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我想試試擋擋天
秦國最高權力殿堂,為污言穢語所填滿。
楊端和、樊於期、桓齮、王齕……秦國諸將無論年少年少,盡皆對呂不韋噴個徹底,讓文臣都插不上嘴。
更有甚者挽袖子露胳膊,打算讓這個外來商人見識一下秦國武將到底有多麼飛揚跋扈,軍功爵催生的秦國武將勢力的拳頭到底有多硬。
「夠了!」秦王子楚一聲喝令,制止了騷亂。
這位王者望著呂不韋,看了半晌,擠出了一絲笑容,道:
「呂相邦為我大秦奔波數月,疲體以致病入。
「寡人放你休沐,將養身體直到養好為止,退朝!」
沒來得及口誅的文臣們不以為意。
這事雖對秦國不利,但和他們切身利益關係不大,在王上面前表個態最好,沒表上態也行,無所謂的事。
武將們臨走時則冷笑著點指呂不韋。
礙於高高在上的王上,他們沒有說話威脅,但臉上神情滿是威脅——你這鳥人再敢胡說,乃公打死你。
鄭國治水,行軍打仗,是不可調和的對立面,不可兼也。
而不能行軍打仗,這是秦國武將最忌諱的事,這是他們加官進爵的唯一途徑。
擋人錢財如殺人父母,那既擋錢財又擋升遷就是滅人滿門。
廷尉正趙底在一個個朝臣行走的身影縫隙間,擔憂地望著時隱時現的呂不韋,不明白自家主君怎麼會做這等不智之事。
他的主君呂不韋,現下是秦國最有權勢之人。
官職僅次於相邦,負責輔佐相邦和監察百官的御史大夫。
九卿中掌管輿馬的太僕、掌管秦王私財的少府。
三者都自願為呂不韋所用。
如此大勢力,主君可以與任何人為敵,唯獨不能和王上為敵。
當年魏冉做為宣太后之弟,朝中文臣都賓服他,武將中白起也是他親手提拔,權勢可謂滔天,比主君勢力大的多,依舊未斗過昭襄王。
不是呂不韋門客,但是是呂不韋勢力範圍內的朝臣,大多一邊離殿一邊傷神,想不通這其中究竟,相邦怎敢在沒有王上支持的情況下開罪那些粗鄙的武夫。
相邦有真才實學不假,但能在秦國站穩腳跟,最基本的就是王上的支持。
一旦失去王上的寵幸,看似龐大的勢力會頃刻間作鳥獸散,相邦官職都保不住。
秦國文官最高為相邦,其次御史大夫,其次九卿。
千萬不要小看呂不韋,認為九卿中只有兩人投靠他,他的勢力也並不如何大。
渭陽君秦傒,當年在朝中最大的支持者便是九卿之一的治粟內史士倉。
士倉一人,使得秦傒人不上朝,影響力卻從未消失。
而秦國勢力最大的外戚,以華陽太后為首的楚系,也只是占據了九卿之二的廷尉和典客。
羋宸,官拜九卿之一的典客,掌諸侯及各部族首領朝見禮儀。
位高權重,是華陽夫人的左膀右臂。
他站在前殿門口,靜靜等待呂不韋走出來,兩人在當今秦王還在趙為質子的時候就相識相交了。
孝文王薨時,因為各自立場不同,羋宸和呂不韋在孝文王梓宮前短暫爭鋒相對。
隨著秦王子楚登基為王,與華陽太后重歸於好,羋宸和呂不韋的關係也重新恢復如初。
羋宸走出前殿殿門,安靜站在右殿門一側。
及至相邦呂不韋昂首挺胸走出來,他目光第一時間投在呂不韋身上,對上了呂不韋平靜如湖的眼眸。
羋宸輕輕擺了一下頭,說了一聲「走」,開始挪步。
呂不韋「諾」了一聲,跟上羋宸。
羋宸故意放緩腳步,等到呂不韋身位比他前了半個,他按照呂不韋的步伐幅度、速率,調整步伐到和呂不韋行動一致。
兩人沉默著走出前殿範圍,羋宸低頭望著灑掃乾淨的白石地,輕聲道:
「有人給我打了招呼,叫我今日讓伱顏面掃地。」
呂不韋也望著地面,看著自己腳上穿的官靴登雲履,黑色綢緞的履面光滑細密,能賣一千四百錢。
而咸陽今時,一石米三十錢,一雙登雲履就是四十六石余米。
一個成年男人一年食米十八石,一雙登雲履夠一個成年男人吃兩年零七個月有餘。
「誰。」秦國相邦沒有抬頭。
他的語氣、語音、語調,都極為自然,和先前回應的「諾」聲如出一轍。
「這你就別問了。」羋宸好心勸說。
「是太后,還是王上。」呂不韋不聽勸阻。
羋宸腳上的黑色登雲履踩住白石地,拉住多走一步的呂不韋:
「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就要步歷代秦國相邦後塵?」
呂不韋回首,高突的顴骨讓羋宸有些陌生,羋宸習慣了圓潤臉龐的呂不韋。
任由手臂為羋宸拉著,呂不韋搖搖頭:
「我不想死,但若真要死,我想死個明白。」
羋宸眉宇怒意浮現,湊進半步,低聲吼道:
「那宸就告訴你,兩人都想讓你顏面掃地,你太招搖了些!」
呂不韋輕笑:
「呵,你不說出來我也知道,求個真。」
羋宸冷哼一聲:
「你朝會要獻治水諫言,上面都知道,死而復生的那位也知道!
「諫言不成,可你的話說出來,這就成了,對得起韓國那位了。
「這不是病了嗎?老老實實在府上待幾日,單獨呈個奏章,認個錯也就是了。
「王上還是寵你的,沒讓我有說話的機會,給你留著面子呢。」
呂不韋稍稍偏頭,一臉認真地問道:
「那關中怎麼辦?就讓它繼續發著水患,白毛地連年增長?」
羋宸怒意大盛,再近一步,幾乎是貼在呂不韋身上:
「事情已經予若觀火!(注1)
「關中就是走水大旱的地方,哪年不死個上萬人?可這死的上萬人中有你呂氏之人?
「關中地終年漬水,久濕成鹵,地皮浸出白花花的鹽粒。
「夏秋一片汪洋,冬春白塵蔽日,種五穀不出一苗,野草蓬蒿蘆葦卻生得莽莽連天。
「這等白毛地毀壞毗鄰良田,欲治回,下三五年苦功也不得行,面積越來越大,可這擴散的白毛地是你呂不韋的封地嗎?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死三五千人上萬人,是個數字,就算死上十萬人,那也是個數字!
「這是天意,你擋不住!」
呂不韋低頭沉默片刻,重新抬起頭。
羋宸近距離看,越發能看出這張臉的瘦削,越發對這張臉感到陌生。
「我想試著擋擋看。」秦國相邦平靜笑道。
羋宸一把推開,連退兩步,迅速拉開距離,面容隱現悲涼:
「你我十年固交,豁出去,我再勸你一次。
「秦國歷代相邦難有善終,商鞅、甘茂、范雎莫不如是。
「為甚?因為爾等太想立功!
「官場上,無非進退二字。
「你官位已經到頂,進無可進,那不退便是進。
「你是相邦,文官之首,武事亦要過問於你。
「秦國有甚好事發生,不論出於誰手,不都有你一份功勞?
「功過從來結伴而行,大功伴隨的就是大過。
「你當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需知無過便是功!
「蔡澤如此做,受封綱成君,以君爵離任相邦,現在還常去教太子。
「蔡澤只是太子諸多師者之一,你是太子唯一師長,你比他處境要好的多。
「他做得到,你做不到嗎?」
呂不韋後退三步,對著羋宸拱手下拜,轉身離去。
他做得到。
他不想做。
中原五城之首的咸陽,是天下最繁華之地。
未帶面具的白無瑕陪著大父白起,在街頭巷尾間悠閒漫步。
被關了七年有餘的白起戴著一頂斗笠,透過那層薄薄黑幕望著街邊酒肆樓台,聽著吆喝叫賣。
「那豎子真是不安分啊。」白起有感而發:「讓鄭國治水,呵。」
白起收到了嬴成蟜的親筆信。
公子成蟜請他約束麃公、蒙驁、王陵、王齕這四個老將,不要當治水修渠的阻力。
四老將近有秦國四公之號,代表著秦國軍武勢力。
白起壓住四老將,再讓四老將壓住秦國諸多武將,那治水修渠在臣這一群體的最大阻力便可忽略不計了。
街道兩側各有一個賣水果的小販。
他們坐著簡單打造的板凳,身前是和板凳出自同一木工之手的簡單木桌,桌案上是他們販賣的商品。
他們正好相對,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
白起左側小販,右手食指和大拇指中間是一顆和其大拇指差不多大的獼猴桃。
他高舉右手,晃著喊:
「萇楚!剛摘的萇楚!」
白起右側小販兩手各握著一個橘黃色的橘子,皆有拳頭大小。
他搖擺雙臂,像個大猩猩一樣招攬生意:
「橘子!淮南的橘子!」
他狠狠瞪了對面賣萇楚的小販,又大聲喊道:
「是拳頭大的橘子啊,拇指大的哪裡能吃哦!」
白起放慢步速,微微一笑,問孫女:
「你要吃拇指大小的萇楚,還是拳頭大小的橘子。」
白無瑕聽著兩個小販一聲高過一聲的呼喊,好像誰喊的聲大誰就能賣出去。
少女望著大父,平靜道:
「大父吃過哪個,無瑕便選哪個。」
白起駐足:
「你從那個豎子身上,學了不少兵法之外的知識。」
白無瑕沒有否認,點點頭:
「這不正是大父想要的嗎?」
白起目中鋒芒閃爍,如四十萬把秦劍同時亮刃:
「你父不肖,不肯從軍。
「你既然自願擔當振興家族之重任,大父能教你兵法韜略,教不了你為政處事。
「當初魏冉多次提出要教我權謀之術,我每次都是不屑學之,以致白氏遭此劫難。
「領兵不能兩次敗在一個地方。
「如今你已通權謀之術,勝過我現在,接下來便是看你能在軍中走多遠了。
「趁我還活著,還能扶你走一段路。」
白無瑕默默點頭,這就是她的命,她自己選的。
祖孫向賣橘子的小販走去,白起澀聲道:
「那小子歸秦的時候,大父若是不在了,你替大父跟他道個歉。
「大父去關中徵兵之時,看過那邊的地。
「那地白茫茫一片,跟長了白毛似的,所以喚作白毛地。
「白毛地不生五穀,不產糧食。
「我問過李冰,也問過當年的司空,要治好,十餘年苦功下去或有可能。
「大父若是幫那小子,讓鄭國入秦治上水,秦國十餘年不興戰事。
「大父老了,真沒有信心再撐個十餘年。
「大父不是廉頗,更沒有信心在十餘年後還能領兵打仗……」
少女默默點頭,這些她都明白。
她為了白氏一族而離開了公子成蟜。
她的大父為了白氏一族而不幫公子成蟜,不去還逃脫囹圄、重見天日的大恩情。
萇楚、橘子,只能選一個,二者不可兼得也。
「大父最好做好準備。」少女忽然沒頭沒腦地說道。
剛買完橘子的白起很是疑惑,遞給孫女橘子的同時,投來探尋的目光。
什麼準備?
準備什麼?
「養生十餘年的準備。」少女扒著橘子,抽出一瓣放在嘴裡,咕噥道:「我的小徒弟行事詭譎,治水這事,我看沒那麼簡單完事。」
汁水在口腔中四濺,很酸。
這橘子比跟著那小色胚吃的橘子差遠了……少女想著。
嬴成蟜吃的橘子都是供奉給諸侯的珍品,列國中最為上等的橘子。
白起失笑:
「你對那小子的信心未免也太足了。
「這件事最大的阻力不在於軍中,而在於王上。
「大父不知能活多久,王上……呵。」
白起點到為止,依舊震驚了少女。
少女手中的橘子掉在地上,骨碌碌滾到賣萇楚的小販腳邊。
白無瑕花容失色:
「王上正值壯年,怎麼會……」
「噤聲!」白起嚴厲喝道,把少女後面大逆不道的話都嚇了回去。
他不再提這件事,悶頭前行,他不會看錯。
王上的表現,和他軍中當年那個突然猝死的士卒,一模一樣。
他的時間很少,王上時間或許比他還要少。
祖孫遠去,賣萇楚的小販用空閒的左手撿起橘子。
他左手橘子,右手萇楚,二物兼得。
他掄圓左臂,將橘子惡狠狠地砸向對面。
韓國,韓王宮,桃花宮。
嬴成蟜右手輕輕拋著一個橘子。
橘子一次次被拋到空中,又一次次落回嬴成蟜手中。
在這「啪啪啪」響聲中,姬夭夭揉著兩側太陽穴:
「此計,還真是瘋狂啊……」
「阿母怕了?」嬴成蟜笑道。
「不,阿母有些興奮。」姬夭夭笑容燦爛。
她輕輕揮手,撈走自兒子手上拋起的橘子,惡狠狠砸在西邊牆上。
西邊,是秦國。
【注1:予若觀火,意為我看你們的情況就像看火一樣清楚,出自《尚書·盤庚》,這個詞後來演變為洞若觀火。】
那個……兄弟們最好在十二點半以後看,因為我都是先發後改,會有半個小時修改時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