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的午後。
帝都上空,陽光透過稀疏的雲層,溫柔地灑在一處庭院中。
這座庭院坐落在帝都的一隅,遠離了塵世的喧囂,顯得格外清幽出塵。
庭院內,翠竹搖曳,古木參天,一條小溪蜿蜒流過,溪水潺潺,清澈見底。
石桌上擺放著幾卷古籍,一旁還有一壺新泡的茶,茶香四溢,與竹香、花香交織在一起。
一名長得平平無奇,像是田間老農一般的老者坐在石桌旁,手中拿著一封信。
這封信他已經反覆讀了好多遍,邊角都有些微微上卷。
老者輕輕放下手中的信,眼眸中仍帶著些許疑惑。
「奉王......」老者喃喃道。
他搖了搖頭,這幾個月來,這位年輕藩王的事跡傳遍京城,聲勢直逼秦晉二王。
但,他對皇室並不信任。
饒是奉王名氣再大也無用,皇室權貴最擅長造勢,尤其是這位高高在上的慶帝,更是玩弄權謀的高手。
陶潛輕輕地放下信,眉頭微蹙,陷入了沉思。
他的目光深邃,仿佛能夠看透塵世間的一切紛紛擾擾。
最終,視線還是落在信件的一處上。
那裡寫了三個字:【黑土地】
陶潛不了解奉王,但他了解自己的小徒弟。
王羲正性格純真,對自己這位座師更是恭恭敬敬,是個尊師重道的好孩子。
他是不會騙自己的,當然,也不排除那奉王騙了他。
那關外之地或許真的有一種土壤,莊稼種上去能事半功倍,一年只有一熟,卻能超過中原土地一年的產量。
畢竟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片刻之後,陶潛緩緩地站起身。
他走到庭院的一角,那裡有一口古井。
他輕輕地彎下腰,提起了水桶,打了一桶清水,然後慢慢地澆灌著院中的花草。
動作從容不迫,帶著某種韻律。
院中的花草枝繁葉茂,竟是比慶帝御花園中的花草更鮮艷明媚幾分。
澆完花後,他輕輕放下水桶,眼中一片清明。
輕輕地喚了一聲:「浩然。」
片刻過後,一名青年從屋內走出,到陶潛身前躬身行禮:「老師。」
陶潛從懷中掏出小徒弟的信,交到了他的手裡。
青年拿起信,仔細閱讀了一遍,隨即瞪大眼睛:「小師弟他到了關外,竟然受到了那奉王的重用?」
陶潛點了點頭:「羲正性情單純,言語間對那位奉王的敬佩和親近真摯,想必不會作假。」
青年面露喜色:「如此說來,那位奉王或許真的很重視農桑,不然也不會讓小師弟寫信,邀老師去那關外之地。」
「我聽聞,那奉王乃是仁義溫和之人,早在宮中便頗具仁名,百官對他贊口不絕。」
「如今大敗高麗、契丹,可見此人溫仁而不迂腐,或許投奔於他,正是我桃源派的一個機會。」
陶潛笑了笑,走到石桌之前,拿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
「你啊......自古以來,哪有帝王不重視農桑的?」
「可他們重視的只有地里的糧食,而從未重視過種出糧食的人。所謂士農工商,農雖只在士大夫之下,但卻從未真正獲得過應有的地位。」
陶潛輕輕嘆了口氣,眼中滿是空洞的麻木與失望:
「若是種地能出人頭地,那麼農民將無地可種。」
桃源派不僅僅是鼓勵農事,而且倡導提升農民地位,認為農民才是國家發展的中堅力量。
陶潛也一直四處講學,宣揚自己的思想。
在桓朝四分五裂,天下群雄並起的年代,他遊走於各個勢力之間,勸說各個反王、將軍。
然而,正是天下大亂之時,誰又會在意所謂的農學?
今天剛打下來的地盤,明天可能就被其他人搶走了。
大家都知道發展農桑,可發展農桑的收益太遠,反王們都等不及。
唯有當今陛下,接納了陶潛的建議,奉他為座上賓,高官厚祿以待。
但慶帝也只是看中了陶潛對農學的研究,而不是他的思想。
大慶建國後,慶帝仍讓陶潛掌控農事大權,但對他重農的思想卻是束之高閣。
陶潛越來越失望,最終辭官隱退,開始廣收門徒。
他活得越久,他清楚,不是他的思想不夠好,而是他的思想對帝王來說不夠好。
所謂儒學、法家,不過是帝王用來控制庶民的工具罷了。
農學這把工具,顯然不夠順手。
陶潛回過神來,渾濁的雙眼變得更加黯淡了。
他看向身前的青年,緩聲道:「去吧,叫你們的師兄弟過來。」
桓浩然稽首行禮,轉身向院外走去。
不久,桃源派的師兄弟們陸陸續續地來到了庭院中。
他們或年輕或年長,皮膚清一色的黝黑,且都帶著一種獨特的氣質。
那是學者和農民融合在一起的風範,與此世的其他文人完全格格不入。
若是李徹在此,必然能察覺到,這些人很像是前世建國初期,那些基層下鄉的村官。
陶潛站在他們面前,他的身影顯得更加佝僂。
他看了眾多徒弟一眼,眼中滿是慈愛。
他的思想無人接受,一生留下最寶貴的財富,便是那幾本農學著作,和這些志同道合的徒兒了。
「見過老師。」眾人齊聲問候。
」羲正來信了。」陶潛的聲音溫和而有力,「他在關外奉王麾下出仕,過得還不錯。」
眾徒弟面露欣喜之色。
王羲正入門很晚,又純真善良,不管是親傳弟子還是記名弟子,都頗喜愛他。
得知他被父親牽連,被流放關外,大家紛紛乞求陶潛,希望他能提王羲正向陛下求情。
陶潛也同意了,慶帝也很給面子。
但王羲正太純孝了,非要隨父去那關外苦寒之地。
眾人雖然擔心不舍,但也不好阻攔。
如今聽到王羲正過得不錯,自然是欣喜異常。
陶潛笑了笑,繼續說道:
「我們學派講實幹,重農桑,追求的是學識與實踐的結合。」
「學問你們都學得差不多了,為師再沒什麼好教給你們的,剩下的便是親自去做,驗證你們所學。」
「現在,奉王給了你們一個機會,邀請你們去奉國做農官,讓你們能夠付諸實踐。」
陶潛指了指桓浩然手中的書信:「書信在此,裡面寫了奉國的情況,你們傳閱一下。」
「若是有人想去試試,那就結伴去吧,路上也有個照拂。」
眾人鞠躬行禮:「是。」
陶潛閉目養神,不再多說。
聽著徒弟們興奮的談論之聲,心中也是微微嘆息。
自己年輕時和他們也一樣,對未來充滿幹勁,即便是在此處受了挫,也能快速調整過來,去往下一處時仍是信心滿滿。
殊不知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只希望那位奉王真如羲正所說那般仁義,對自己的徒弟們好一些。
不然自己就是豁出去這張老臉,也要去陛下那裡討個說法!
片刻過後,眾人都看過了信件。
陶潛緩緩睜開眼睛,溫聲道:「如何?可有人願意去?」
眾人一片沉默,面露猶豫之色。
陶潛微微一笑:「怎麼?平日裡都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一展抱負。如今真有了機會,怎麼都退縮起來了?」
有人上前一步,開口道:「老師,我是想去的......但徒兒自覺本事短淺,還想在老師座下聆聽教誨,潛心學習幾年。」
陶潛聞言,心中一軟,柔聲道:
「痴兒,為師教你的第一課,便是要親身躬耕,不可拘泥於書本上的道理。」
「你忘了嗎?」
「徒兒絕不敢忘。」那人身體顫抖了一下,眼眶微紅,「我願去,只是......還請老師保重身體。」
老師歲數也不小了,過了年便七十了。
這些年來,他肉眼可見地變得衰老,行走也開始不便,這些徒弟們都看在眼中。
此去關外路途遙遠,也不知是否還有相見的機會。
陶潛欣慰地點了點頭,看向其他人:「還有呢,你們誰要去?」
眾人齊齊頓了片刻,隨後紛紛躬身下拜:
「徒兒願去。」
「徒兒也想一試。」
「還請老師保重身體。」
「老師,我......」
桓浩然眼看著師弟們拜倒了一片,臉上一片錯愕和糾結。
大家竟然......都想去嗎?
關鍵是......自己也想去啊。
但目光轉向盡顯老態的陶潛,桓浩然還是咬了咬牙,將自己的念頭消弭。
師弟們都出去了,老師身邊不能一個人沒有。
大師兄不在,自己就是輩分最大的徒弟,自然要肩負起照顧老師的職責。
陶潛看著拜倒在身前的徒弟們,喉嚨中傳出一陣快意的輕笑:「哈哈哈,好啊,不愧是我的徒弟。」
隨即,轉頭看向桓浩然:「浩然,你不想去嗎?」
桓浩然眼中的糾結一閃而過,正色道:
「徒兒不想去,那奉國天高地遠,您知道的,徒兒最是疲懶,吃不了苦,還是留在帝都吧。」
「哈哈哈,你小子,學會和老師說瞎話了?」陶潛笑著調侃一句。
「行了,為師知道了。」
陶潛看向桓浩然,眼中滿是柔和,輕聲道:「去給為師收拾一下行李吧,我們明日就出發。」
桓浩然愕然道:「老師,您這是......」
「逆徒,你們都出去了,留我這老朽在此孤獨終老?」陶潛笑罵道。
「關外之地嘛,為師還真沒去過,葬身在那裡或許是個不錯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