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君子無過
少女遞給少年一個問詢的眼神,悄聲道:
「人已經等來了,接下來要如何做?」
少年摸摸旁邊喝完羊奶就睡覺的小黑虎,輕輕吐出一字:
「等。」
時間一點一點流過。
車廂外,黃歇已然等了快有一刻。
但是這位令尹毫無不耐之色,就連微微彎下去的腰線弧度都沒有變化。
旁邊站著的門客李園為主君不值,時不時瞥向馬車的眼神越來越憤怒。
他李園在這裡說吐血,見不到公子成蟜都是應當的,誰讓他身份低賤呢?
可他的主君春申君不該,也不能受到如此待遇!
你長安君現在名聲是響,賢德之名都蓋過了信陵君。
可和春申君相比,提履都不配!
周圍楚卒也一個個露出要吃人的目光。
白起破郢,逼楚遷都,他們不在乎,記不得,不因此仇恨秦公子。
但秦公子忽視他們的令尹,他們很生氣,很憤怒,想要殺了這個無知豎子!
這是我大楚令尹!一個秦公子安敢慢待?便是秦王也不行!
楚人是驕傲的。
又過了小半刻。
黃歇還是沒有反應,恭謹地站在那裡。
李園忍不了了。
主君受辱,門客之恥。
他猛然邁進一步,指著車簾大喝:
「豎子!」
這話剛出口,一襲白影就遮住了他的視線。
李園還沒來得及斥責,身體就高高飛起一丈,砸在了八尺外的楚卒堆中,嘔出一口血。
鏗鏘聲鳴。
千餘楚卒怒目而視,個個持械對準敢於動手的膽大妄為者。
找死!
李園原本所站之地。
劍聖衣袂飄飄,面無表情。
面對那些冷光閃爍的槍、矛,無動於衷,眼角餘光盯著就在身邊的楚國令尹黃歇。
若這些楚卒進攻,蓋聶將挾持黃歇以嚇之。
他若見到有低賤之人侮辱長安君,而不教訓之。
天下如何看待長安君?如何看待他這個投在長安君麾下的門客。
本就不是太好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極為緊張。
黃歇不急不躁,挺直腰板,擺擺手。
又是一陣鏗鏘音。
楚卒的兵器都落了下去。
黃歇深深嘆了一口氣,聲音大的能讓方圓三丈的人聽的清清楚楚。
拱起雙手,一臉悔不當初地道:
「公子不願見歇,情理之中。
「歇公務繁忙,昨日未能與我王一道接見公子,怠慢了公子,這是歇的過錯啊!」
車廂中,嬴成蟜揉捻小黑虎耳朵。
小肚溜圓的小黑虎被弄醒,睜開眼睛看了一眼少年。
不滿美夢被打擾,「咦咦咦」了一陣,耳朵擺動了三五下。
少年不為所動,依舊揉捏。
小黑虎見這招無法制止主人,身子一翻,四腳朝天露出肚皮,把耳朵壓在下面,讓嬴成蟜揉其耳朵不是那麼方便。
見嬴成蟜拿開手,這才心滿意足。
虎頭一抻,呼呼大睡,生出來的黑毛髮鋥光瓦亮。
「還要等嗎?」少女輕聲提醒:「用你的話說,他在破你金身。」
少年訝異,像是第一次認識少女:
「你竟然能看出來?不是蒙的吧?」
少女偏過頭:
「此處聚集這麼多人,你若仍不見黃歇,定會有人外傳,說你不見黃歇是因為黃歇沒有迎接你。」
停頓片刻,少女又道:
「就是沒有人傳,黃歇也會找人傳,你的身上從此就會打上傲慢、自大、目中無人的記號。」
少年很欣慰,肯定道:
「確實是這個道理。
「雖然我現在如同晌午的太陽,這件小事暫時對我不會造成什麼影響。
「但千里之堤,潰於蟻穴。
「大堤一旦開始出現蟻穴,日積月累,一場大洪水衝來就會迅速垮塌,再也堵不住。
「他在逼我下車見之。
「可惜……我是君子。
「君子,是不會為名聲所累的。」
車廂外,黃歇苦等不見人。
面上更為悽苦,心中微微一動。
[看來車中只有一小娃,這小娃背後之人不在。]
「公子要走,歇不敢攔之。
「只是請公子莫要因為歇一人,而遷怒於楚。
「我本來以為以我的才能,足夠做楚國令尹。
「見到公子,才知道我和公子比還遠遠不夠,楚國令尹該公子當才是,歇甘願退位讓賢。
「今特意將令尹印帶來,請公子收下,留在楚國,做我楚國的令尹!」
拜相,這就是黃歇的策略。
名義上,某豎子現在既是趙國相邦、又是燕國相邦。
但這有什麼用呢?不過是一個好聽的名罷了。
黃歇也看重名,但更看重實利。
付出一個令尹之名,不僅能完全消除楚王元傲慢的惡劣影響。
還能進一步宣揚楚國尊重人才、崇尚人才。
並表現出黃歇有一顆大公無私,一心為楚的忠心。
深化楚王元信任,為後續邀功做鋪墊,益處多多。
楚國人才越多,楚國越強大。
楚國越強大,他黃歇越強大。
況且,不會真有人認為他黃歇能在楚國一手遮天,是令尹這個官職吧?
呵,天真。
沒了令尹這個名號,他照樣做令尹的事!
「這相印,是楚王要你送來的,還是你要送來的?」少年的嗓音從車廂傳出。
黃歇眉頭有略微擰緊,片刻就鬆開了。
曇花一現,仿若幻覺。
春申君微微低頭,高聲道:
「既是我王所命,亦是歇自願為之!」
車廂內,傳出一聲冷哼。
四周圍攏的楚人本就不滿,聞聲更為惱火。
一個秦人,哼個屁啊!
沒等他們習慣情緒,九個極其尖銳的字自車廂砸出,讓所有楚人都變了臉色。
「春申君黃歇,大奸似忠!」
長安君至郢,不足一日便離開了。
他沒有帶走楚國令尹印,出了郢就丟在了路邊,言:
「君不君,臣不臣,無禮之地。
「假借盜賊而滅魯之社稷,蠻夷之國。
「身至此,不如陷囹圄,悔來也。
「可憐屈子生於楚國,殉於汨羅。
「其一生尋覓香草,欲佩芳香。
「卻不知惡土不生香草,楚地不飄芳香。
「嗚呼,君子生於小國,非君子之過也。」
一個時辰後,公子成蟜說的話就傳到了楚王元的耳朵里。
楚王元嗤之以鼻,沒有進行任何舉措,放嬴成蟜一行離去。
那豎子當他面罵他都能一笑而過,更不要說背後點評了。
被稱作蠻夷,楚人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在楚人的眼中,那些叫他們蠻夷的人才是蠻夷。
天下列國,把周都算上,唯有楚國是華夏正統!
屈子在《離騷》第一句就對楚國的起源進行了明確交代。
【帝高陽之苗裔兮。】
帝高陽,五帝之一。
即高陽氏,顓頊帝。
楚人是顓頊帝的後裔。
這件事,他楚王元已然全權交給了黃歇,就不會再管一星半點。
黃歇會辦好的,過往的無數次事實都證明了這一點。
果不其然。
很快,以郢為中心,一個「真實」的長安君形象就在楚國傳開了。
公子成蟜被楚國營救,明明是受恩之人,反倒像是施恩之人一般。
來到郢都,只因為楚國令尹,春申君黃歇沒有第一時間出來迎接,就執意要走,說楚國招待不周。
公務忙碌到極致的春申君亡羊補牢,緊趕慢趕跑到正門口認錯,公子成蟜依舊不依不饒,傲慢無禮,連春申君的面都不見。
楚王愛才,春申君尚賢。
不但沒有追究長安君的過錯,反而還拜其為令尹,送去了令尹印。
公子成蟜初受之,出了城門就把令尹印丟在一邊,對楚國惡語相向。
楚國仍未追究其過錯。
而是認為像恭喜成交這樣的賢人認為楚國不好,那楚國就一定存在某些方面的不足,依舊拜公子成蟜為本國令尹。
春申君為假令尹,在長安君不在期間代行令尹之事。
就這麼過了三月有餘,春申君黃歇為人才一事,又求見楚王。
通知過後,黃歇入宮面聖,開口就直白地說道:
「我本來以為經過公子成蟜一事,來投靠楚國的人才會比江中的魚還要多。
「但事實並非如此。
「列國人才入楚,我的門客已經超過了三千,但是這些人卻不能入官府為王上效力。
「這都是因為國中如屈、景、昭這樣的大家族排斥,打壓他國人。
「這樣下去,楚國還要如何強大呢?」
楚王元瞅一眼心腹:
「令尹欲如何?」
黃歇沉默了。
他想變法,想削減貴族權力。
想改變楚國除了本國人,他國人根本不能冒頭的病態環境。
但他惜身,讓他為了楚國獻出生命……不行。
上一個在楚國變法的是吳起,楚悼王全權放任,大力支持。
結果呢?
楚悼王一死,剛入梓宮。
吳起就被亂箭射死在楚悼王的棺材板上,楚國不久就恢復原樣。
「令尹啊。」楚王元等了好一會,嘆了口氣:「我楚國的人才還不能盡數啟用,哪裡輪到那些外來者呢?當然,若有像廉頗這樣能以十三萬破六十萬的人,那另當別論。」
「……臣,知矣。」
「嗯。」楚王元點點頭:「再過兩月,就是進獻美人的時候,希望令尹這次找來的美人好生育,能給寡人生個兒子。」
「臣盡力。」
楚王元又是「嗯」了一聲。
等了片刻,見心腹還不肯走,挑眉問道:
「還有事?」
春申君黃歇微微低首,欠身:
「王上,淮北地區靠近齊國,形勢緊急。
「臣請求將這一地區劃為郡治理,以便更好地防禦齊國的進攻。
「臣願意獻出淮河以北的十二個縣城,請求更換江東作為臣的封地。」
楚王元起初沒太在意,黃歇向他要封賞不是一次兩次了。
但只是一剎那,他就意識到了不對。
爵位、官職、金錢……這些封賞再多都很難牽動君王的神經。
唯有土地不一樣,土地就長在君王的神經上。
楚國建立當初也不過就是五十里地,可現在卻有一百五十萬里地。
在春秋戰國,有了封地,就有了成為諸侯,登上天下最頂尖的可能。
因為封地意義重大,所以給哪算哪,幾乎沒有人明目張胆要求換封地,至少楚王元沒聽過。
他立刻就想到了前幾個月,某個豎子說春申君會要封地,好像也是說要江東。
當時他根本沒放在心上,根本就不相信這件事真能發生。
可現在,應驗了……
雖然是換不是要,但在楚王元眼中沒多大差別。
楚王元開始思索。
為什麼黃歇要換封地?
真是為了更好的抵禦齊國,保衛楚國嗎?
某個豎子的話又出現在他的腦海。
時間過去三個月,原話他已經記不清了。
只記得那豎子說春申君黃歇是個自私自利的人,還有一個大奸似忠的評價。
當年,楚王元分給黃歇淮北十二縣作為封地時,緊鄰的是魯國。
魯國是出了名的文化強國,軍事弱國。
與魯為鄰,淮北十二縣不用擔心被進攻,安穩發展就好。
現在魯國沒了,剩下齊國。
而齊國自從被五國攻伐後,再無當初稱帝氣焰,只圖安穩。
不去招惹之,比魯國還安全。
那為什麼要換呢?
就算是真為楚國考慮,真想要抵禦齊國,那也該是加高加厚淮北十二城城牆,連成一片以抵擋啊。
當初,靖郭君田嬰及他的兒子孟嘗君田文的封地薛城,就在齊國、楚國的邊境。
齊王把薛城封給田嬰父子,就是想利用他們的勢力為齊國守好南大門。
事實上,楚國也確實攻打過薛城,差點占了孟嘗君田文的封地。
可就這樣,在孟嘗君田文勢力最大的時候,也沒有提出過更換封地的請求。
楚王元看看心腹。
你春申君名氣不輸孟嘗君,那不應該學習孟嘗君,為我楚國守好東大門嗎?
[江東……吳地……]
[遠離邊境……我楚國最富庶的地方……]
楚王元沉默了好一會,望著心腹靜默的身影。
當初黃歇執意滅掉魯國社稷時,他就有些不滿。
因為在他看來,給魯留一個莒城祭祀是應該的。
摧毀魯國社稷,是冒天下之大不韙。
收益呢?只有一個莒城。
風險、回報,嚴重不匹配。
他楚王元能給黃歇十二城,怎麼就容不下魯國一城?
他怎麼也想不明白,魯國一個莒,怎麼就擋了楚國的路,黃歇為何非要滅之。
現在他似乎明白了。
原來,魯國不是擋了楚國的路。
而是擋了他的心腹,楚國令尹,春申君,黃歇的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