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十七娘去正陽宮給娘娘請安,略有些怏怏不樂。幾句話後,娘娘說起今夏金明池演武, 問十七娘以往可見過。
金明池演武,獨屬於京都禁軍的熱鬧。雖說凡我大鄴百姓,皆可前往,不設關卡,可能瞧見禁軍和陛下的地方, 哪一年不是被高門貴族給占了去,何曾輪到王家這等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兒。
十七娘念及此,明知娘娘是好意, 卻泛起幾絲窘迫來。
娘娘何等聰慧, 見她低頭不說話,「也怪我說話不好聽。我原是想著,你們成婚才一月,正是如膠似漆,恰逢年歲金明池演武在即, 京都一等一的熱鬧。去瞧瞧也是好的。再說,」
娘娘說話間低頭看十七娘,見她散了窘迫, 復又顯出幾分憂心忡忡,
「再說, 今歲演武和往日不同。往些年不過是禁軍左右衛來回比試,今年啊,陛下念幾個皇子都成親, 讓他們也熱鬧熱鬧。我朝以武立朝, 皇子皇孫功夫丟不得。」
十七娘不是夯貨, 登時明白,「殿下也要去麼?」
「他是太子,必不可少。」
「我……兒媳從前,不過是在金明池外看看。今年不一樣,上光華門看看能行?」
光華門比鄰金明池。皇家觀摩演武,俱是在此。
「你樂意去,那此番光華門諸項事宜便有你操持。回頭,你打我這兒,領上兩個嬤嬤、小丫頭回去,讓她們找舊例,你估摸著來。」
十七娘驚訝,「娘娘!我……」
光華門觀摩,出行之人可不僅僅是皇城中人,外嫁公主,開府見衙皇子王孫,俱在。這等盛大場面,王十七一個家中宴會也不曾操持過之人,如何敢答應。
娘娘于于此心知肚明,出言寬慰,「擔心什麼擔心?你不會,學著來便是。若是做得好,那是天分使然,若是出了紕漏,自然有人替你找補。我皇家顏面丟不得。這宮城內外,還沒有那起子敢來我這裡撒野。不論內外,不消擔心有人給你使絆子,政令通達,順暢至極。」
周皇后的話,似有魔力,十七不經意之間被她的鎮定、無所畏懼所感染。
一時又聽娘娘說道:「再者說,我跟他阿爹還不知替你們看著這皇城到何時,這一切總歸是要交到你們手上。你早一點學會,早一點擔起責任,我的日子也好過一些。不過話又說回來,莫急,一步步來。該教你的,我不會藏私,該給你的人,我也不昧下。」
「娘娘,」十七娘看向周皇后。
她五十餘歲,面若觀音,慈眉善目,極易使人親近。可若細細看來,眼角皺紋似離骨皮肉,皺巴巴耷拉一塊。十七娘看著,耳畔縈繞娘娘輕柔嗓音,驀地眼花。
娘娘待她,當真極好。
不似尋常婆媳,沒有半點爭執是非。娘娘完完整整將一顆心捧到十七娘跟前,不念一絲回報。
這一切的一切,只因十七娘是太子妃,是趙斐然打從心底里喜歡的姑娘。
「瞧你,像個小花貓似的。別哭,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在皇家,這樣真情難得,全因前任已受過,跟你並無太大幹系,莫要都往自己身上攬。好了好了,萬嬤嬤,來,送太子妃回去。」
十七娘淚眼朦朧,不再言語,只恭敬起身告退。
跟萬嬤嬤出得正陽宮大門,見蕭美人領七皇子站在廊橋下,似在等她。十七謝過萬嬤嬤,走到二人跟前,
「蕭美人在等我麼?」
蕭美人粲然一笑,春暖花開,「我想今兒是太子妃來拜見娘娘的日子,領小七過來看看。臨到門前,又想起這是太子妃頭次拜見娘娘,不好打攪。正想回去呢。」說著,拉上七皇子作勢要走。
若真如她所言,臨到頭才想起,這會子早已回到琉璃殿,萬不會還在此地。
「美人說的哪裡話,什麼打攪不打攪。我正要回去,順路過琉璃殿,美人要是有話,儘管說來。」
未料到十七娘如此乾脆,蕭美人準備了一籮筐的話,全然沒用武之地,一時語塞。
倒是七皇子趙寧然,抬頭問十七娘:「嫂嫂,阿娘說過些日子金明池演武,我想去看看。嫂嫂能帶上我麼?」
十七娘腳步一頓,這話何意。陛下跟前,除開幾個不是圈禁便是廢為庶人的皇子,再有的,便是秦王、晉王,再往下,就是趙斐然和最末的趙寧然。一個今金明池演武,也不至於不讓人去。
可,她初為太子妃,不知當中關節,不好言語。
「娘娘才將金明池演武得差事,派到我頭上。不過我初來乍到,不甚了解,待我回去細細看看,明白一些再使人來請七殿下可好?」
趙寧然:「好!弟弟還有一事,六哥沒成親前,我常常去尋六哥玩耍。這些時日,她們都說六哥有了嫂嫂,讓我莫要再去東宮。嫂嫂,弟弟看著新婚已過,弟弟我往後,能再去找六哥玩兒麼?」
趙斐然和七皇子,兄弟和睦,坊間亦有所傳聞。
十七娘爽快應下,允諾不論小七什麼時候來,都有他的點心吃,哄得趙寧然心花怒放。
蕭美人默默看著,很是欣慰。她位份低微,平素也見不到陛下幾次。膝下有個七皇子,雖是幼子,可一來,太子是陛下娘娘的金疙瘩,尋常人碰也碰不得,二來,上頭還有晉王秦王在呢。她聽聞十七娘脾氣好,遂帶小七來碰碰運氣。若是能得太子妃照料一二,最好不過。
……
十七娘回到東宮,趁午膳前的空擋,命丫鬟們找來光華門舊例,下晌好研讀。
約莫申時前後,金桂銀桂兩個小丫頭子,見十七娘不覺時間流逝,頗有些焦急,相互催促,巴望誰先去說話。金桂是個什麼性子,她自己知曉,這等關鍵時刻,她不掉鏈子,已然是萬幸,推來推去,這事落到銀桂身上。
銀桂腳步輕輕朝十七娘走去,走到一半,扭頭剜金桂一眼。
「娘子,殿下快回來了,不去看看麼?」
十七娘不動。
銀桂又扭頭看看銀桂,過半晌再次問話。
十七娘似終於聽見,抬頭茫然看她,「你說什麼?」
「依著往常,殿下過會子就快回來了,娘子不去看看?」
昨夜宋大監搬東西,那大陣仗,即便聾子瞎子也都聽見瞧見了。聽說詹事府幾個老人,又開始做賭局,賭殿下這次能堅持幾天。
銀桂的話入耳,十七娘驀地想起昨夜,那一巴掌。早間的焦急上火,復又起來。
許是見十七娘轉瞬之間變神色,銀桂驚呼,「娘子莫不是忘了?」
這事可是不能忘啊!
十七娘趕緊找補,「沒忘,沒忘,哪裡能忘,多大的事啊!殿下幾時回來?」
銀桂一聽十七娘連這也記不住,登時可憐兮兮望著十七娘,「再有半盞茶功夫就要到了。」
「問過孫將軍不曾?今兒前朝有事沒?」
「孫將軍隨伺殿下左右,奴婢問的是左衛率府韓將軍……娘子,您還等什麼?」銀桂急的險些跺腳。
十七娘想著昨夜那一巴掌,自己怎的腦子不好使?怎生覺得東宮會有登徒子?
「備下茶點不曾?」十七娘問。
認錯認錯,態度要好。
金桂趕緊從案幾後頭,拎出食盒,「娘子,都在這。」
「快,給我,去天光殿外等著殿下。」
說罷,主僕幾人,一陣風似到天光殿外。這天光殿,不光是太子寢居之所,更是太子書房。雖十七娘來過一次,而今也不敢貿然入內。四月底的天,冷一陣熱一陣。主僕三人,等了又等,吹了好幾陣風,也不見趙斐然。
十七娘著急,使金桂去打探消息。
一會子金桂回來說道:「娘子,說是京都突發命案,殿下這會子正在詹事府議事,恐一時半會不得空。」金桂上氣不接下氣,「娘子,如何是好!」
十七娘攤手:我怎生知道。
認識這多時日,他從未生氣,一點子經驗也無。
略是思索,十七娘又令銀桂去尋宋大監。
片刻宋大監到得十七娘跟前,「太子妃,有何吩咐?」
十七娘將手中食盒遞過去,「勞煩大監,替我送到殿跟前,說是……說是……」認錯這等東西,委實沒有經驗,十七說不出什麼話來。
宋大監老道乖覺,立時嬉笑,「太子妃放心,這東西老奴必定帶到,只說是太子妃憐惜殿下勞累,刻意奉上。」
「憐惜」,十七娘神情凝滯,覺得略顯不妥。然又沒想出更好的來,遂作罷,由得宋大監安排。
認錯哄人,最要緊的,是把人哄回來。別的,都不要緊。
話說宋大監拎著食盒,快步到前三殿,於詹事府廊下佇立。不消一絲言語,內間眾人,看得明明白白。幾個老人之間眉眼官司,略去不提,只說說南窗跟下的趙斐然。
天下太平,萬事順遂,哪裡來的京都突發命案。不過是他不想見十七娘的由頭罷了。
起初,宋大監堪堪站定之際,趙斐然紋絲不動,連眼角的風也吹不到宋大監身上。可隨時間流逝,夕陽西斜,他眼尾的風,從若有若無的落下,到餘光輕輕一瞄。
及至清清楚楚瞧見食盒,樸素得沒有一絲紋樣,也不知裝著什麼。
趙斐然心想:她慣來是個精怪的,不見得是什麼好東西。
驀地,他意識到自己又在想十七娘,那沒良心的傢伙,怒火霎時起來三丈高。像是抽風,起身,闊步到北窗跟下坐著。
再也不看宋大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