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閃光的少年,驕傲的楚王,厭巫的令尹
「唉。」楚王元無語睜眼,抬眸:「講不完了?」
他都有點佩服這小娃背後的人了。
用什麼方法引誘教導,能讓一個七歲孩子記下這麼多事,學會如此精湛的表演呢?
宮裡豢養的那群優伶,也不如這孩子演得好。
不卑不亢,淡定從容,倒真有那麼一股子名仕風範。
楚王明確表達嫌惡之情。
少年像沒看到一樣,無動於衷,自顧自地說道:
「我聽說齊國的國君還是姜姓呂氏時,有個國君叫齊襄公,和自己的親妹妹文姜有染。
「此事亂了倫理綱常,齊襄公不敢外傳,因此只有齊襄公、文姜、以及兩人的心腹知道。
「魯桓公不知情,愛慕文姜美貌,求取之。
「齊國應允,魯桓公遂娶文姜為妻。
「三年後,二人生了一子,這便是後來的魯莊公。
「後來魯桓公帶著妻子文姜訪問齊國,酒宴過後魯桓公大醉。
「齊襄公與文姜這對兄妹趁著魯桓公深醉不醒,舊情復燃,再行苟且。
「魯桓公中途酒醒,知道了兩人的醜事,很是痛苦。
「魯國是禮儀之國,最是重視禮儀,根本見不到有悖人倫的事情發生,可偏偏這種事發生在他這個魯國國君的身上。
「他思慮再三,最後沒有當面揭穿,只是事後對文姜進行了極為嚴厲的斥責。
「文姜將這件事告訴了兄長齊襄公。
「齊襄公心生歹念,灌醉魯桓公,特別指派公子彭生去為魯桓公駕車。
「公子彭生折斷了魯桓公的肋骨,殺害了魯桓公。
「楚王以為,魯桓公的下場如何悲慘不悲慘?」
楚王元望著少年認真的臉,忽然起了戲謔之心:
「寡人聽明白了,你還是在說魯國社稷被盜賊所滅亡的事。」
「你認定了這件事是我楚國所為,說寡人和齊襄公一樣,對待魯國國君不道德。
「莫說寡人沒做,就是做了,又能如何呢?
「寡人就是不道德了,又能怎麼樣呢?
「你在這裡譴責、批判,有個鳥蛋用?傷不到寡人半根毛髮。
「寡人聽說你在趙國朝堂上說死了平原君。
「寡人請你再次拿出你那能說死人的舌頭,把寡人說死,可以嗎?
「魯桓公這個最重禮儀的國君,看見齊襄公上自己的妻子,也不敢當面言語。
「就算天下都誤解我楚國假借盜賊,滅了魯國社稷,也不會有哪個國家敢站出來替魯國說話,不是嗎?
「你是不是在燕國這樣的小國待久了,經常和燕王這樣的小國之主打交道,習慣了燕王對你超出規格的禮待、忍讓。
「楚國不是燕國那樣的小國。
「做錯事就要被打。沒做錯事,只要大國認為其做錯事也要被打。
「寡人是楚王不是燕王。
「不需要像燕王那樣低聲下氣地討好你,只能期待你引來賢人。我楚國地域遼闊,各地皆生賢人。不像燕國,只有一座燕昭王造的黃金台。」
楚王元的臉上、身上,都在散發著驕傲氣息。
嬴成蟜對這股子驕傲並不陌生,華陽太后身上就有,只是沒有楚王元的濃烈。
少年沉默片刻,掀開車簾,陽光闖進車廂。
楚王元驟見大光明,視野從偏暗到大亮有一個緩衝時間。
在這一瞬,少年在他眼中是黑的,他只能看到少年身形輪廓的那一層金邊。
金人移動,走下馬車,踽踽而行。
略顯哀傷的聲音傳來,少年時略顯尖銳的嗓音也不能掩住那抹悲色。
「楚王的話,讓我已經知道魯國被滅的答案了。
「若不是我被困在燕國這件事吸引了天下目光,忽略了楚滅魯之社稷。
「我想這件事一定不會只有我一個人發聲,會有正直的國家為道義而挺身而出,這是我嬴成蟜的錯啊。
「我已經不想聽你這種沒有道義的人說話了。
「既然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那我就自問自答快速結束好了。
「魯桓公很慘,不該遭受這樣的待遇,但這還不是最慘的。
「更慘的是,繼位魯君的魯莊公不是魯桓公的兒子,而是齊襄公和文姜所生的兒子。」
楚王元笑著搖搖頭。
眼前孩子背後之人,能看出楚向燕宣戰有為了轉移視線,掩蓋楚亡魯社稷這一層用意,確實算得上是個賢人。
要是真身在此,或許還真能說動他。
可是這人選擇用一個孩子來代言,嘖,走錯一步啊。
孩子就是孩子。
就算背下了再多的話,記下了再多的動作,學會了再多的神情,終究也會有露出破綻的時候。
看,這不就露出破綻了?
「你方才說魯桓公和文姜婚後三年,生出一子,是為魯莊公。
「寡人教你。
「女子大都十月懷胎,產子。
「少則有九月生子,多則有十一月生子,從未有懷孕三年才生子。
「是以,魯莊公一定是魯桓公和文姜的孩子。
「下次再要說教寡人,把你師長教你的話背熟一點。」
七歲孩童,哪知女子懷孕生子要幾多時日呢?
裝出來的神童,再怎麼像真的,那也是假的。
少年走的已經有些遠了,傳回來的話語聲有些失真。
虛無縹緲,堪堪聽清。
「楚王就當本君記錯了吧。」
車簾飄動,縷縷濕氣自車廂外而入,讓楚王元感到了一絲憋悶。
忽有忽無的縷縷陽光,也不能驅散這潮意。
楚王元摸了一下鬢角,手指略濕。
自從他記事時起,楚國的天就是如此,潮濕得很。
即便是天上的太陽再大,也不能驅散這潮濕,就像楚國的天空濛上了一層水膜一般。
若想舒服一點,就要生火,火能將潮濕擋在外面。
只是千萬注意距離,不能離火太近。
太近了口乾舌燥,也難受。
「送那小子出宮。看好他,別讓他再講什麼不能讓他人因我而死這種話,在寡人宮裡自盡。」楚王元在車內吩咐道。
外面傳來應聲,隨後是「窸窸窣窣」地雜音。
楚王元沒在意,這聲音他也聽慣了,是下人在執行他的吩咐。
「知春申君而不知楚王,寡人會不知道黃歇的權力大否?」楚王元冷笑:「寡人是對其貪婪不滿,但想要寡人自斷臂膀,呸!與其治國相比,貪婪只是小事。寡人不是趙王那個蠢貨,廉頗這樣的名將都猜忌,十三萬破六十萬隻給個假相,呵。」
公子成蟜被楚王送出了王宮,這件事只過了小半個時辰就傳到了春申君黃歇的耳朵里。
還沒等黃歇做出反應,第二個消息就傳來了——公子成蟜車隊起行,要離開壽春。
雖然楚王元正式繼位時,把城池的名字由壽春改成了郢,但還是有相當一部分人習慣稱為壽春。
黃歇一邊讓門客李園憑藉著這麼多日乘車的交情,去遊說公子成蟜多住兩天。
一邊命令下人去通知守城門的士卒,不要放公子成蟜一行人出城。
一邊又吩咐手下備馬車,拉其入宮見王。
反應迅速,三線操作。
有條不紊,不慌不忙。
後世所排列的戰國四公子,其他三位都出身王室,唯有黃歇不是。
家室不如的黃歇能入選戰國四公子,靠的是極為突出的理政之能。
楚王宮。
他人面君需要通報,黃歇面君則要通知。
因為天氣原因,楚人衣服穿不久就會潮濕。
濕溻溻(ta一聲)的衣服穿著當然不舒服,楚國貴族衣服就換的極勤,最熱時一日三衣。
楚王元也是如此。
出去走了一趟,接了個豎子,弄了一身汗。
回到宮裡衣服還沒換完呢,黃歇就跑進來了。
楚王元讓黃歇在外等著,重新換了一身如烈焰般的火紅衣袍,這才走出見之。
「令尹何事啊?」
黃歇微微欠身:
「公子成蟜千里迢迢來到郢,卻只在郢待不到一日就走了,這讓天下士子如何看待我楚國?」
「哦,這事啊。」楚王元笑笑,不以為意:「愛如何看就如何看,寡人做的還不夠多嗎?難道還要像燕昭王一樣,給他起一座黃金台不成?」
楚王元很是放鬆地躺上軟榻。
他都為了這豎子向燕宣戰了,還派使者去燕國外面邀請,還親自在宮門乘王車搭載。
自認誠意早就足夠了,求賢之心滿滿。
黃歇輕吸一口氣。
他喜歡楚人蠻夷的身份,討厭楚人莫名的驕傲。
「王上啊。
「秦孝公為求賢,發布招賢令,願與天下賢人分土。
「燕昭王為求賢,建造黃金台,萬般尊重賢人郭隗。
「臣也不要求王上像這兩人看齊。
「只是聽聽公子成蟜說兩句話,陪著這孩子玩兩天,留他在郢多帶一段時日,這都不行嗎?」
楚王元懶洋洋地道:
「你要是知道他說了甚,你比寡人還想要他走,你想不想知道他說了甚?」
「不想。」黃歇沉聲道:「就算他指著臣的鼻子罵臣是豎子,臣也能聽三天。」
本來想要藉機把某豎子對自己說的話都說出來,施恩給心腹黃歇的楚王元興趣索然。
他現在當然也可以說。
但黃歇都說不想聽了,他還要說,多沒面子啊?
他的驕傲不允許他說。
於是他淡淡點頭,頗為不快地「哦」了一聲:
「令尹修巫修的好,養氣功夫深,寡人還要多修修。」
「臣從不修巫。這事與巫無關,與國有關,大王該親自把公子成蟜接回來啊!」
「唉,既然令尹都如此說了,好吧。」楚王元不情願地坐起身,吩咐旁邊的宮女:「把占尹和卜尹找來。」
宮女自去宮外傳話。
黃歇額頭皮膚表面下的筋一跳、二跳、三四跳,跳個不停。
他雖以楚人自居,但祖上實乃黃國人。
黃國在近四百年前為楚國所滅,到了今日早就成為歷史的一部分,黃人這個稱呼也早就消失了。
黃歇認同自己的母國是楚國。
但或許是骨子裡的黃人血脈作祟,他認同不了楚國的文化——巫。
楚國上到王公貴族,下到市井小民,皆信巫鬼,重淫祀。
黃歇暗中咬了一下牙,然後以平和的語氣道:
「王上叫兩位大人做甚,是想要占卜一下應不應該接回公子成蟜嗎?」
「是啊。」楚王元指指上面:「東皇會指引寡人正確的方向。」
「臣說過,不要讓巫覡參與國事,於國不利。」
「這件事寡人無法認同。國之大事,在祀在戎。祭祀自古以來就是最大國事,我楚國祭祀之人皆是巫覡。自建國以來,我楚國按照東皇指引,國力蒸蒸日上,哪裡不利了呢?」
黃歇緊閉嘴巴,心下暴怒。
[又是巫!又是東皇!]
[既然一切都是東皇太一的功勞,那你生不出兒子,不要讓我給你找美人啊!]
[你找那些巫覡來一個大祭祀,祈求東皇太一賜你一個兒子啊!]
舌頭在嘴巴里捲起、攤開,來回數次,心情終於平復了下去。
他面帶微笑,道:
「王上既然不願接公子成蟜,那此事就全權交由臣,可好?」
「你要如何做?」楚王元好奇。
不要他這個楚王出面,還能讓天下士子知道他這個楚王非常重視賢人,這要怎麼做?
楚國北城門口,嬴成蟜被擋住許久。
李園苦口婆心,在駟馬高車外勸其多留一段時間。
嬴成蟜並不露面,藏在車廂中。
車隊就停在北城門口,擋住了來往之路。
既然這條路他走不了,那大家就都不要走了。
車廂內,白無瑕聽徒弟說了與楚王元的見面過程,和不歡而散。
掀開車窗簾看了一眼外面,身穿紅服的楚人士卒連成一片,站的紅彤彤。
這些楚兵看車隊的眼神總是高高在上的,白無瑕記得大多咸陽人看外地人的眼神就是這樣的。
她不太理解。
她大父把楚國打到遷都,楚人看到秦人仇恨、懼怕、憎惡都正常,可為什麼是驕傲呢?
「這些人,到底有什麼好驕傲的?」少女咕噥一句。
放下車簾,坐回馬車。
待身邊少年看過一卷《公孫龍子》,「嘩啦啦」合上,伸直手臂伸懶腰的時候。
少女輕聲問:
「這裡如此吵。既然走不脫,何不回驛館看書。」
少年放下雙臂,單獨活動右臂肘關節。
他以右手寫字,用的是毛筆,右手臂要一直端著。
「等在這裡,楚國必須要處理,我們直逼楚國。
「回了驛館,楚國不必要處理,我們就被晾著。
「吵點就吵點吧,吵點能早點完事。
」等我看了來的是誰,奉誰的命,如何處理,大概能初步了解楚國國策,這片土地現在是誰說了算。」
半個時辰不到。
郢,北城門口。
李園微微躬身,恭敬地叫道:
「主君。」
「嗯。」黃歇笑著應允。
下馬,走到李園所站位置,對著駟馬高車微微拱手:
「楚國令尹黃歇,請見長安君。」
駟馬高車內,快看完第二個竹簡的嬴成蟜放下毛筆,喃喃自語:
「不到兩卷,來得有點快啊……」
放心看,不會再出現鬼神,我只是提一嘴巫文化。
楚國國情就是這樣,繞不開,一點不提就失去特色了。
兄弟們接受不了鬼神,我不會詳寫這個,會略過,安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