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這隻手的主人,曾經遭受過什麼困厄。
阿磐還不等握上去,一旁那持弓的人卻有些急了起來,伸手一攔,她的手就被那橫過來的大弓打了下去,「主人尊貴,怎能......」
車內的人眸光微微一沉,輕斥了一聲,「亞夫。」
那叫亞夫的人悶悶地垂下大弓,扭過頭去再不敢言語。
車內的人逕自握住阿磐的手,那人的手不算暖和,但阿磐在冰天雪地里凍得久了,仍然覺得那是一隻十分暖和的手。
那人作力一拉,將她拉進了車輿(即古時的車廂),阿磐身形纖細,輕飄飄的沒什麼分量,但仍使年輕人咳了起來。
叫亞夫的人忙回身探進車輿,為年輕人捶背,那麼魁梧的人卻輕聲細語地說話,「主人當心身子。」
車裡不算冷,藥味卻濃。
阿磐猜想,若是手上都有新疤,那大抵身上也少不了傷口。
車外這兩個戴斗笠的男子約莫三四十歲的年紀,個個兒身手矯健,氣宇不凡,連這樣的人都甘願臣服,便能推斷出那年輕人也絕不是平庸之輩。
阿磐大著膽子湊上前去,為年輕人輕撫脊背。
阿磐在雲姜家中寄養多年,寄人籬下久了,知道該怎麼照顧人。真是個清瘦的人。
這脊背上能觸到清晰的脊骨。
叫亞夫的人出聲想攔,想起適才年輕人的輕斥,才要出口卻又趕緊戛然忍住了,雖一時由著阿磐侍奉,一雙豹眼卻緊盯不放,生怕她干出什麼行刺的勾當來。
可她又能幹什麼呢?
她無非是要報年輕人的救命之恩,登車之恩,還有她身上這一件大氅的恩情。任哪一樁,也都是天大的恩情啊。
她對年輕人滿心只有感激罷了。
何況,她整個人都凍得僵直。
若沒有這駕馬車,她不必等到晌午,就要與那些埋在雪裡的屍骨一樣了,待來年開春,積雪一化,誰還知道這屍首又是誰的呢。
他若能給她一個好出路,帶她回家,若還能為她尋一個安穩的去處,那,那就更好了。
身上的冷還沒有驅走,阿磐仍舊盡心侍奉,到底使咳聲緩了下來,她輕聲問道,「大人可好一些了?」
那叫亞夫的人提醒道,「既上了車,就該叫『主人』了。」
阿磐是個乖順的人,恩人說什麼,她便聽什麼。
就似從前養母要把母親留給她的玉拿出一半來給雲姜,她也不會說什麼。
她乖巧地坐在一旁,攏緊大氅,垂著眸子細聲叫道,「主人。」
大人,主人,於她而言終究沒什麼兩樣。
救了她的命,便認他做了主,是入情入理,也都心安理得。
還在胡思亂想著,忽而下頜微微一緊,那蒼白瘦削的手兀自抬起了她的下巴,垂眸左右審視著。
有嵌在車身的小銅爐可烤,爐子上溫著湯藥,牢固厚實的車輿將冰天雪地全都隔在了外頭,只是大氅適才落下了肩頭,因而不曾被裹住的地方還是冷著。
阿磐被審視得心裡發慌,才回暖一點兒的身子與長睫一同,益發地戰慄起來,被看得久了,忍不住脫口問道,「主人在看什麼?」
好一會兒才放開手,順著她的下頜往下去,順手將她的大氅攏在了一起。
誰也不知道他在這一會兒的工夫里究竟都想了些什麼。
片刻命道,「給她一口酒。」
阿磐想起,就在前夜,魏國的貴人曾也要她飲一杯酒。
酒能驅走這數九寒冬的冷,也能叫人思淫慾。
她記得飲了貴人的酒,嗆得連連咳嗽,飲下去便紅了臉,一顆心也就隨之滾燙了起來。
一旁的人有些不肯,「那是主人的酒,主人怎能與一個......」
阿磐眼皮驟然一跳,下意識地攥緊大氅,腹中暗忖著,他大約要說,「主人怎能與一個營妓飲一壺酒。」
但年輕人冷肅著臉,蹙起的眉頭叫他沒有再說下去,原本蒼白的臉看起來愈發沒了血色,被氣著了又咳了好一陣子。
趕車的人連忙將持弓的人拽了出去,「孟兄!不要再說!」
原來持弓的人叫孟亞夫。
車裡的人通身都是上位者的不怒自威,此刻只是一言不發,就令孟亞夫再不出聲,低眉把酒囊遞給了她,這一路就再也沒有進過車輿。
阿磐抱著酒囊,初來乍到的,也不敢說什麼話,只低低地喊了一聲,「主人。」
這便依言仰頭飲了下去。
中山的酒沒有魏人的烈。
這一口順著喉管吞咽,五臟六腑頓然都火辣辣的,辣完之後便開始暖了起來。
那年輕人又咳了幾聲,很快闔上眸子,懨懨地朝趕車的人命道,「走罷。」
外頭的人低聲應是,打馬趕起了車來。
車輪子壓得雪咯吱作響,驂馬打著響鼻從小路奔走,偶有鳥獸被驚得四散逃開,車內卻岑寂無聲,陰沉沉的叫人害怕。
有大氅裹著,又有酒飲了,原本凍得冷硬的身子很快酥麻,不久就鬆快了起來。
阿磐知道馬車不是白坐的,因而極有眼色,添炭端藥,她做的比旁人還好。
她自小就是個無欲無求的人,也不指望什麼富貴顯榮,今時今日奢望的也只不過是一個安穩的歸處罷了。
馬車軲轆軲轆往前疾馳,阿磐掀起帷簾往外望去,三尺皚雪映得天地壯闊,這十里八外,渺無人煙,也不知到底要往何處走。
這一路上除了偶爾飲幾口烈酒驅寒,便低垂著腦袋安靜地待在一角,不去打擾到一旁的人。
心裡的事滿滿當當,忍不住去想,懷王三年的這個冬天,怎麼就那麼冷呢?
她和雲姜從靈壽一路逃亡,逃亡了一整個冬天,到了魏營又是三個日夜不得安枕,今日被驅趕著走了半日的山路,又逃了不知多遠。
這一路疲於奔命,勞筋傷骨,奔得灰頭土臉,活得戰戰兢兢。
可真是苦啊。
到眼下,人早就累極乏極,再沒什麼力氣了。
可鞍馬勞頓,也不能安枕。
將將睡去,又乍然驚醒。
見年輕人睜開眸子,不知何時醒了,正凝著她露出的小足微微出神。
一雙赤著的腳在小銅爐的烘烤下已然緩出血色,蒙上了一層淡瀧瀧的粉。
阿磐臉一紅,連忙把小足藏進了大氅里。
聽那人問起,「何時進的魏營?」
阿磐老實回道,「三日前。」
三日之前,中山覆亡。
她低垂著頭,生怕他問起營妓的事。
但委實也不必多問,這世上還有誰不知道,中山的女子進了魏營並沒有第二條出路。
因而,一個做過營妓的人,在這氣度不凡的主人面前,人頓時就矮了幾分。
她心裡惶然不安,緊緊攥著大氅。
祈求他千萬不要再問下去,也千萬不要再問出似那貴人一樣的話,諸如,「伺候過幾人?」
一顆心怦然跳著,跳得七上八下。
可依舊臉色蒼白,白得像個半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