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剎那偷生
寧哲離開古碑鎮,來到碧水灣莊園的室內停車場,張養序那輛『湖中仙女就停在這裡。
上到車內,打開放在副駕駛充電的筆記本電腦,他重新瀏覽下屬發來的文檔,快速定位到上次閱讀位置:
被穿小鞋的製衣廠員工殺死監工、常年加班的程式設計師暴力毆打上司、考試成績不理想的女生在家中自殺、在地鐵上被誣偷拍的男子將誣陷他女子當場捅死-一樁樁案件的描述在電腦屏幕上滑過,這是近兩個月以來發生在桃源市範圍內的各種治安與犯罪事件。
之前在雲都初次閱讀這份文件時,寧哲便察覺到了其中的微妙之處,這些在性質上看似八竿子打不著,卻又在短時間內密集出現的案件,彼此之間似乎都存在著某種難以描述的抽象聯繫。
而現在,在自己唯二的親人因為一筆橫財天降而被他人的妒火燒死之後,寧哲覺得自己知道該怎麼形容那種抽象的概念了。
「——
極端化。」
寧哲啪的一聲合上電腦,抬起頭,透過擋風玻璃凝望著前方的牆壁。
考試成績不理想確實會讓學生感到沮喪,但很少會極端到考不好就自殺的地步。
辛苦勞作的人看見別人躺著一夜暴富確實會感到落差,心懷怨氣也很正常,
但怨氣重到完全不顧後果往人飲品里加一大堆冰-—--就不那么正常了。
冥冥中似乎有一層未知的陰影,籠罩在了桃源市的上空,半隨機,半隨緣地給這片大地上的人們施加著影響,讓越來越多的人往極端的方向靠攏。
這也許就是近兩個月來桃源市的治安狀況飛速惡化的真相。
「是誰在做這種事,是人?還是鬼?」寧哲沒有答案。
但他知道現在的自己該做什麼。
這起案件涉及到性質敏感的神經類藥物,哪怕是古碑鎮這樣鄉下地方的派出所出警效率也非常之高,加上嫌疑人是受情緒驅動的激情犯罪,沒有多麼高明的反偵察意識,案情的推進十分迅速。
寧哲還在所里做筆錄的時候,陳老闆的小舅子便已經被緝拿歸案了。
小舅子姓何,叫何遠平,側背頭,一字胡,形象收拾得很乾淨。現在的他正自一人待在鎮派出所不到2平米的小單間裡,雙目恍惚地看著自己的雙腳,等待質詢。
何姓是古碑鎮的本家姓,是世世代代生活在這個鎮子的原生居民。
百年前清廷崩潰,改朝換代的日子不怎麼太平,整個琴州府都是兵荒馬亂的,亂了大半個世紀,草過火,石過刀,人也換了種。
出了少數倖存的何姓本家人外,現在的古碑鎮裡像是陳、寧、謝、田、
肖————·這些姓氏,都是從其他地方逃難來的客家人。
客家人實際上就是漢人,歷史上因為各種緣故拖家帶口背並離鄉,獨在異鄉作了異客,所以被稱為客家。
也正因為這個緣故,古碑鎮裡何姓一脈的族人數量雖然不多,但卻十分團結。
被抓進派出所後,何遠平沒有立即受到審訊,而是被關進了一個獨立的小隔間中枯坐,等候了十幾分鐘,所里頗具威望的隊長老何,何酉金,打開門走了進來。
何酉金是個身高一米九的魁梧壯漢,寸頭絡腮鬍,看上去凶神惡煞的,緩緩坐在了何遠平的對面。
在嫌疑人與執法人員存在親屬關係的情況下,當事人原則上應該是要迴避的,但何酉金其實並不是何遠平五代內的近親,他們的血緣關係其實很遠,遠得八竿子都難打著,勉強同族同姓罷了。
但何姓子弟,十分團結。
「蠢仔,你知不知道你犯了啥事?」何酉金坐在床對面的小凳子上,開門見山地問道:「投毒、殺人,用的還是冰——-」」-你跟老寧頭家裡是有什麼深仇大恨,
要這樣往死里整人家?」
何遠平乾裂的嘴唇微微張開,欲言又止。
「老子他媽問你話!啞巴了?!」何酉金站起身,一巴掌重重抽在對方的臉上,頓時,本就不怎潔淨的床單上再添一抹血跡。
何遠平被扇得摔倒在床上,血絲浸潤了乾燥的嘴角。
他沒有嘗試叫人,鄉下地方的派出所沒有太好的條件,這個小隔間裡是沒有監控的,所里的其他警員也都是本地人,輕易不會幹涉何姓子弟的族內私事。
何遠平捂著被扇腫了的右臉,艱難地爬了起來,聲音沙啞地道:「金哥,
我———-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究竟咋了。」
何酉金皺著眉頭,滿臉都是不耐煩的神情,顯然族裡出了這麼個敗類讓他也覺得臉上無光。
「事情的經過,跟我說說。」何酉金粗著嗓子道:「要快,等會兒小劉要過來審訊了,沒多少時間給你磨。」
「好-—-——」」何遠平捂著臉,點頭道:「昨天晚上,我人在鹽州,接到了姐夫的電話,讓我幫忙,順路帶兩瓶好酒回來———..」
從何遠平本人口中說出事情經過,與隊裡調查推理出的過程大致都對得上:
何遠平生意虧損,賣掉了村裡的宅基地換錢周轉,後來村里拆遷,賣掉老宅的何遠平悔青了腸子,又聽姐夫陳老闆說了寧哲家一夜暴富賠了上千萬的事情,不由得妒火中燒———·
「我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麼了,一想到那個成天釣魚的老寧頭躺在家裡就撿了幾千萬,我心裡憋得慌————·我,我好恨啊————.」
何遠平雙手抱頭,竟是哭了起來:「我恨啊,我恨—·我知道我這是在眼紅人家,但是我,我———」
眼見對方已經語無倫次,何酉金沒有進一步追問下去。
何遠平的供述與他的推理結果基本符合,唯獨有一點一一何遠平並不是在臨海的鹽州購買的藥物,而是在飛機落地抵達桃源市之後,才在本地購買了那些加進酒里的冰。
「有意思—.—」何酉金喃喃自語。
「金哥?你在說什麼?」何遠平慌亂地抬起頭,向面前的魁梧壯漢投去求助的眼神:「金哥—-我現在該怎麼辦?事情鬧大了—————你一定要幫我啊金哥,我們是本家---我要是進去了,我的老婆還有孩子該怎麼辦?金哥,求求你救救我——.—金哥?」」
何遠平說了大半天,坐在床對面的壯漢卻始終一言不發,沒有給過他哪怕一個字的回應。
「————*金哥?」何遠平捂著半邊腫脹的臉,有些茫然。
與此同時,何酉金低下頭,摘掉頭上的帽子,重又將頭抬了起來。
「你管誰叫金哥?」
話音剛落,一張無比熟悉的臉,赫然出現在了何遠平的面前:側背頭,八字鬍,只是臉上沒有剛被扇了一巴掌的腫脹。
那是他自己的臉,長在「何酉金』那寬闊的肩膀上。
但是下一刻,他的肩膀也不再寬闊,身上的制服也變成了一身休閒的短打,
與坐在床上的何遠平一模一樣。
「你———·你究竟是——」何遠平驚慌失措。
「何酉金』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只有一雙流光溢彩的美麗眸子直直望著他,左眼金黃如琥珀,右眼銀灰如金屬,一種滄桑而久遠的氣息從中逸散出來,
仿佛在天穹之上輪轉萬年的日月,見證過不知何幾的滄海桑田。
「我是你啊。」
他輕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