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楚國君臣,少年論楚,少女心事
若是先前沒有某豎子言語,或者某豎子的言語沒有那麼準確,連黃歇討要的封地都說對了。
那麼楚王元雖然心裡不舒服,但敲打兩句還是會答應下來,事後也不會多想,就像滅魯這件事一樣。
一件特別出格的事。
三個月前就被告知要發生,和突然發生,感受是完全不同的。
某豎子的話,讓楚王元對心腹的行為反感到了極點。
於是他沉下了臉,如許多年第一次對心腹說了堅決的「不」字。
「不允。」
黃歇並沒有意識到不妥。
換封地這種事本來就很出格,還是換楚國最為富饒的江東之地,王上不喜不允是再正常不過的表現。
但他敢提出來,就早已做足了準備,腹稿寫滿。
春申君微微下拜:
「封地乃王賜,從前沒有聽過敢於向王提出交換的。
「且拿邊境貧瘠之地,換江東富庶之地,任誰都會認為臣是在為自己謀私利。
「臣不想辯駁,只想說一些過往的事給王上聽,請王上恩准。」
往常楚王元會淡淡「嗯」一聲,黃歇是他最信任的人,沒有之一。
但現在他正在氣頭上,於是陰沉著臉,沒有回應。
黃歇靜靜等待,遲遲等不來回應。
心道這是氣壞了王上,記下了封地會招王上特別不快這件事。
他有些後悔,不該趁著近些時日功勞苦勞多,就如此莽撞,該做一些鋪墊。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當年,王上還是太子時,臣和王上一起去秦國當質子。
「先王重病將薨,而秦國還沒有放我們離去之意。
「若先王薨時,大王仍不在楚,那麼陽文君的兩個兒子中,一定會有一個來繼承王位。」
楚王元聽到此,怒而揮手,打斷黃歇言。
「你不要說了,寡人知道你要說什麼了,寡人還沒有到記不住事的年歲。
「那個時候,你先說服了范雎,讓范雎勸說秦昭襄王放寡人歸楚。秦昭襄王多疑,要派你歸楚探清先王是否真的命不久矣,等你歸來再做打算。
「你說臣子的命不如君王的命,請寡人假扮你的樣子回到楚國,你扮作寡人樣子留在秦國。
「寡人順利出關,秦昭襄王發現大為震怒,欲殺你。
「幸虧范雎為你辯言,勸秦昭襄王放了你,你才能回到楚國。
「你對寡人有救命之恩,寡人知道!
「若不是你,寡人做不到這個位子上!」
楚王元拍著身下座椅,某豎子的發明已然擴大化。
「這些事,不用你提醒!寡人記得住!
「你對寡人是不錯,可寡人又何曾虧待你?」
楚王元指著宮殿門:
「你出去打聽打聽,看看誰的封地有十二城!
「好好翻一翻楚史!看看除了吳起和你,歷代令尹有哪個不是羋姓,出身不是大楚世家!
「可吳起是什麼人?那是以一己之力讓魏國稱霸天下的猛人!能文能武!
「他一手練就的魏武卒險些滅了秦國!他管理官吏如同軍隊一樣紀律嚴明,他管理財政讓魏國財力無比充裕!」
楚王元怒而起身,手指頭就指在心腹臉上:
「你自己說!當年的你,能與吳起相比嗎?」
「莫說當年的我,便是今日,我也比不上吳子。」黃歇自嘆弗如。
楚王元哼了一聲,怒氣稍減:
「你知道就好!
「當年你不如吳起遠甚,可寡人依舊力排眾議,讓你做了令尹,封你為君,並賜你淮北十二城做封地。
「寡人沒有你,做不成楚王。
「你沒有寡人,不為令尹,不能成君,沒有封地,你可認?」
黃歇恭敬欠身:
「歇之一切,都是大王所賜,臣發自肺腑地感恩。」
「那你還與寡人邀功?」楚王元反問:「寡人回報你的還不夠多嗎?」
黃歇一臉無奈:
「臣哪裡是邀功?臣無功也。
「臣是楚人,為大楚做事乃是應當的,為大王效力更是萬幸。
「大王誤會臣了。」
楚王元凝視心腹,慢慢坐下:
「那你要說甚?」
黃歇緩緩道:
「臣要說邯鄲之戰,臣率楚軍奔赴邯鄲,救趙挫秦。
「臣要說數年前臣帶兵破魯,數月前滅魯社稷,護大楚一方安定。
「臣要說三月前臣為招賢納士,給一個七歲孩子拱手奉上令尹之位,造之棄如敝履,丟在郢外,被罵大奸似忠。
「臣要說臣自為令尹這許多年來,做下這麼多事,皆為大楚興盛也。
「臣要說臣想以江東之地換淮北十二城,雖有私心,卻是公心大於私心!
「王上!
「信或不信!」
黃歇自報戰績,一樁樁、一件件都是事實,這比毫無依據地空口白牙要有說服力的多。
楚王元猶疑。
黃歇為楚國立下的功勞都是實實在在看得見,記錄在楚國史書中的。
楚國原本已經衰弱,就是在春申君黃歇的治理下再度強盛。
邯鄲之戰成就了三個人。
除了平原君趙勝、信陵君魏無忌,還有一個就是春申君黃歇。
邯鄲之戰,黃歇個人名聲響於諸侯。
伐魯之戰,大漲楚國威望。
楚王元拿黃歇對比吳起時,之所以要加「當年」二字,就是因為如今的黃歇真不遜色吳起。
而吳起成名是在魏國,
這樣一個能為自己捨生赴死的人,一個為了楚國竭盡心力的人,怎麼會是那豎子口中自私自利的人呢?
或許,有什麼誤會……
「那你倒是說說。」態度緩和的楚王元,嘴卻依舊硬的很:「你要江東之地做甚?」
「江東富庶,在於三江——東江、婁江、吳淞江。近年來三江泥沙沉積,旱時露河道,澇時淹良田,諸多良田變荒灘。臣欲興修水利,改良土壤,讓荒灘復變良田也。」
「不將江東之地給你做封地,你就不能治理了嗎?你只能治理屬於你自己的土地嗎?」
「不將江東予臣,臣也能治理,只是見效極緩。」黃歇抬起頭:「以屈、景、昭三族為首的世家,對臣掣肘太多。楚國來了這麼多賢人,明明能力強過世家子,官職任上卻不能勝出,大多是在臣的麾下擋門客。臣想要用這些賢人,就只能在自己的封地才行。」
楚王元有些許的尷尬,他聽明白了。
心腹想要治理江東,這個過程要用到大量真正有才能的賢人。
偏偏楚國排外,楚國官職基本只給楚國貴族。
心腹不得已,只能想了一個迂迴之策。
國中國。
把江東要到他黃歇名下做封國。
他黃歇的封國,他全權說了算,愛讓誰上誰上,愛起用誰起用誰。
楚國貴族插不上手,說不上話。
楚王元想了想。
疏通三江,興修水利,是個大工程,確實是個強國之舉,也確實需要用到許多人。
唯一問題是,強的是黃歇的國,還是楚國。
「寡人明白你的意思了。」楚王元的語氣很平緩:「寡人想知道,令尹以後還會不會換封地。」
「會。」黃歇沒有猶豫,立刻接道:「三江疏通完,臣請換封地。」
楚王元用手捂著臉,手下是笑臉:
「令尹真是高潔之士,讓寡人慚愧到無顏見你啊……」
翌日朝會,楚王元收回春申君黃歇的封地——淮北十二城。
未等一些早就眼紅者喜色上涌,楚王元即賜江東之地予黃歇。
換封地乃是楚國破天荒之舉。
此事讓黃歇本就極響的名聲再次大震。
楚事皆報予春申君,黃歇皆可決斷。
假令尹本為輔政之臣。
可假令尹黃歇做的事,卻是主政之君的事。
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卻說嬴成蟜自出了郢,風風火火去往魏國。
他其實無意去魏國,他的目的地是韓國,母親姬夭夭來信要他去一趟。
即使母親不來信,韓國他也是要去的。
別的不說,韓非、張良這兩個人,就值得他走一遭。
但自楚入韓,必須要經魏。
十年前,韓國和楚國還是接壤的。
經過了十年努力,韓國成功從相鄰秦、趙、魏、楚四強國,變成了相鄰秦、趙、魏三強。
僅付出了部分土地,就擺脫了楚國的威脅,再也不用看楚國臉色行事。
戰國大聰明,嬴成蟜只認韓國。
「為何在楚國走的如此急?不要看風土人情乎?」白無瑕很奇怪。
之前在趙、燕,小徒弟都是要觀察風土人情,親身下去體驗的,行程極慢。
怎麼在楚國就不用了?
嬴成蟜伸個懶腰,抱起長到一尺的小黑虎。
一邊rua著小黑虎,一邊解釋道:
「楚國不一樣,這個國家有信仰。
「有信仰的國家很難從內部改變,只能靠外力砸碎重組。
「這個國家極為排斥外來者,吳起的悲慘下場已經說明一切,那還是想要強楚。
「我比吳起差遠了。
「他強楚都不行,我弱楚就更不行了。
「其他國家都有中反間計的先例。
「如趙在長平之戰,中我秦計,以趙括換廉頗,四十五萬趙軍活入土。
「燕在五國伐齊時,中田單計,以騎劫換樂毅,到手的疆土都還了回去。
「唯獨楚國,沒有,楚人根本就不信。
「這個地方自成一體,位於中原又獨立於中原以外,有他自己的規則。
「我無力給楚國增添動亂,只能加速楚國本就要發生的動亂。」
少女伸手摸小黑虎的頭。
小黑虎不滿,張開嘴恐嚇少女:
「哈!」
那副模樣,跟貓咪哈氣一模一樣。
嬴成蟜一巴掌拍在虎頭上:
「摸摸能怎的?」
小老虎兩隻耳朵倒豎成飛機耳,埋下腦袋,委屈地「咦咦咦」。
少年鐵石心腸,不為所動,抓著少女的手就按在虎頭上。
握住少女滑溜溜的小手,大力順滑溜溜的虎毛,嘴上念叨:
「就摸就摸!吃我那麼多羊奶,摸摸還不讓了!就摸!」
少女盯著某豎子的爪子,用疑惑的語氣重重「嗯」了一聲。
少年就當沒聽見,他哪裡在乎這個,臉皮是個甚哦。
少女內心輕嘆,沒有抽回手,沒話找話:
「什麼動亂?」
少女不吱聲,少年必不可能吱聲,嘿嘿笑著道:
「春申君,黃歇。
「他雖然是楚人,但不是楚國貴族。
「對於屈、景、昭這些楚國大族而言,黃歇也算是外來者,貴族哪裡會把國民當成一類人?
「蒙公自齊入秦,身居高位,蒙家是我秦國當下最頂尖的軍武家族。楚國沒有這種先例,外來者在楚國攀不上去。
「黃歇這座高樓必然要倒。
「現在黃歇勢大,不僅有壓倒性的實力,還有楚王的支持,楚國貴族不好下手。
「但只要楚王一死,或者楚王不再支持黃歇,楚國必將掀起一場大動亂。
「我在楚王心中扎了一根刺,試試能不能破壞這對君臣關係。
「我知道楚王和黃歇的過往,他們是生死之交。
「這根刺應該不會立即生效,甚至可能不會生效。
「但閒著也是閒著,能有用最好,沒用也無所謂。
「楚國這個國家。
「難打,也難打出來。
「人才不斷代,但代代人才就那麼多。
「能發展,就是發展快不起來。
「成也世家,敗也世家。
「我秦國一統天下,當把楚國放在最後打,現在不要招惹它就行,像對待齊國一樣對待楚國就行。
「不到必死之境,楚國世家不會覺醒,耽於聲色。
「像屈原這樣憂國憂民、居安思危的楚人,出不了幾個……」
少年刻意多說話,讓少女無暇顧及其他。
小黑虎委屈地「咦咦」兩聲。
腦袋都要被摸禿了,能不能換個地方摸!
小眼睛斜瞥主人,看主人注意力完全沒在自己身上,決定逃跑。
它前爪伸出,稍稍用力,勾住獸皮向前慢慢爬。
後腿蹲著,腳掌微微用力,一點點向前顧涌。
耳朵一擺兩擺三四擺,眼睛餘光也在看著主人,時刻注意主人動向。
虎虎祟祟。
少年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表現欲望極強。
只管手心裡的滑溜溜,不管手心的手心是虎頭還是虎身子。
少女心中藏事,神思不屬,在安全的車廂內也放鬆了對周圍的警覺。
於是,小黑虎「嗖」地一下竄了出去。
脫離樊籠的它在車廂里歡快地「咦咦咦」,找了個角落趴了下去。
抖抖身子,側過腦袋舔毛。
看似好像沒在意少年少女。
但那兩隻豎起,一動一動的耳朵,暴露了它正在收集兩人信息,隨時準備逃跑。
少年聲音一頓,很快就繼續講了下去,所講的內容早就與少女問題不相干了。
少女心裡好笑。
[抓著手就歡喜了?小孩子。]
[離別在即,讓他歡喜一些吧……]
淡淡憂愁泛如波,少女情懷總是詩。
八日後,車隊入魏。
尋了一個縣城,在城中的呂氏商會換魏地馬車。
列國道路上的車轍間距不同,楚國的車在魏國的道行不得,每到一國就要換一次馬車。
馬車還沒換完,有人上門拜訪。
「孔子六世孫,孔斌,求見長安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