈴鐺,想哭就哭出來吧,別憋在心中。」
施宣鈴卻是扭過頭,對著他莞爾一笑,就像她父親笑得那般粲然,她一雙眼眸亦亮晶晶的,宛如天上星辰。
「哭什麼,從今以後我就有兩個爹了,他們一人生我,一人養我,皆對我呵護備至,愛渝生命,我更該好好活下去才對,每日歡歡喜喜,無憂無慮,才不辜負這些愛著我的人,你說對嗎?」
越無咎望著眼前笑顏如花的少女,久久的,也揚起唇角,將她攬入了懷中,共看這千山雲海,晚霞翻騰。
這一年,春暖花開,戰火盡熄,天下大定,允帝病重退位,太子連雅登位為帝,改年號為祈昭。
新帝論功行賞,越無咎承襲侯位,施宣鈴也被封為神弓女將,兩人卻都盡舍功名利祿,只願歸隱於雲洲島上。
而奉氏一族亦恢復身份,倖存的族中老小皆自大山中走出,終於能夠重見天日,不再隱姓埋名,獲得新生。
數十艘官船這便啟程,護送奉氏一族渡海歸鄉,回到雲洲島上,而負責此歸鄉事宜的官員正是施宣鈴的「父親」,原來的施尚書,如今因立有大功而受到封賞,現在的當朝副相,施仲卿。
宮中那座佛塔也換了主人,昭音公主隨兒子兒媳一同離宮出海,也將去往那雲洲島上安度餘生,而佛塔中卻多了一位年少的出家之人,法號「逸真」。
他成天禮佛誦經,不出佛塔,鮮少有人見過他,可新帝卻會時常登上佛塔,不僅前去看望他,還會與他品茗對弈,相坐而聊。
有宮人私下說,佛塔上的那個人眉眼秀雅,竟同新帝頗有幾分相似,而那曾在幽州造反的十二皇子況逸雲不是失蹤了嗎?
逸雲,逸真,這個中內情恐怕是……但這話才沒傳出多久,那宮人就離奇溺水而亡了,於是諱莫如深中,再沒人敢亂嚼舌根了。
而這些都是後話了,只說這一年,春光明媚,數十艘官船浩浩蕩蕩地出海,只為成全奉氏一族跨越百年的重返故鄉,落葉歸根。
長風掠過海上,忽有人站在船頭驚喜喊道:「快看,前方就是雲洲島,我們快到了!」
滿船的男女老幼皆聞聲湧出,個個遙望前方,喜不自禁,一時間數十艘官船熱鬧非凡。
老族長被右銘也從船艙中攙扶著走出,他遙望那座雲洲島,心潮起伏下竟是老淚縱橫,哽咽難言:
「幾百年了,足足有幾百年了,我們回來了,奉氏一族終於回來了……」
而左崇也攙扶著施仲卿自另一邊走出,嘴裡還叨叨個不停:「施老頭兒你慢點,傷還沒好全呢,至於這麼激動嗎?這是小爺的故鄉,又不是你的……」
「這是我女兒的故鄉,她讓奉氏一族恢復身份,重見天日,渡海歸鄉,實現了此生所求,我豈能不為她激動欣喜呢?」
施仲卿一邊說著,一邊看著滿船歡聲笑語的奉氏族人們,眼眶也不知不覺濕潤了。
而船頭的暖陽中,施宣鈴正對著雲洲島奮力招手,欣喜若狂地喊著那一個個名字:
「小鯊魚,織織,小晏將軍,舟舟公主,鳳樓主……」
她激動得滿眼是淚,一隻修長的手卻冷不丁伸出,自身後環住了她的腰。
「別忘了,咱們還得去雲洲島上補一場大婚呢,你可得放在心上,聽見沒?」
越無咎將施宣鈴攬入懷中,貼在她耳邊低聲笑道:「免得那小子成天覬覦你,你瞧他,又在偷偷看你了,我早晚有一天要尋他打上一架,讓那小子心服口服地喊上一聲『姐夫』才行!」
施宣鈴餘光瞥去,一道少年身影果然在船帆那裡閃過,恰如一隻蝴蝶輕盈飛走,又羞赧地躲到了暗處。
她不禁揚起了唇角,滿眼溫柔,有人卻在她腰間輕輕掐了一把。
「還看呢,你還沒回答我呢,除了補上一場大婚,咱們還有許多事沒做呢……」
「什麼事?」
「那當然是……」越無咎說著湊到施宣鈴耳邊,壞笑間卻還沒說完,施宣鈴已經臉上一紅,回首在他肩頭捶了一下。
「你這只不正經的壞貓兒,腦子裡成天都想些什麼呢?」
「自然是想些夫妻之間該想的事了,你聽我給你細細道來……」
越無咎說著又將懷中人摟得更緊了,他繼續往她耳邊湊去,卻被她紅著臉推開,「停停停,我才不要聽了,你這隻無恥的壞貓!」
「那我這隻壞貓,神女大人還養嗎?」
「那可說不準,我得考慮一下。」
「你敢!」
兩人笑鬧間四目相對,和煦的海風拂過他們的衣袂髮絲,越無咎忽然輕輕道:
「小鈴鐺,你還記得,當年最初隨我一同流放雲洲島時,在船上我問你,你當真喜歡我麼,你那時是如何回答的嗎?」
提及舊事,施宣鈴一時怔然心虛,越無咎卻是將她的纖腰環得更緊了,低頭望著她笑道:
「你說,喜歡一個人,就是不管他去哪兒,都願意追隨他去,只要能跟他在一起,什麼苦都不怕吃,天下之大,皆可為家。」
「雖然你那時不諳情事,隨意編了這番話來糊弄我,可我卻記在了心底,如今千帆過盡,歷經世事,我這隻壞貓是徹底賴上你這個壞姑娘了,總之你這輩子都別想甩掉我了,無論天涯海角,我都纏定你了……」
施宣鈴被越無咎盯得受不住了,抬起手來,在他眼前晃了晃自己手腕上的鈴鐺。
「放心,小灰貓,我可不會再弄丟你了,你又壞又小氣,還老喜歡張嘴咬人,給別人養我才不放心呢!」
「那這麼說,我今晚可要……好好咬你了?」
「你,你又這樣……」施宣鈴臉上緋紅閃過,往越無咎肩頭又捶了一下,「少欺負人了,我會咬回去的!」
「那可真是……再好不過了。」
越無咎扣住她手腕,將她擁入懷中,低頭一吻。
霞光映照海面,少女手腕上的鈴鐺不住晃動著,伴隨著船上的笑聲一起隨風飛揚,飛到了極遠極遠的地方……
而大海的盡頭,那座雲洲島上霞光璀璨,萬丈光芒,生機盎然,如夢似幻。
越無咎鬆開施宣鈴,攬過她並肩站在船頭,兩人十指緊扣,揚起唇角,笑著遙望雲洲島。
「小鈴鐺,我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