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硯倒吸一口涼氣。
思路突然順暢, 所有覺得奇怪的地方頓時連起來了!
他被薛青余算計了!
他彎腰扶漁叔,在漁叔耳旁咬牙切齒:「你家院主好著呢!我們都被騙了!」
漁叔驚訝地仰頭,卻只一瞬, 顯然不信他說的。
裴明硯沒細說,鐵青著臉往亭子走去,藥管事不由自主後退一步,給他讓路。
他停頓一下,低聲朝藥管事說了句話。
藥管事還沒回過神來, 就聽裴明硯說:「你們先出去。」
小空半跪在臥榻前,攥著院主的手,感受著手心裡若隱若現的觸感, 他邊抹淚邊朝溏姑問:「溏姑……怎麼會這樣?院主到底怎麼了?」
溏姑一直盯著小空的後腦勺, 不說話。
見裴明硯進來,她站起身,往旁邊退了退。
裴明硯掃了一眼低頭的溏姑,揉了揉小空的頭毛。
「算命的……」小空放下薛青余的手,回身抱住裴明硯的腰, 整個埋他腰上,悶悶地哭,哭了一會像想起什麼, 仰頭看他, 「上次你不是說, 是你救了院主嘛!你再救救他!你救救他啊!」
裴明硯伸手給小空擦掉眼淚,審視躺著的人。
溏姑伸手拉小空,小空卻怎麼也不肯鬆手, 只等裴明硯的答案。
裴明硯柔和了眉眼, 「我向你保證, 薛院主一定不會有事,你先出去,好不好?」
小空將信將疑,被溏姑拉了起來。
溏姑朝裴明硯微微躬身,點了下頭以示尊敬和感謝,拉著小空去亭子外等候了。
藥管事站在亭子口,靜靜守在那裡。
裴明硯伸手去探薛青余呼吸,低聲說:「漁叔,你也出去。」
裴明硯收回手,回桌邊坐著,端端正正的小圓椅硬是讓他坐出躺椅的感覺,不知他從哪捎來一壺茶,還冒著煙。
他倒了一杯,嗅嗅茶香,把玩著玉石做的茶杯,優哉游哉,不見著急。
他在等,等薛青余自己起來坦白。
奈何,對方是個有耐心的。
「裴明硯!院主怎麼樣啦?你沒事吧唔唔唔唔」小空的聲音從外邊傳來。
「你小聲點,別打擾他醫治院主!」溏姑壓低的聲音說。
小空嘟囔著,委屈巴巴,「溏姑你捂我嘴幹嘛,我沒打擾他!我就問問。」
裴明硯嘆氣,把茶杯放回桌上。
「睜眼吧。」裴明硯看著躺臥榻上的人,「說說,你的條件。」
薛青余仍舊一動不動。
裴明硯心道:「不是吧?這都還裝?」
「再不說我就走了,小空一次有用,卻也不是次次有用。」
薛青余悠悠轉醒,咳嗽幾聲,亭中八把琴回歸原位,他從臥榻上坐起,「您非一般人,與您對談,我需時間靜心深思。」
裴明硯心道:這人可以啊,分明就是修為耗損過重不得不臥榻歇息,都能反過來捧他一把,順便化解自身修為不夠的尷尬。
不愧是老「設計師」。
「哦。」裴明硯把薛青余那玉佩一丟,「喏,您老人家的……分.身?」
薛青余接過,沒有陰謀被拆穿的羞愧,只將玉佩重新掛回腰間,徐徐問:「您是怎麼發現的?」
「都是聰明人,哦不,你是聰明人,哪還用故意問我。還有啊,別您您您的,我聽著怪難受!我這正當青春年少,可別折我壽。」裴明硯一擼左手袖子,戳在那印記上,「我不得不誇你一句,這把握人心挺到位。假如你身上有倆劇毒,一個在身體裡,一個只隨身攜帶,換誰都覺得在身體裡那個危害更大才對,隨身攜帶的嘛,扔了就沒事,我說的對吧?」
薛青余點點頭,又咳嗽幾聲,「琴紋確實不是什麼重要東西,真正起作用的,是玉佩,我亦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他從臥榻下來,親自給裴明硯倒茶。
茶壺該是特製的,過了這麼些時間,仍舊冒著煙。
裴明硯接過茶,又問他:「我一直想不明白的是,你是覬覦我這身體呢,還是看上我修為了?」
但凡這倆是一個,他絕不心軟。
「都不是——」薛青余放下茶壺,背過身劇烈咳嗽,一口血噴在地上。
「這味道……」小空血液的味道。
裴明硯恍然覺得哪裡不大對,他伸手攥住薛青余脈門,「你的狀況不對勁——」
薛青余抽回手,輕聲說:「無礙。」
他走回臥榻坐下,朝裴明硯道歉,「身體虛弱,實在久立不得,失禮了。」
裴明硯回憶剛才的把脈,只覺情況越發複雜。
他的推測應當沒問題,可為何這薛青余情況竟會惡化至此?
他上次以髮絲結陣符,說撐個一兩年絕對謙虛了,可現在,這人不僅修為不足,整個魂識搖搖欲墜,肉.體與身體分崩離析只在瞬息之間,比上次還來得危險。
他原以為那「搖搖欲墜」的身影只是薛青余騙人的幌子,可方才那一把脈,那分明就是實情。
難不成他的猜測是錯誤的?不應該啊。
薛青余笑了下,坦言道:「我時間不多了,便由我先說吧。」
「你上次用符陣強行將我魂體與軀體相連,想來猜出我本是死人之身了。」薛青余又咳嗽幾聲,又嘔出一口血,他並未伸手去擦,神色安然,似對這種情形司空見慣,「梅大少雖厲害,卻只猜對了一半。」
裴明硯神情一凜。
薛青余神色沒什麼變化,仍舊靜靜的,「梅家藏書豐富,大少應也博覽群書,不知可否從書中見過『負靈』一族。」
裴明硯停了好一會,不論是原書中,亦或是他穿過來後在梅家典籍中,都從沒見過這個種族。
「未曾。」
薛青余停下思索許久,「梅家屹立千年,又研習命數之說,若說世間僅有一個地方能留存資料,那一定是梅家。」
裴明硯心下記住了這話,卻未直接回答他,只問:「『負靈』一族怎麼了?」
薛青余見他沒有深究梅家典籍一事,失望神色一閃而過,「負,取擔負之意,靈,乃是神靈的意思,我族自命負靈,本是警戒族內弟子,萬莫辜負神靈期望。」
他笑了一下,伴隨著那若隱若現的身形,有種輕飄飄的悲涼之感,「後不知為何,傳到外人耳朵里,就成了具有神通的意思。」
「抱歉,打斷一下。如果有神通,你們族人不該更高興嗎?天賦神通誒!這修煉起來都得事半功倍吧,你們族也只會越發興盛才是。」
薛青余上下眼瞼碰了碰,沒有回答他,只是將目光看向他身旁的琴桌之上。
琴桌上的青玉琴沒有響聲,靜靜躺在桌上,好似一個死物。
「我族世代定居負淵之下,以負淵天塹為屏障,阻攔覬覦之人,也擋住族民逃離之路。」
「逃離?」裴明硯覺得更奇怪了,「你們族不會是傳說中那種鎮守寶地,一輩子只能待那裡的人吧?」
薛青余不答反問,「有句話你該聽說過,『一方水土一方人』。梅家千年屹立,積德行善,才換來你這個天命飛升之人,你可知這是為何?」
既提到逃離,提到天賦神通,又提到水土養人,再說千年積累……
「你是說,負淵天塹之下,生存不了那麼多負靈族民,所以……」
「負靈族,統共就那麼百餘人,五歲以下孩童二十人,老者五人,五歲以上而立以下十人,其餘年紀的,男男女女大約七十餘人,但凡多出來的,通通進了負靈族墳墓,削肉剔骨,散盡一生精血,化育負靈族人。」
「……」裴明硯打了個冷顫,「你們這族民一個個都哪吒啊,還剔骨還父,削肉還母?這負淵天塹養不下你們,你們挪個地就成了,幹什麼自殘啊!」
「養育一個負靈族所需資源,絕非輕易可得。若是負靈族離開負淵天塹,平靜生存,世間資源很快就會耗盡,這是外界盛傳負靈族有神通的原因,亦是負靈族應承擔的後果。為了負靈族不被屠戮,為了世界仍能長久維持,負靈族歷來靜守負淵天塹之中。」
裴明硯含糊道:「我算是知道你這聖母是怎麼來的,感情都你們那的特產啊。」
薛青余雖沒完全聽懂,但能聽懂他的嘲諷,他笑了下,「世界千餘年間的資源只能供養四個人飛升,約八百年前,有一人飛升,六百年前,又一人飛升。近五百年來,再無飛升之人,按說,天地間盈餘的靈力還可供二人飛升——」
「等一下!」裴明硯好像突然領悟了重點,「這種說法,哪裡傳出來的?」
「這是負靈族口口相傳的常識。」
所以……假如這種說法是真的……
裴明硯茅塞頓開,這就能解釋為何男二,也就是梅山雪一定要死。統共就倆人能飛升,男主本來修行就不錯,飛升預備役,而女主……差的就不是一點兩點了。
梅山雪天命飛升命格,那男主女主只能搶一個名額。
這可不就得讓男二把名額貢獻出來了。
可梅山雪又是梅家千年行善才換來的天道眷顧之人,是以直到他命定飛升之日的前一天,才堪堪送了命。
若非因為梅家數萬人盡滅,梅山雪怎麼也不會走到後期那「智商擔當」的地步去。
「原來如此……」
他又問:「所以負靈族究竟有何特別之處?聽你說了那麼多,也就覺得這種族怪了些。」
「我族族民,但凡五歲便會覺醒,三十歲負靈之靈退化。是以五歲至三十歲之人,被稱為有靈之人。而有靈之人,一直以來便維持在十人。」
越說越複雜。
「所以……死去的人就是為了供養這十餘人?」
薛青余抬起手遮了遮,又不住咳嗽好一會,見裴明硯要動手幫忙,他朝對方搖頭。
「這就是負靈一族負靈的含義。」
薛青余話音一落,整個人消失原地,桌上的青玉琴好似活過來似的,「錚」響了一聲。
一聲作罷,薛青余再次出現在臥榻之上,「凡屬有靈,可化武器。」
人器互化!屬實牛逼!這不遭覬覦誰遭覬覦啊。
裴明硯雖沒說話,但他的眼神適時將這種情緒傳了出去。
薛青余歇了會,緩緩說,「但凡武器,就免不了被認主,而要認主有靈幻化的武器,一是有靈自願,二是死亡。一旦死亡,有靈缺了魂識,會自動化為武器,被有心之人認主。我之修為,比之你雖有不足,卻相差無幾,若我康健,加之有靈自帶功效,真打起來,輸贏難辨。」
「我明白了。」
這就是說,一個有靈養成,就相當於供養一個飛升之人,千年養四個人,要是一下竄出一群有靈要養,可不得世界崩塌。
薛青余又繼續說,「與其他有靈不同,我是精神控制一系,青玉琴正是我死後幻化而出,若我魂識消逝,青玉琴效果將大打折扣。是以在消逝瞬間,我魂識被強行留下,又被人以秘法將肉.體與魂體重連,只要我魂識仍在一天,青玉琴的功效就能維持一天。」
裴明硯如夢初醒,他看了一眼薛青余,回身一碰青玉琴,「這不是真的青玉琴!你……」
薛青余點點頭,「真正的青玉琴在我『主人』手裡。所以,你的符陣才會失效,因為——我沒有軀體。既無軀體,無論你之陣符有多強大,也只能短暫有效,不能長久。」
裴明硯沒說話。
他覺得自己上了條賊船。
薛青余看他神色,咳嗽了幾聲,說:「書院一舉一動皆在我眼皮底下,你來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護山大陣可擋天雷,卻沒攔住身為普通梅家弟子的你。我沒時間了,當晚就將琴紋放在你身上,本意……是監視之用,無意中卻得知你之心性。」
我什麼心性我怎麼不知道?
裴明硯不知又從哪裡捎來一盤堅果,剝殼吃了起來,全當沒聽見薛青余說的。
薛青余忍下一陣巨咳,血液直接從鼻腔涌了出來。
「哥哥,你這不是有自虐傾向吧?」
裴明硯想起外邊候著的小空,只覺得腦仁泛疼。
「『主人』希望我一直維持在瀕死狀態,只要不消散就好。」薛青余慢慢說,「我不知你為何來書院,但我清楚你有非在此不可的理由,我可以讓你待在此處,也會讓漁叔為你保守秘密……至於藥管事——」
薛青余沒繼續說下去,只笑了一下,「作為交換,我希望你能解除玉佩限制,並將玉佩隨身攜帶。」
現在裴明硯哪還能不明白。
這薛青余把他識海深處當修復艙使了,他掃一眼周圍的琴,不算桌上的青玉琴,剛好八個,加上青玉琴,加上薛青余本人——正好十個,三魂七魄,全齊活了。
方才薛青余要和女主打架時候,他手臂好像發燙,壓根不是假的,在他識海里養傷的薛青餘一魂那時候竄出來打了個架。
現在這薛青余說半天還沒倒下,正因為他現在有兩魂撐著呢,雖然看著危險,可一時半會倒不了。
「哥哥,您老人家覺得我有拒絕的權力嗎?」
薛青余笑了下,又咳嗽起來,好似心肝肺都咳出來了,假如他有這玩意的話。
裴明硯無奈搖頭,一碰腰上那做配飾掛著的戒指,手心出現一個紅色的中國結。
他在上面畫起陣符來,「誰叫我是個好人呢。」
薛青余將玉佩掛在裴明硯腰帶上,又錯身吐了一口血。
.
晚間。
裴明硯待在自己小屋中,盯著腰間掛著那玉佩,狠狠錘了它兩下,又把玩掛在腰間的戒指。
因他「救駕有功」,去吳老那上班可以暫緩,還能歇息幾天。
突然一陣風,一道白影竄進小屋之中。
來人進屋就跪下,恭敬喊道:「大少爺。」
「嗯。」裴明硯不咸不淡地應了聲。
那人起身,一身白衣,白鬍子飄飄,正是——藥管事,梅家在書院的線人。
藥管事急忙上前沏茶,「大少爺,這到底怎麼回事?」
(本章完)
作者說:更新了~
終於寫到這章了,講個題外話哈哈哈
其實一開始,青余不是琴,而是笛子和簫一類的。
後來我和朋友講人可以變為武器這設定,她說我好污!!
我一開始沒反應過來,後來一想,嗯,吹……簫?好吧我不純潔了。
再一想,名義上拿著把武器,實際吹的人的軀體……
好的,我麻了
遂,青余就變成了琴,手指頭碰碰總不會污了吧!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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