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刺破陰沉的夜,松脂順著火把流淌,滴在骯髒的路上。持火把的信眾聚集在廣場上,佩眼狀徽章的教士面對眾人,高聲宣告。
「兄弟姐妹們!我剛從大巫師的禮拜堂趕回,得知了兩個天大的消息。一是阿達里大人體憫眾生艱苦,特意賜下神靈賜福的濕茶。大家喝了這茶湯,便有賜福入體,面對光毒也能抗得久些了!」
教士的手下分發一碗碗茶湯,信眾們紛紛千恩萬謝。大家大都明白這毒是無藥可救的,阿達里大人果真與騙子不同,從不說什麼「根治光毒」的虛話。他們飲下茶湯。咕嘟咕嘟。茶湯入口後體內暖呼呼的,體表一陣燥熱感。好得多了。好得多了。
教士見人們都飲下茶湯,微微點頭,換上另一幅陰沉的表情,眼中含著刻骨的恨與惡毒。
「而第二個消息不是好事。我極想讓它一輩子悶在我的心裡,死後隨我的血肉沉入泥里。可它過於邪惡,令我心中煎熬,我必須立刻告知諸位實情,否則徹夜難以睡眠。那秘密同樣事關近日蔓延的光毒!」
教士掃視眾人的面容,火光中的每一張臉都困惑而專注。他憤恨地咬緊牙關:「大家不覺得很奇怪嗎?這詛咒突然就從沼地出現了!從前從未有任何徵兆!實際並不是這樣,我們很久之前就見過光毒了,上一次到來時它就讓沼地血流成河!」
教士從懷中拿出一張照片,他捏得那樣用力,簡直要將紙張撕破了。照片上的金髮女孩背對著滿地屍體,她的右手握著陰影巨劍,左手的光盾被鮮血染紅。數百雙眼睛盯著那副盾牌,盯著那熟悉的光亮。和熒屍如出一轍的光。
「為什麼光毒一出現災騎士就來了?因為光毒正是她的力量!」首領口沫橫飛,「上一次她用光毒隔絕神的制裁,奪走了沼地的眾神。這一次她要用光毒侵蝕信眾的肉體,剝奪我們的性命!」
信眾們聞言戰慄起來,一樣的光,一樣的災難,神使也是這樣說,那這其中必然是有聯繫的。想明白之後他們也憤恨了,可又帶著無能為力的畏懼。沒人敢與災騎士為敵,至少一個人不行。咕嘟咕嘟。他們緊張地飲下茶湯,身體變得更暖和了。體內多了些氣力。
「我聽到了大巫師傳達的神諭。滅毒需從源頭下手,只要擊殺災騎士,光毒就會消失!大家都能得救!」教士注視著因藥力而情緒高昂的人們,「不要畏懼,想想家人!」
家人這個詞像一句魔咒,點燃了信眾們反抗的勇氣。它們的面色因濕茶變得血紅。它們握緊了火把,隨首領魚貫而出,跟著領頭的男人一齊大吼。「擊殺災騎士!」「滅絕光毒。」「把它們趕出去!」「受詛咒者離開!」
沒敢參加集會的居民們嚇得閉緊門窗,抱著熒屍化的家人哭泣,但更多的人被聚會的狂氣感染,也出門參與到抗擊災厄的隊伍之中。
這支隊伍在遊行中不斷壯大,點點星火匯入成一條橫衝直撞的火龍。群情激奮之中,火龍一頭撞開了回生部隊的據點。想想家人,這是神意,這是為了大家。藥力在血脈中激盪,人們以不同的理由說服自己,抱著赴死之意沖入建築,要與災害的源頭同歸於盡。
「災騎士在哪裡!」「滾出來!」「殺了她!」
燈光亮著,但是沒有活物的蹤跡。他們連一張廢紙都沒發現。
人去樓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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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可以了。」楚衡空放下望遠鏡。緊急撤離的隊員們癱坐在地,各個心有餘悸。
他們其實根本沒走遠,就在聚落外圍的一棟廢樓里。分散的無頭蒼蠅們只有找人的大目標,反而難以注意到身旁的建築,等他們折騰一夜後累了回去了,再撤退才來的輕鬆。
一個隊員太害怕了,就使勁抽菸,抽到自己被嗆著。他狠狠咳嗽了幾聲,望向楚衡空的眼睛通紅:「探長你太他媽聰明了。」
「這和智力沒關係,經歷多了就會有防備。以前我在沙漠出任務時大半夜感覺有地震,睜眼一看是當地人抱著炸彈來襲擊。」楚衡空笑了笑,「看樣貌你是沼地人,怎麼想起來加入中庭的部隊。」
小伙子皮膚黝黑,頭髮是樹葉般的深綠。他把菸蒂掐滅了,丟到地上狠狠踩了幾腳:「我加入部隊是想為家鄉做點事情……結果乾了三年發現根本沒有用。你做什麼他們都不會感恩的!只知道給騙子送錢賣命!這幫人活該死全家啊!!」
小伙子發泄後閉上嘴巴,隊員們也都不說話,聲音太大容易被發現,他們還在躲藏。楚衡空拍拍他的肩膀,踏著生鏽的鐵梯走上頂層。
姬懷素站在樓頂俯視聚落,看那些狂熱的人們來來往往,紫瞳中映著鮮艷的火光。
「我受夠了。」她說。
楚衡空點頭認同:「是挺操蛋。」
「我每次來沼澤我都在想我為什麼幹這工作?我為什麼要為了這幫人拼死拼活?」姬懷素死死握著拳頭,「是,我是回生部隊的隊長,我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我不在乎這幫傻逼怎麼想。可每一次每一次他們都爭先恐後往地獄裡跳,我殺邪教徒和惡魔的時候他們在後面罵我,我來幫他們找解藥了他們把詛咒扣在我的頭上……就這幫人有什麼好救的?我恨不得把他們統統殺光!」
楚衡空默默聽著,哪怕站在後方也能感受到她的不甘與憤怒。這時候的姬懷素像一隻兇狠的野獸,好像下一個剎那她就要躍出高樓,將底層的愚民撕咬為紛飛的血肉。
這是個過於感情用事的人,能在中庭做好幾年的警察隊長,也能一怒之下令沼地化為血河。
她的怒吼聲驚擾了周圍的搜索者,有兩道火光猶豫地向廢樓接近。楚衡空彈出兩顆水彈製造噪音,火光下的人們被聲音引走了,單純得像是老鼠。
「那我們動手?」楚衡空問,「我沒意見。人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想殺我的人合該被我幹掉。」
若有若無的陰影縈繞在姬懷素手邊,女孩眼中浮現出刀劍般的殺意。有那麼一瞬間連楚衡空都以為那把巨劍將要出鞘,逆影的野獸將殺入人群。但最後影子還是散了,她慢慢地坐在水泥地上,抱著膝蓋藏起腦袋,像一隻委屈的小動物。
「怎麼可能呢。」姬懷素疲憊地說。
戰鬥時再兇狠她也終究是個為正義揮劍的騎士,不是無血無淚的殺手。可以屠戮惡魔和惡徒,但不能向被欺瞞的眾生揮刀。那界限就像一條清晰的線刻在心裡,過了一步就不再是自己。
其實姬懷素不用在乎什麼聲音也不用躲躲藏藏,她都質點2了整個深根聚落沒有一個人傷得到她,可身後是未撤退的隊員面前是被矇騙的信眾,正面應對就勢必有人會流血。她不想那樣,所以忍氣吞聲。
因此才憤怒因此才掙扎,因此才感到無能為力。
楚衡空在她身旁坐下,撓了撓頭:「也沒必要對自己要求太高。」
「你不懂的。」姬懷素閉上眼睛,「你才來一個多月,這裡的人是否流血和你沒有關係。可我從小在這裡長大啊,洄龍城就是我的世界和家鄉。我親眼看著它從昌盛走向衰敗,看著曾經照顧我的長輩接連變作墳墓中的枯骨……
現在能打的只剩我們幾個了,我也覺得這活很操蛋,但我不去誰去呢?難道讓老爹一邊吐血一邊當保安隊長嗎?」
「你可以去保護那些更值得的東西。」
「中庭和碧澤都是洄龍城。」姬懷素聲音低沉,「它們都是我的家。」
楚衡空徹底無話可說了,他覺得這人真彆扭,卻也感到敬佩。她其實也是和解安一樣慘兮兮的傢伙,主動背負起太多的責任,做著自己「必須」而非「樂意」的事情。區別只在於她是逆影可以承擔更多的責任,也因此受到更多的傷害,讓人看不下去。
這時候姬懷素重新站起,狠狠拍了幾下自己的臉頰,像給自己打氣一樣大聲說:「好!再想想辦法吧!」
「你在自欺欺人。」楚衡空搖頭,「好像你真能調整過來一樣。」
「不自欺欺人也沒辦法啊。熒屍要處理邪教徒要殺,老爹還等著黃金救命,沒時間給我唉聲嘆氣。」姬懷素重新披上雨衣,「我去周圍看看情況,如果人群散了就早些撤吧,現在先回中庭再說。」
楚衡空沒有起身,他在回憶過去,想從記憶中找到有用的經歷。他找出了一些用的上的碎片,但還不夠全面……只是「救」是沒有用的,不加解釋的救助只會培養忘恩負義之徒……
他看到姬懷素重新穿上黃色雨衣,一個點子在腦中亮起。
「喂,你臉上寫著『我有一個餿主意』。」姬懷素說。
「我在想一件事情。」楚衡空若有所思,「如果你沒有辦法讓人們像崇拜神般敬愛你……那不妨就讓他們如畏懼神般敬畏你。」
·
十分鐘後,深根聚落廣場。
搜索的信眾們再度聚集,紛紛表示無功而返。沒能完成任務的教士心中焦急,但沒有責怪信眾,他揮舞著火把鼓舞人心:「大家不要灰心喪氣!我們虔誠的信仰已起到了效果,災騎士聞風而逃了,這樣一來光毒也會逐漸消散。總之一切都會咳啊——!」
首領的發言成為悽厲的痛呼,黑影如大鷲般自天而降,將他的腦袋一把摁倒在泥地里。來客起身踩著首領的背站立在眾人面前,他的大衣如陰影般遮蔽火光。
「是……是神使!」信眾驚呼。
那無疑是全知之神的使徒楚衡空,他的銀色觸手在空中兜出一道圓環,氣浪成圓環形爆發,將所有的火把熄滅。人群一下子陷入不安了,失去照明的火光後他們也失去了勇氣,黑暗中唯有楚衡空的雙眼明亮,卻帶著濃厚的殺機。
「凝神聽好,莫要錯記,我將向眾人傳達神意。」楚衡空眯起眼睛,「全知之神不願降臨,是因為沼地的罪惡已根治在每一個人的心底。愚昧與無情的大罪,讓洄龍神也不願向沼地投來注視!如今,神祇的憤怒化作災厄降臨!」
金色的光芒刺破了黑暗,那光芒化作大盾握在騎士手中,她的另一隻手持著掀起殺戮的巨劍。那個人就站在眾人面前,站在楚衡空的身後。頃刻間人群中響起驚恐的呼聲:「災騎士!是災騎士!!」
先前巡城時他們多有勇氣在看到本尊后就有多麼懦弱,恐懼心幾乎要讓眾人奪路而逃。而在逃散開始前的一瞬,冷厲的宣告刺入眾人心底。
「將神諭帶向沼澤各地吧。三日之後,龍神的審判即將到來。那一天所有惡人都將在病痛中死去,唯有受賜福的善者將自光中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