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贖罪之路,唯一的光
桃花宮,是姬夭夭在韓王宮的宮室。
分為一個主宮,八間偏殿。
和公子成蟜打鬧過後的白無瑕自主宮正門走出,回首看了一眼關閉的後室門,關上了主宮正門。
少女眸光堅定,撫著腰間秦劍,向桃花宮外走去。
她踩著白石鋪就的大道,看著大道兩側盛開的粉紅色桃花,微微低頭。
她希望下一次來到這裡,是主非客,到時桃花也像現在開的這般美。
自大父白起入囹圄,白氏一族便在秦國銷聲匿跡。
自幼為大父白起教兵法韜略的她,當重鑄白氏一族榮光,責無旁貸。
將要走出桃花宮宮前庭院,執戍的斧鉞郎官攔住了少女。
執斧郎官沉聲道:
「夫人有令,不許外出。」
少女俏臉微寒:
「我乃長安君之隨從,不是你們桃花宮的人。」
執鉞郎官仔細瞅了瞅少女,在少女吹彈可破的臉蛋上停留時間較長,在少女臉色由微寒變為極凍後,冷笑著道:
「沒錯,就是你,兄弟們都過來!」
執鉞郎官一聲呼喊,臨近十餘名郎官皆到,將少女團團圍在當中。
少女驚怒交加,縴手一把抓住秦劍劍柄:
「何意?!」
執鉞郎官向前一步,提著鉞輕輕敲擊地面,發出一聲輕微的「咚」。
「奉夫人之命,請女郎入偏殿,夫人要見你。」
少女在十餘名郎官的臉上環顧一圈,思索片刻,手掌鬆開了劍柄:
「哪間偏殿?帶路。」
偏殿內,白無瑕坐在椅子上等了沒有多久,連半個時辰都不到。
殿門「吱呀」一聲,一身綠色衣袍的姬夭夭入內,淺笑中透著陌生。
綠色衣袍上綴著寶石,繡著精美刺繡。
走動間環佩叮噹,清脆悅耳,正是極為明顯的韓國貴族服飾。
白無瑕立刻起身,低首拱手:
「夫人。」
姬夭夭站住腳,定定地看了少女片刻。
走上前,輕輕托住少女的手,摩挲著,憐愛道:
「這麼一雙白嫩的小手,要是沾了血,可就不美了。」
白無瑕身子震動,沒有搭話,這是她跟色胚徒弟學來的。
在對局勢看不清楚的情況下,少說少錯。
她低著頭,眼角余光中看到姬夭夭的手掠過其手掌,攀上她的胳膊,然後撫上了她的臉頰。
姬夭夭勾著白無瑕的下巴,輕輕用力便抬了起來。
她神態輕佻,手指點著少女粉唇,甚至嘗試伸到少女口中。
白無瑕緊閉雙唇,緊咬銀牙,心中頓生怒意、厭惡。
這情緒誕生還沒有五息,就盡然轉變為驚怒。
「白氏沒有男人了嗎?要伱這個女娃出來拋頭露面。」姬夭夭笑著道:「廉頗已耄(mao四聲)耋(die二聲)之齡,尚能以十三萬破六十萬。武安君身軀康健,何不讓天下再知人屠之名?」
這一剎那,白無瑕心中掠過一絲殺意。
大父未死的消息,是秦國秘密中的秘密,知道的人應當只有她、徒弟、秦王。
少女第一時間想要殺人滅口,第二時間就想到眼前夫人能夠知道這個消息,一定是從自己小徒弟嘴裡聽來的。
而徒弟雖然才七歲,但在心智這方面,她承認比十五歲的自己要高得多。
徒弟信任的人……她能相信其不會走漏消息嗎?
她僵在原地,像是被施了定身術。
她不願意承認,她不動手的原因不是什麼信任與否。
而是眼前女人是徒弟母親,僅此而已。
姬夭夭淡笑著靜等片刻,遲遲不見秦劍出鞘,臉上笑容才多了幾分真心。
「很好,對蟜兒還有幾分信任。」姬夭夭頷首,收回手指:「那我就要與你多說兩句話了,坐吧。」
白無瑕沒有動作。
姬夭夭嘴角微微牽動,輕笑未發聲,雙手按著活力少女肩膀把其整個人壓回椅子中。
這次白無瑕稍稍用了一點力反抗,但還是好像沒反抗一樣,被姬夭夭輕鬆壓坐。
活力少女由此得知。
她剛才若是出手,三招兩式間殺不得人。
姬夭夭尋了一個靠椅坐下,身子向後一倚,慵懶地打了個哈欠。
昨晚她看兒子看了一晚上,一大早又去拉著蠢王去尋公子非。
雖然精神上因為兒子在而依舊很好,但身體的疲憊卻也無法遮掩。
揉揉眼睛,姬夭夭望著身前散發寒氣,如同一塊寒冰的少女。
想著到底是自己兒子厲害,這麼大一塊冰也能融化,下巴微微上揚:
「你就這麼走了嗎?」
少女不言,因為心中複雜難言。
姬夭夭輕撫額頭,有稍許無語。
她過往認真面對的女子,不管是趙姬還是華陽夫人。
雖說性情、處置方法不一樣,但都是可以溝通的。
提出訴求,接收要求,權衡利弊,給出答案,這是一套標準的交流方式。
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問,這……根本進行不下去。
「蟜兒不是教你權術了嗎?你這個樣子……」姬夭夭儘量組織語言:「因為我們時間很短,而我們又需要儘快達成一個共識,所以你再繼續沉默下去可能會得到一個最壞的結果。」
她收起笑容,坐直身體,一臉認真,嚴肅地道:
「你要繼續沉默嗎?」
眯起來的丹鳳眼給活力少女帶來巨大壓力,完全和在秦王宮見到的那個溫柔姬夫人不一樣。
白無瑕抿了抿粉唇,艱難開口:
「夫人如何知道我要走。」聲音略有些啞,像是百靈鳥叫壞了嗓子。
姬夭夭暗中點頭,能溝通就是好事。
她又將身體重量置於身後椅背,雙眸略微睜大,唇角帶上笑,試圖傳達給緊張少女一個輕鬆的感覺:
「這並不是重點,重點是,你就這麼走了嗎?」
「……是。」
「你陪著蟜兒走了上千里路,陪他度過了最難的一段時間,臨走連個告別都不說嗎?」
「要是以後還能再見,不用說。要是以後不能再見,也不用說。」
「真是老秦人性情啊。」姬夭夭嘆氣:「你們秦人就喜歡做事,不喜歡說話,這樣是不討喜的。」
「無暇認為,至少比滿肚子算計的韓人要討喜一點。」
姬夭夭失笑,輕輕鼓掌:
「這句話就不像秦人了,肯定是受蟜兒影響,這孩子從小嘴上就沒輸過。」
停頓片刻,嘴角帶笑地哼了一聲,聲音略低:
「先王在時,哪裡都沒輸過……」
聽到先王兩個字,白無瑕腦海中立刻就浮現了秦孝文王的身影。
雖然按照語言習慣,身為韓人的姬夭夭說的應該是韓僖王。
但白無瑕卻非常肯定夫人說的就是秦孝文王。
「你記不記得先王在時,蟜兒什麼樣子?」姬夭夭自然發問。
白無瑕回想了一下,點點頭:
「記得。」
姬夭夭等了片刻,沒有等到下文,看身前少女也不像是要繼續開口的樣子,被逗笑了,突然覺得韓王也不是那麼蠢了。
除非韓王打算裝傻,不然不會出現只答一個「記得」的情況。
姬夭夭繼續問道:
「是什麼樣子?」
白無瑕誠實答道:
「無法無天,好吃懶做,玩物喪志……」
少女一口氣說了十好幾個詞語,沒有一個是褒義。
姬夭夭笑眯眯地聽完,在白無瑕住口後適時說道:
「那現在呢?」
「現在……」白無瑕遲疑。
不是她不知道,而是她不太習慣用大量詞彙去誇人,尤其是夸自己的小徒弟。
姬夭夭笑著接道:
「現在是不是機智百出、老謀深算、心有溝壑……」
一口氣說了二十幾個褒義詞,姬夭夭才住了口。
她說詞的時候就決定,必須要比白無瑕說的多,好像這樣就能證明她兒子的優點完全可以蓋過缺點。
少女默默聽完,等待夫人後續。
姬夭夭喝了口水,道:
「那你喜歡現在的蟜兒,還是以前的蟜兒?」
「現在的。」少女毫不猶豫,以前的那個嬌公子真的是白白耗費天賦啊!
少女覺得一直被動回答有些被壓制,又反問了一句:
「夫人喜歡以前的?」
「我都喜歡。」姬夭夭也沒有猶豫,眨眨眼:「我的蟜兒變成什麼樣我都喜歡。」
少女「哦」了一聲,又不說話了,有種又被壓制了的感覺。
姬夭夭觀察少女神情,眉眼又柔和了一些:
「蟜兒自小就極重感情,在他眼中,親情要比王權重要的多。
「先王之所以愛他,秦昭襄王之所以愛他,除了他天賦異稟以外,這大概也是一個重要原因。
「他這個孩子,一旦愛誰就既熱烈又含蓄。
「他能在先王敦倫的時候劈門而入,指著先王鼻子大罵特罵。也會兩天左右就去一次太醫署,讓李越給他講先王病情,把先王要忌物事都記下。
「當初除了我,除了先王,幾乎所有人都以為他這麼殷勤是為了權勢。
「直到先王薨。
「在這孩子被下咸陽獄以後,那些人才明白看錯了我兒子。
「於是,一個不為太子,卻為朝堂所有人所喜的秦國公子誕生了。
「所有人都知道,幫我兒,我兒真的會記得,真的會還。
「畢竟,敢於拋棄一切,捨棄性命,為先王之死而發聲的人,就我兒一個。
「華陽太后幫我兒,是為了楚系日後有一條活路,為了讓我兒記住她的好。
「麃公、蒙公他們也是一樣。」
姬夭夭站起身,走兩步到白無瑕身前,摸著白無瑕的頭:
「他們想要的,你都得到了。」
「什麼?」少女睜大眼,有些呆,不明白自己得到了什麼。
姬夭夭輕笑,想著這真是一個幸運的孩子啊,繼續說道:
「先王薨,對蟜兒是一個重大打擊。
「先王薨在秦子楚手中,對蟜兒是一個更為重大的打擊。
「不必說,我知道。」
她按住白無瑕想要分辨的嘴:
「先王是主動求死,而不是秦子楚殺之,我知道的。」
白無瑕點點頭,就是這樣的。
雖然王上沒有承認,但她相信大父和徒弟的判斷。
從本心上,她也不願意追隨的王上是一個弒父的人。
「但是。」姬夭夭話鋒一轉:「沒有秦子楚,先王不會死,不是嗎?」
白無瑕抿嘴,無言。
她這個人不喜歡說假話,在被某色胚徒弟教學之前更是不說假話。
姬夭夭扭頭望向主宮方向,她的兒子正在裡面等她回來:
「先王主動給秦子楚讓位,為了秦國而獻身,蟜兒能明白,能理解,但他接受不了。
「他很痛苦,但他不說。
「他很喜歡搞怪,也很喜歡露出一副一切早就在他意料之中的樣子。
「你是不是總以為他什麼都算得到?」
白無瑕不自覺地點點頭,事實就是這樣啊,一路走來都很順利啊。
姬夭夭低下頭。
白無瑕看到夫人嘴角帶笑,眼角含淚,心中也不由得顫了一下。
[難道……不是嗎?]
姬夭夭眼一眨,淚珠滾落,笑著道:
「天下哪裡有那麼多算無遺策啊?
「每一個看似萬無一失的計策,背後都有著無數種失敗的可能。
「趙、燕、楚、魏、韓,他走過五個國家,見過的人數不勝數,哪裡能清楚知道每一個人的想法呢?
「若是毛遂那賊子手快一些,他連趙國都出不去,而這一路上又有多少人毛遂呢?
「他說著惜命,卻是在拿著命在賭。」
白無瑕眼神閃爍。
做為嬴成蟜同床而眠的貼身侍衛,她統領著所有保護嬴成蟜的秦國銳士、藺氏門客。
她很清楚,這一路上他們遭遇了多少刺殺。
六十八次。
姬夭夭抹去眼淚:
「他無法接受先王為秦國而獻身,他認為是他一直的玩樂讓先王只能將希望寄托在父親身上。
「所以哪怕他明知道先王對他的遺願是好好活著,他依然離開秦國,周遊列國,為了先王強秦的夢。
「這段路程,對蟜兒來說是一條贖罪之路,原本該是黑暗的。
「但因為有了你,白無瑕,他有了光,你是他在這條路上的唯一慰藉。」
少女一臉愕然,大大的眼睛透著清澈的愚蠢:
「有嗎?其實一直是他照顧我比較多……」
姬夭夭笑笑:
「怎麼,他沒和你說嗎?這不應該呀。
「他向來喜歡將好的情緒輸送出去,壞的情緒自己留下慢慢消化,消化不了就存在心底不表現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