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王康不歡而散之後, 十七娘腳步沉沉回來。及至承恩殿外,見趙斐然於廊下站定。他換了身家常衣衫,清輝遍布的月光色, 身姿筆挺。頭頂一道道光亮灑下,不張嘴的模樣,格外清俊。
十七娘朝他走去,隔著三五台階,「你等我回來麼。」
趙斐然低頭, 斂去眸中的著急,「不等你,我在這裡作甚。你腦子是被夜間的風, 吹傻了麼。」
小娘子雙眼放光, 「你不說話的模樣,真好看。往後莫要說話。」
男子神色幾變,像受不住她突如其來的讚美,「你倒是能耐,敢指揮我行事。若讓你在東宮多待些時日, 你怕不是要飛到房樑上去。」
他掩飾得委實拙劣,十七娘一眼便能看穿。
笑話他,「我到了房梁, 你會接我下來麼。」
他不敢再看小娘子雙眼, 抬頭起來, 側過去半個身子,「你說什麼笑話,孤是太子, 一言一行俱是天家臉面。上房梁接你, 你趕緊自己滾下來。」
十七娘望著他的側臉說道:「我又不會功夫, 一個弱女子,要是摔著了呢。」
「我……」趙斐然頂不住,拂袖而去,「關我何事!」
瞧著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十七娘笑出聲來。
這世道,有得有失才是正理。上蒼不會過於偏愛,也不會放任不管。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和趙斐然說了三五句話,適才見到王康的不快,蕩然無存。她估摸著時辰,待內間之人緩過來方才入內。見他穩坐圓桌,等她用膳,十七娘狀若尋常收拾妥帖坐下。
素雞,翡翠白菜,芙蓉卷……今日午後定下的單子。
十七娘夾一塊素雞,吃一口,「這味兒正,明兒也吃這個。」看向趙斐然,他低頭用膳,一點神色也不給。
皇城規矩,凡是入口之物,每日不重樣。十七娘這話顯見是壞了規矩。然趙斐然不說,幾個伺候的,更不說。
一會兒,十七娘又道:「鵝掌軟糯香甜,下個月多多來上一些……」,「蝦仁酥也好……」,如此林林總總說了好些,一面說話一面打量趙斐然神色。
只見他雖不言不語,那越發神氣的模樣,顯然開心。
仿佛覺得不夠,十七娘再道:「殿下,吩咐膳房這些可好?」
清甜的嗓音,緩緩入耳。
趙斐然不知想到什麼,突然看她,「你是太子妃,你定便可。」
十七娘順杆子爬,「那藥局,我也有幾句話說。」
男子點頭。
小娘子胡亂說幾句,再問,「詹事府,我也想說幾句?」
他定了定,擱下碗筷,眼中的不悅轉瞬即逝,笑著問道:「邱先讓,來你這兒說話了?」
不像是問話,像是引著小娘子往前說。
見他如此上道,十七年也不扭捏,「邱大人特意來傳話,我也不能不聽,畢竟我是太子妃。我朝女子地位雖不如前朝,在朝堂上說不上話,可在自己家中說說,想必不是什麼難事。」
這話「自己家中,」惹得趙斐然心緒起起伏伏,眼角的笑意深了幾分。
「膽大!出了這門,這樣的話莫要胡說。」
嘴上說小娘子膽大,言語中卻並無任何責備之意,好似縱容。
十七娘心頭不由泛起一絲絲甜蜜。她在家,不過僅有馮姨娘和上官姨娘疼愛罷了,而今多一人,也不是不可。
「既然殿下說我膽大,那我可就不客氣了。詹事府的事兒,我身為太子妃,且要管一管。」
男子將手邊的香酥鴨推到十七娘跟前,「你嘗嘗,這許是你愛吃的。」不等十七年落筷,他別過臉去,「我知道你要說什麼,這……你想清楚了再說。」
畢竟事關十七娘阿爹,他怕她衝動之下,說出不好的話。
「我並非衝動,」十七娘一徑說,「我在家中十五年,阿爹是個什麼人物,不消說夫人,幾個姨娘,就是我們幾個姐妹,也沒有不知道的。他喜愛揚名,喜愛受人敬重,喜愛一切美好品德帶來的歡喜愉悅,高高在上,可他從未真真去提升。任何人的揚名天下,萬眾矚目,在他看來,不過是有人幫襯,有家族撐腰。他缺的,不是無雙智慧,人品才貌,只是少人提攜罷了。
而今殿下允他來詹事府任職,雖不知是何官職,但有一點我能肯定。我阿爹定然覺得這份調令是靠自己本事得來,而非殿下關照。殿下所為,不過是掀開他明珠蒙塵的面紗而已。
德不配位,才不配位,他樣樣都有。
若是如此,東宮麻煩事不少。我已是殿下妻子,是太子妃,自是擔起應有的責任,不能平白使人拖累殿下名聲。
族中兄弟姊妹的照看,送個好聽的名頭就成。
殿下覺得呢?」
打從那句「我已是殿下妻子」開始,趙斐然雲山霧罩,不甚清明。
十七娘話音落下許久,也不見他反應。及至小娘子又將香酥鴨推回來,「殿下,酥脆香甜,別有一番滋味,」他才暈乎乎看向小娘子。
她今日紅玉耳鐺,隨暗夜燭光搖曳。
「聽說,禮部有個官職,坊間百姓稱為「天使」,最是風光,最是惹眼……」
在趙斐然神思不在之際,十七娘繼續言語,他聽不見她說什麼,只看得見那來回的紅玉耳鐺,龕張不停的朱唇。
「殿下?」
十七娘見他雙眼昏花,湊近了喊他。
趙斐然回神,「嗯,天使?」
適才她說的,是這個吧!?
許是將他的神魂不在殼看得清楚,十七年笑得燦如春光,「對,天使?聽聞天使出門,半副天子儀仗,隨身伺候之人甚多。再有,不論天使到何處,有何指令,來著俱是設香案,焚香沐浴才能得見,很是風光。可對?」
十七娘言語中的天使,乃專司傳旨的禮部官員,正五品。在京都上下排不上號,可有一樣好處,那便是四下行走,都依著陛下親臨的陣仗。
天使,代天傳令。
趙斐然點點頭。
「如此甚好,殿下不用煩心讓我阿爹來詹事府,讓他做個天使,好生風光去吧。」
「你是想著……」這其間關節,委實有些折騰人,趙斐然不便直言。
十七娘張著一雙水靈靈的眸子,無辜道:「天使,多好聽的官兒,出了京都,受人尊敬,受人愛戴,我阿爹最喜歡這些。若是長長久久都是北三路這樣的地方,我阿爹當是更為歡喜。」
我朝北三路,可謂是黃沙遍布,千里冰封。
「你……」,趙斐然真想說上一句,你個好歹毒的小娘子,想著將王康累死在路上。
還未出口,趙斐然轉念一想,這也不失為不錯的法子。讓王康留在京都,成天得派人看著不說,出了宮城,也不好時時刻刻跟著。若是給個風光卻無權的虛銜,給足他想要的顏面,必定好上不少。遂,太子妃新婚一月之後,王康去禮部走馬上任,四處宣旨。這月在北三路漠北吃沙子,下月在渭南江口吹風。
……
這夜,二人照舊躺在一張床上,當中隔著銀河。
十七娘翻來覆去睡不著。
整個承恩殿,燭火熄滅,僅留床頭一盞,以備不時之需。十七娘看向燭火發呆。她們二人之間,除開那夜趙斐然突如其來的深情,再也不見新婚夫妻的熱鬧。有些冷清。
她心知如此不妥,該說個什麼話,做個什麼,聊表心意。
突然,聽趙斐然問:「你莫不是還想著將我攆去天光殿?!」
十七娘嚇得一個哆嗦,當即矢口否認,「萬萬沒有。」
背對她側躺的趙斐然,努力摁住嘴角的笑。
「既如此,那你翻來覆去不睡覺作何?你成日閒來無事,我可是要早朝的,別吵得我睡不著。」
小娘子霎時回過神來,這廝皮子又痒痒了,「哎,殿下既然覺得承恩殿吵鬧,那搬去天光殿睡覺,豈不更好。省的明兒個早朝上瞌睡,丟了儲君風采。」
趙斐然立時翻身,一把掀開小娘子被褥,整個人滾了進來。
他像是著了風寒,渾身發燙,和冬日裡的湯婆子沒什麼兩樣。甫一入到衾被當中,引得一團團熱氣將十七娘包裹,喘氣不及。
這廂十七娘心口悶住,那廂趙斐然在他耳畔說話,「孤政務繁忙,偷空幫你料理家事,是不是該得個獎賞。」說罷,刻意喘氣,令那股子瘙癢的熱氣,入到十七娘耳朵深處。
似有魔力,那一股子灼熱的氣息,轉瞬之間使人頭皮發麻,身子骨發酸,昏昏沉沉,使不上半點力氣。
「你有些無賴。」
「是麼,孤倒不這麼覺得,對著自家娘子,說上兩句話,怎就無賴了呢。」
要是知曉這廝順杆子爬如此厲害,早前十七娘就不該說那句話。
她開始顧左右而言他,「那日說好了的,在沒有往後了。」
「小娘子,你返回去想想,那日孤應下了?!沒得平白給人蓋帽子的。」
他說話間,手上不停,從中衣領子起,緩緩而下,停靠胸前。十七娘覺得有些疼,細細喊了一聲,「你!」
「切莫多言!」
趙斐然說罷,輕輕靠近她側臉,憑藉得天獨厚的暗夜視物之能,看著她微微顫動,泛起光亮的雙頰。一時心跳得厲害,似要噴涌而出。他努力克制,吸吸小娘子香氣,繼而將自己放在她側臉,輾轉來回,朝脖頸而去。
靠得近,他只能依稀看見小娘子眸子晶亮,紅唇誘人。
採擷一口,如何過癮。
恨不得貼在上頭,反反覆覆。
他想,自己果真是沒出息的緊,她不過朝他走來幾步,就已做不到謀定後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