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君臣裂隙

2024-11-16 07:43:55 作者: 皮卡丘夢蝶
  第163章 君臣裂隙

  除了鄭國自己,沒有人知道他的內心經過了怎樣的掙扎。

  當這位老水工蹲下身,雙手托舉著鐵棍放在地上的時候。

  鐵棍落地發出那「咚」的一聲悶響,老水工癱軟在地,淚流滿面,痛哭失聲:

  「弟子不肖啊……」

  他臉龐上的皺紋就像是一條條引水的溝渠,流過的淚水是引走的江河湖海。

  他是禹王一脈的正統治水,他繼承了近兩千年前的禹王意志!

  禹王這一脈治水還能等,等一個新的天子,等一個盛世降臨。

  可他,鄭國,不能等了。

  他雖然才四十一,但因為長年累月行走在江河農田,風吹他日曬他雨淋他。

  他近些年已經感到身體在快速老去,肩胛骨、膝蓋處常常瘙癢。

  一次治水要十年。

  錯過這一次,他還能等到下一次嗎?

  就算等到下一次,那時的他,還能下水當水猴子嗎?還能下水當十年水猴子嗎?

  「公子!」老水工眼眶通紅,嘶聲低吼:「國還有一個要求!公子必須答應我!」

  他眼中流出的渾濁淚水衝過臉上積存的灰塵,混在一起,像是大江大河底部沉積的泥沙。

  兼他目眥欲裂,蓬頭垢面,五官向四面八方擴張,顯得極為猙獰,散發著野獸般的凶氣。

  公子成蟜靠在阿母腿邊。

  姬夭夭環過幼子腰肢,抱在了自己腿上。

  她的兒子啊,既膽大,又膽小。

  既敢於能周遊列國、設計諸侯,也會在面對一個匹夫時連連退卻。

  公子成蟜對視著老水工,沉聲道:

  「公請先講。」

  「治水若成,溝渠挖通,此工程需以吾之名命之!以我鄭國之名!」老水工在「鄭國」兩字加了重音。

  他要把「鄭國」這兩個字載入歷史!他要名頌千年!

  他要讓一千年,兩千年,三千年後的華夏都記得。

  禹王之後,還有一個成功以正統治水法治水的水工,叫鄭國!修建了鄭國渠!

  「好。」少年鄭重點頭:「功成之後,此工程之名,當為鄭國渠!」

  「好……好……好啊!」老水工從地上爬起。

  他最後看了一眼鐵棒。

  這根定海神珍鐵自從他師長過世交與他手,他沒日沒夜地抓在手中,便是洞房之時也沒鬆手。

  「國在家等公子之命。」老水工低頭說道。

  轉身,一步一步極為沉重地向外邁步。

  起初腿腳還有些不利落,似乎隨時能摔倒在地,越走越穩定。

  往昔榮光,定海神珍,俱往矣。

  治水,還看今朝,還看他鄭國!

  風,歡快地衝進宮室。

  鄭國出門時忘記了關門,他的背影落寞而挺拔。

  嬴成蟜從母親懷中跳下來,蹲下身,試圖把鐵棍抓起來。


  他用盡了力氣,也只是堪堪抬起鐵棍,而不能像鄭國一樣握在手心。

  有些事,鄭國能做,他做不得。

  抓鐵棍如此,治水亦如此。

  小黑虎湊過來。

  先是用鼻子去嗅鐵棍氣味,然後用爪子輕輕觸碰了兩下。

  發現沒有危險,用兩隻前爪按著鐵棍,張嘴輕輕咬。

  嬴成蟜見狀,一下子就想到了把小黑虎送給他的趙公明,那個一臉童稚、肌肉賁起,讓白無瑕萬分謹慎的小胖墩。

  [要是換那個小胖墩,肯定能把這根鐵棍拿起來,沒準還能和孫悟空耍棍子似的耍來耍去。]

  嬴成蟜的體重是八十九斤,鐵棍是一百三十五斤,鐵棍超過了嬴成蟜自身重量。(注1)

  而和他同歲的趙公明,目測至少在二百斤以上。

  「師長對鄭國還有什麼後顧之憂嗎?」嬴成蟜回頭問呂不韋。

  呂不韋先對公子成蟜欠身,後對姬夭夭欠身,道:

  「公子、夫人,做的極為完美。」

  姬夭夭起身以示尊重,道:

  「那之後的事,便要勞煩先生了。

  「秦國……妾身力有不逮。」

  讓鄭國能夠專心致志治水是第一步。

  雖然至今韓王然也沒有說放鄭國三族,但在姬夭夭、呂不韋、嬴成蟜眼中,只是時間問題。

  這一步看似艱難,卻是最簡單的一步。

  接下來的一步才是難點,如何讓秦王子楚用鄭國治水修渠。

  呂不韋正色:

  「有公子支持,此事可成矣。」

  嬴成蟜站起身:

  「國內師長奔波,國外我來促成。」

  「唯。」呂不韋頷首,恭謹地道:「公子若能歸秦,此事難度大降也。」

  公子成蟜輕輕瞥了師長一眼。

  不論從雙方的師生關係,還是在秦國官職,或者於天下的地位,呂不韋都不在他之下。

  應聲早就當以「諾」,不以「唯」。

  以呂不韋今時身份,應「唯」的對象除了秦王子楚,只有未來的秦王勉強夠資格。

  「秦國,我一定會回去,但不是現在。」公子成蟜提醒道:「師長要好生輔佐我兄長,他也是師長弟子。」

  呂不韋彎腰拱手,道:

  「公子之言,不韋謹記。

  「但公子只掛念太子,不掛念王上乎?

  「公子為燕所禁,王上立時發兵。

  「公子若能歸秦,將治水修渠一事親自說與王上聽,當能速成此事也。」

  嬴成蟜牽牽嘴角,便當做是笑過了,再次重複道:

  「國內之事,便有勞師長奔波了。」

  呂不韋內心暗嘆口氣。

  他將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有些僭越了,再深說下去就是找不准自己定位了。

  只得點點頭,應了一聲:


  「諾。」

  翌日,呂不韋啟程歸秦。

  三日後。

  秦國,咸陽,秦王宮,議政殿。

  一張硬木桌案,兩側放有兩個草蓆。

  在椅子全面流行的今天,諸侯之中,唯有秦王子楚依舊用草蓆,哪怕是大朝會的時候也坐在草蓆上。

  這導致秦國這個最先出現椅子的國家,諸大臣在家中依舊備有草蓆,於最正式的場合正坐論道。

  主位草蓆上,秦王子楚耐心等待呂不韋講完,沒有立即回話。

  他沉吟半晌,期間兩次端起桌案上的茶杯喝水潤喉。

  治水修渠,這是一個老問題了,秦王子楚見司空的次數比見相邦還要多。

  秦王子楚也知道關中連年生水患,也在積極治理,他又不是眼瞎看不到。

  但……用鄭國……是不是有點兒戲了?

  水能不能治成不一定,國力肯定會有一個大幅度的衰減。

  值此大爭之世,諸侯不講仁義講利益。

  弱就是罪,就要被討伐,就要被消滅。

  秦王子楚第三次端起茶杯,借著喝水的掩飾用眼角餘光打量了一眼心腹。

  若不是呂不韋於其微末之時便投在其麾下,用心用力扶持,他都以為呂不韋被策反,當了他國間客。

  茶杯落在桌上,發出一聲輕響。

  秦王子楚砸吧一下嘴,苦笑著道:

  「先生啊,你這讓寡人好生為難啊。

  「鄭國是什麼人,先生應該是知道的,不需要寡人來為先生講述。

  「以他那治水法,秦國都要被他治沒了啊。

  「先生要不然再辛勞一次,去楚國勸勸楚王如何?」

  秦王子楚大臂一揮,豪氣干云:

  「待楚國治水將成未成之時,寡人發大軍至雲夢澤,擴地千里!開創不世之功!

  「若能成,先生當計首功也!」

  他身子前傾,胳膊肘放在桌案上,笑著說道:

  「先生貴為我國相邦,又是政兒師長。

  「多去旁邊觀政學習殿教政兒兩堂課,也好過和那豎子胡鬧啊?

  「先生,以為然否?」

  呂不韋心下凜然。

  王上不滿、敲打的意圖真是再明顯不過了,其將治水之策當做了滅秦之策。

  楚治水會被秦攻打,那秦治水就不會被列國攻打嗎?

  要呂不韋勸楚用鄭國治水,滅楚之後給呂不韋記上首功。

  那呂不韋現在勸秦用鄭國治水,秦要是出了什麼事那第一個殺的也肯定是呂不韋。

  秦王子楚開始話還說的有些含蓄,最後一段則是徹底明牌,就差指著呂不韋鼻子開罵了。

  呂不韋知道,自己當下最該做的是明哲保身。

  他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秦國相邦,官職做到了臣子之頂。

  只要不作死,侯爵或者君爵,封地,到手都只是時間問題。


  從一個貴族角度,他實在沒理由去為了治水修渠觸怒王上。

  這事不僅吃力不討好,還沒有多少油水可撈。

  就算成功,造福的也是關中那些一輩子在泥水裡掙扎的賤民。

  關中豐腴,國力增強,最終得利的則是高高在上的秦王。

  秦國強盛,和他呂不韋一人一家有關係嗎?

  呂不韋沉默了,他的腦海閃過一幕幕畫面。

  秦國廷尉獄,廷尉左監笑著與他說,要把死去的犯人拉到麃公府邸,埋在地下做肥料。

  巴蜀之地,以招待最高貴客禮儀招待他的巴蜀商會之主巴德,死不瞑目,盯著他的死目中是滔天恨意和不解,不明白他為何要下劇毒。

  趙國朝堂上,趙臣昂著下巴,說他是商賈賤人……

  自武王立周,將天下人分為十等,快有千年了,早該變變了!

  霸道能壓人而不能服人,唯有王道,才是天地正道!

  [公子成蟜,可要記得你的承諾啊……]

  「王上。」呂不韋拱手,鄭重其事地道:「治水修渠,迫在眉睫,刻不容緩。」

  秦王子楚笑著「哦」了一聲,一副很感興趣的模樣,伸出一隻手:

  「那就請先生說說,如何迫在眉睫,如何刻不容緩。」

  他指著自己的眼睛,笑道:

  「寡人啊,眼界淺。

  「只能看到讓鄭國治水修渠,咸陽被攻破,秦國被滅亡的場景。」

  侍立在一側的宮女、宦官全都心中一寒,不少都打了個顫慄,似乎室溫驟然降了幾十度。

  兩個時辰後,呂不韋自議政殿走出。

  一向送心腹到殿門口的秦王子楚,這次沒有相送。

  三日後,秦王子楚召開大朝會,介紹白氏後人與群臣相見。

  隨後,相邦呂不韋拱手站起,詳細言說關中水患頻仍的害處,諫言召水工鄭國入秦修渠。

  私下已經明確拒絕過呂不韋的秦王子楚面上不顯,心中極不喜,甚至有些怒火中燒。

  呂不韋沒有提前與他說要在朝堂上重提治水一事。

  這種國策大事拿到檯面上之前,大多時候,臣子都會私下與他這個秦王通氣。

  不通氣,那意味著分歧巨大,道不同!

  群臣還沒從白氏後人重入軍武的劇烈情緒中回過來,就陷入了愕然與茫然。

  鄭國這個名字,嬴成蟜不知道。

  但能上秦國朝堂的就沒幾個不知道的,這屬於常識。

  群臣皆有一個共識,要鄭國治水,那和自滅國家的區別不大。

  關中水患是多,但不會致死秦國啊。

  便是專門管治水一事的司空都奇怪地看著呂不韋,不明白相邦大人到底什麼意思。

  文臣腹誹極多,一時之間卻沒人吭聲。

  誰都知道相邦是王上心腹中的心腹,這件事沒準就是王上態度。

  慢半拍的武將可不管那些。

  他們又不是靠嘴皮子吃飯,只要能打仗打勝仗,不直接忤逆王上,性命就有保障。


  麃公霍然起身,一雙牛眼瞪著呂不韋:

  「你說甚?讓鄭國治水?伱要亡我大秦乎?」

  老將看在呂不韋領五萬銳士滅東周國的戰績上,說辭很文雅了。

  換先前的相邦魏轍,老將早就鳥人鳥人地開罵了。

  呂不韋搖頭:

  「我不是亡大秦,而是救大秦。若能讓關中之地變為沃土,那」

  「沃土個屁!」脾氣火爆的王陵不等聽完就站起來,怒氣沖沖地打斷了呂不韋言語:「那地方全是白毛地,要治好得用多少年?多少人?三五萬人三五年都治不好!你這鳥人怕不是做了他國間人吧!」

  兩個老將衝鋒,群臣去看王上。

  秦王子楚冷眼旁觀,一聲不吭。

  群臣互相對視一眼,知道了王上的態度,今天這件事看樣子和王上沒有關係。

  於是,文臣也想加入戰團了。

  在他們預熱想詞的時候,向來囂張跋扈的武將們已經紛紛開噴了。

  鄭國若是入秦開始治水修渠,動用的人力物力都是海量,秦國將無力外戰。

  不能打仗,那他們還怎麼加官進爵?

  【注1:本書之後不加注釋的斤都按照先秦時候算,一斤約等於二百五十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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