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元山驚心動魄聽著聞亭麗的講述, 不時發出一聲低呼,聽到最後,她掏出手帕擦了把額頭上的汗, 咬牙切齒說:「好你個小肚雞腸的劉夢麟!你給我等著!」
隨即慶幸地拍拍自己的胸脯:「還好你唱空城計把丁衡君穩住了,現在重頭戲都在莊曉生身上,怎麼樣,他肯見你了嗎?」
聞亭麗搖搖頭:「還在想辦法,珍珍半夜才能從天津回來, 不過我已經聯繫上莊曉生的侄女莊小蘭了,她跟亞喬姐是朋友,我再去找她碰碰運氣。」
由於計劃出現了變故, 黃遠山只得將明日上午去杭州的票改到晚上, 同時為明日的記者招待會做籌備。
聞亭麗則繼續聯絡莊曉生那邊,在莊小蘭的引薦之下,這回聞亭麗的名片總算是順利送進莊公館了。
聞亭麗信心滿滿驅車去莊公館門外等候,這一等,就等到了夜裡十點多。
忽聽莊公館門口傳來說笑聲, 聞亭麗忙堆起笑容迎上去,不料撞見了一個熟人——黃金影業□□的劉經理。
劉經理負責黃金影業大部分的劇本改編工作,昨日她和劉夢麟爭辯時, 此人也在場。
劉經理的吃驚程度顯然不亞於聞亭麗。「聞小姐?您也是來拜訪莊曉生的?」
聞亭麗眼珠一轉, 作出詫異的樣子笑道:「莊曉生也住在這嗎?我是來找莊小蘭的。」
劉經理對這話似乎未起疑心, 又或者,他壓根想不到聞亭麗離開黃金影業僅僅一日工夫,就已經在著手籌備自己的新公司了。
他的思緒明顯還停留在聞亭麗的出走上, 昨日他全程一言不發, 今日卻半真半假地勸道:「聞小姐, 劉老闆脾氣雖大,本性卻不算壞,他那些氣頭上的話您別當真,您是黃金影業一手捧紅的,離開公司又能做什麼呢?別再賭氣了,趁事態還未擴大,早些回來跟劉老闆低頭認個錯,大家幫著你勸一勸,事情也就過去了。」
聞亭麗刻意等他離開了再上前,誰知門房說:「莊先生十點之後不見客,莊小姐?莊小姐也勸說不動先生的,您還是明日再來吧。」
聞亭麗無計可施,只得連夜去找燕珍珍打探莊曉生跟月照雲當年的那段公案。
翌日一早,黃遠山啟程去丁香大酒店安排中午的記者招待會事宜,聞亭麗則帶著公司新招的文書小田一道去拜訪莊曉生,結果讓她大吃一驚,劉夢麟和段妙卿居然比她們到得還早。
最叫人意外的是,那位常常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莊曉生,竟親自送到門外,在台階上目送劉段二人上車才返身入內。
聞亭麗暗想,看樣子,昨晚老劉一回去就將昨晚碰到她的事告訴了劉夢麟,劉夢麟這會兒恨不得抽她的筋扒她的皮,自然會來壞事。她像往常一樣大大方方打招呼:「劉老闆,妙卿姐,這麼巧。」
段妙卿同她點頭,劉夢麟卻怪裡怪氣地笑起來「這不是鼎鼎大名的聞亭麗小姐嗎?怎麼,黃遠山沒有戲可以給你拍,讓你一大早就閒成這樣?」
在他的預想中,聞亭麗這會兒怎麼也該懊悔萬分,乃至倉皇無措,誰知經過一日一夜的「出走」,她竟跟從前一樣精神奕奕。
她越是如此,劉夢麟越是氣不打一處來。
「假如你是為了《雙珠》而來,我勸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劉夢麟得意地說,「莊曉生是段妙卿的資深影迷,一聽說可以由她來扮演自己《雙珠》一書的女主角,馬上同意把改編權賣給黃金影業,待會劉經理就會代表公司過來同莊曉生簽合同,你啊,還是哪來的回哪去吧。」
聞亭麗不動如山,小田卻一下子慌了手腳,眼看劉夢麟驅車揚塵而去,慌裡慌張地說:「聞小姐,這可怎麼辦?」
聞亭麗邁步上台階:「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因昨晚收下了她的名片,今天沒再吃閉門羹,莊曉生在書房裡接待他們。
今早之前,聞亭麗料定他是個五六十歲的老派酸腐書生,這回面對面一看,竟才三十出頭,鼻樑上架一副很厚的鏡片,眼皮耷拉著,神情也有點呆滯,活像是沒睡醒似的。
莊曉生並不看聞亭麗帶來的幾份貴重禮物,而是像只白鷺似的伸長脖子低頭看她的名片:「聞-亭-麗小姐。我想起來了,最近好幾家電影院門口都貼著您的海報,難怪看著有點面熟。」
「您看過我的電影? 」聞亭麗滿臉驚喜,「我真是太榮幸了,您覺得我哪一部拍得最好?」
莊曉生突然把臉一板:「抱歉,一部都沒有看過。」
此人果然喜怒無常,小田擔憂地望望聞亭麗,聞亭麗馬上另其題目:「那您一定看過我的搭檔所拍的電影,您猜她是誰?先給您一個提示:您很喜歡的段妙卿所演的那部《靈珠傳奇》,就是由她執導的。」
莊曉生抬手截住她的話頭:「聞小姐,您不必再往下說了,我已經猜到您的來意了。實不相瞞,在您來之前,已經有五家公司過來拜訪過我,其中呢,黃金影業表現得最有誠意,我已經打算將《雙珠》賣給他們了。」
***
丁香大酒店。
黃遠山忙著招呼第一批趕到現場的記者,忽然有人擠過來拍一下她的肩膀,回頭一看,竟是高筱文、趙青蘿、燕珍珍三個。高筱文劈頭蓋臉來了一頓:「黃姐,你和聞亭麗究竟有沒有把我們當做朋友?要不是燕珍珍一大早給我們打電話,我們還不知道你們打算自立門戶了。」
黃遠山忙把她們攏到一旁:「別提了,我和聞亭麗也是趕鴨子上架,總之一團亂,回頭再跟你們細說。」
趙青蘿和燕珍珍高興地抬頭望向會場上方的紅色橫幅:「秀峰電影公司,這名字真好!」
忽然有人急急忙忙推開人群朝這邊擠過來,一看是小田。
黃遠山心知不妙,一把將她拉到角落裡。
「談不攏了。」小田氣喘吁吁地說,「這個莊曉生比我們想像中還難纏,就像是——就像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無論聞小姐怎樣勸說,他就是不肯將《雙珠》賣給咱們。」
燕珍珍忙問:「我已經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了聞亭麗,還是拿他沒辦法嗎?」
「不行,估計劉夢麟沒少同他說我們的壞話,莊曉生說,他已經知道我們這家新公司的狀況了,據說至今連攝影棚都還沒搭好,相關演員也都沒到位,他想不出理由不把《雙珠》賣給財雄勢厚的黃金影業,而賣給我們這種草台班子。他還說,他從前沒有看過聞小姐的戲,怎知道她會不會演砸他的作品。」
黃遠山一時也顧不上罵劉夢麟:「這可如何是好?!中午之前談不下來的話,今天怕是無法收場了。」
高筱文第一次看黃遠山這樣慌亂,不由也跟著緊張起來:「這人是不是對你們你們開的價不滿意?這還不簡單,我去會他一會,他要多少我就出多少,就當我出資入股你和聞亭麗的公司了。」
小田白著臉搖頭:「這些話聞小姐早就提過了,但莊曉生說了,劉夢麟走之前對他保證過:不論聞小姐給他出什麼價,黃金影業都出雙倍。」
眾人倒抽一口涼氣。
黃遠山看看四方,眼看入場的記者越來越多,豆大的汗珠從額上滾落下來。
***
「希望將來有機會同貴公司合作,但這回是無論如何不可能了,喝完這碗茶,您就隨意吧。」莊曉生冷著臉端茶送客。
聞亭麗卻沒有要動身的意思,反而滿臉笑容從包里取出兩份舊報紙。
「莊先生,您最欽佩的作家就是月照雲吧?」
莊曉生怫然變色:「越說越不像話了,莊某沒空聽你東拉西扯。阿朗,進來送客。」
聞亭麗卻自顧自對著報上一篇舊文念起來。
「『對於月照雲近日的走紅,一位名叫莊曉生的不知名作家表示十分不屑,他認為月照雲故事情節乏味,人物呆板如木偶,能夠走紅於市,不過是恰逢其時、恰逢其勢罷了。換作其他作家來寫,說不定會比她引起更大的轟動。如今隨著世情小說市場競爭愈發激烈,越來越多優秀的作家湧現,月照雲不出一年就會過氣。」
莊曉生正要發怒,聞亭麗舉起另一份報紙念道:「對於月照雲的新書再次創下銷量奇觀一事,莊曉生仍維持半年前的觀點,在他看來,月照雲不過是善於討好坊間喜好罷了,人們愛看什麼,她就寫什麼,活脫脫就是書界最會譁眾取寵的小丑,兼之此人十分懂得利用報界的關係為自己造勢,作風不像作家,倒像一介商人……他相信,一味用文字討巧並非長久之計,不出一年,月照雲就會江郎才盡。」
念完這兩則舊聞,聞亭麗笑道:「三年過去了,月照雲非但沒有『江郎才盡』,反而比從前更紅了,今年經她新作改編的《南國佳人》一片更是紅極一時,莊先生,對此您有什麼看法?」
莊曉生氣得面色鐵青:「你到底想說什麼?!」
「拜訪您之前,我特地查過許多相關資料,您的成名之路比月照雲要坎坷得多,明明比她早一年發表小說,卻始終寂寂無聞,當月照雲的小說一次次創下當年世情小說銷售記錄的時候,您的稿酬一直維持在四千字一塊大洋的較低水平。大前年你好不容易憑藉《女大當家》一炮而紅,然而,這篇小說僅在各大副刊的頭條盤踞了一個禮拜,就被月照雲的新作《自由之聲》給打了下去,儘管之後的兩年您再一次取得了不俗的成績,並由此在書界聲名鵲起,但在書迷心中,你的名字似乎永遠排在月照雲的後面。我想,對著她的名字,您大概經常有『既生瑜,何生亮』之恨吧?」
「夠了!」莊曉生渾身亂顫,「你、你這是以小人之人度君子之腹。報上那兩篇議論月照雲作品的舊聞,不過是我當年不懂事信口胡謅罷了,我與她文風截然不同,我也有我自己的忠實讀者,何需將她視為對手?你再胡說八道,我就讓人把你亂棍打出去。」
「『南淇最愛穿水粉色的衣裳』——『玲珠最恨水粉色,認為這顏色輕浮不堪,只有淺薄之人才喜穿』;『南淇年紀越大,越嗜甜,總認為甜物能填補心裡的空虛』——『呸,這東西甜成這樣,快撤走,當心越吃越蠢』;『南淇常去吃的那家台州館子名叫『立山坊』。』——『這立山坊啊,是一家新開的洗腳池子,幾個修腳的師傅手藝不錯。』」
聞亭麗念一句,莊曉生的額角就跳一下。
聞亭麗煞有介事將自己做的摘抄本遞給莊曉生,請他自己看:「前頭都是《南國佳人》里的台詞,後頭那些是您最近發表的《雙珠》里的句子,這些話,活像是在照鏡子,都是您下意識為了貶低她的作品所寫的,她的人物喜歡珍珠,您筆下的人物就必定憎恨珍珠,她往東,你偏要往西。換作旁人,未必能注意到這些描寫,可巧《南國佳人》里南淇這個角色,是我演的。」
聞亭麗笑了笑:「當初為了演好這個角色,我幾乎將劇本一字不落都背下來了,就連原著我也讀了十來遍,所以昨晚我一到我同學處借來《雙珠》一讀就明白了:您根本不像您自己說的從未將月照雲視作對手,她分明已成為了您的一塊心病。」
「你再胡說八道,我就讓人把你叉出去。你去打聽打聽,我所作的《雙珠》是今年最受市面歡迎的世情小說,成績遠遠超過月照雲去年同期的《舊時繁華》,別說我不屑於與她比較,即便真要比,月照雲儼然已是我的手下敗將了!」
「這難道不是因為月照雲今年並未發表新作品嗎?只要她出手,您的《雙珠》照樣會迅速敗下陣來。」
「放屁!明明是——」莊曉生氣得渾身直哆嗦,「差點就中了你的圈套。隨你怎麼說吧,我不跟你爭辯,總之我不會把《雙珠》的改編權賣給你。阿朗,阿朗,快把這位胡攪蠻纏的小姐請去。」
「您當然不敢賣給我們,因為您怕露怯。」聞亭麗悠然嘆口氣,「一個逐字逐句讀過《南國佳人》原著的人,怎會不關注《南國佳人》拍成影片後的動向?您拿到我名片的那一刻,就已經認出我是《南國佳人》的主演,可您一上來就表態說自己沒有看過我的任何一部片子,一則,以此來表達你對月照雲相關人和事的不屑。二則,你知道我是靠這部片子紅起來的,你一早打定主意不將《雙珠》交給我們。同樣的主演和導演,倘若將來《雙珠》的票房成績遠不如《南國佳人》,豈不證明你依舊是月照雲的手下敗將?
「你給我閉嘴!」 莊曉生變得暴跳如雷。
「我要是您,就會把片子交給我們來拍,您想想,把片子交給黃金來拍,將來不管成績如何,外界要麼將功勞歸給黃金電影公司,要麼歸功於導演和主演,沒有多少人會注意到莊曉生的大名。唯有啟動原班人馬,人們才會客觀地對兩部片子的原著進行比較。
「一旦您的《雙珠》票房成績比《南國佳人》更好,便可以向世人證明您的故事比她的更吸引人,過去十年的不得志,並非您技不如人,只是因為您的運氣沒有別人好。」
她話鋒一轉:「當然,假如您又一次輸了,從今往後,您對月照雲,不服氣也得服氣,敢不敢賭一把?」
莊曉生像猴子一樣開始抓耳撓腮。那個叫阿朗的下人見狀,嚇得進來拉拽聞亭麗:「別再刺激我們老爺了,您快走吧。」
聞亭麗眼疾手快,將一份早已準備好的雜錄塞給莊曉生:「再說兩句我就走。莊先生,這是黃金公司近兩年來購買的世情小說名單,足有二十來本!
「這麼多書,只有黃遠山導演的《南國佳人》火了!
「其他的,要麼因為粗製濫造在票房上慘敗,要麼被徹底遺忘在劇本櫃裡。您將《雙珠》賣給他們,也會遭受相同的命運。這次劉夢麟出的價錢是比我們高一點,但從長遠的利益來考慮,您千萬不能把書交給他!」
說話間她已被推到了門口,阿朗又叫了兩個人過來幫忙,聞亭麗死死扒住門框:「交給我們就不一樣了,公司剛成立,《雙珠》就是我們的開山之作,黃導演和我,一定會萬分珍惜您的心血!您沒看過《南國佳人》,總該聽說過這片子的口碑有多好吧?究竟是讓《雙珠》在黃金公司的柜子里落灰,還是讓它在我們手裡大放異彩,就看您自己的選擇了,切莫因小失大!莊先生!莊先生?!」
***
會場上,各方記者已經落座,黃遠山對著人頭攢動的招待席,背上的汗是出了一層又一層。
不遠處的角落裡,《民樂晚報》的丁衡君正死死盯著她,聞亭麗再不出現的話,丁衡君保不齊會公然發難。
小田早已嚇得雙腿直發軟:「黃老闆,高小姐她們未必能幫得上什麼忙,您真不打算親自過去一趟?」
黃遠山閉了閉眼,這邊不能一個主事的人都沒有,她在這兒,好歹可以穩一穩場面。
再說,聞亭麗的個人能力有多強她不是不清楚,她得對她有信心。
但——眼看已經過了十二點。別說聞亭麗,高筱文幾個也是全無蹤影。
黃遠山的心像秤砣似地往下沉。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或許,有些事,不是光靠個人能力就能逆轉的,最終還得看命。
莫非這次連老天也不打算站在她們這邊?
大門方向傳來喧嚷聲,黃遠山喜出望外,定睛看去,卻是劉夢麟大搖大擺帶人來了,會場上的記者紛紛同他打招呼:「劉老闆。」
「聽說這裡很熱鬧,過來看一看。」
說話間,劉夢麟走到最前排坐下,用幸災樂禍的眼神望著黃遠山。
黃遠山只得堆起笑臉上前打招呼:「劉老闆,今日怎麼有空大駕光臨。」
「我怎麼不能來?我手下的兩名愛打算自立門戶,我這老東家當然要親自過來送份大禮。」
他用目光示意左右,馬上有人起鬨道:「黃老闆,不是說十二點準時宣布一則重大新聞嗎?大家可都是衝著你的面子來的,這都十二點過五分了,為何還不開始?」
「就是,哪有記者招待會過了正點還沒動靜的,黃老闆不是誠心要耍人吧?」
黃遠山抬手往下壓了呀:「諸位少安毋躁,三分鐘,最多三分鐘就開場。」
「剛才你也是這麼說的,這都過去幾個三分鐘了?大家手裡不知有多少新聞要寫,天氣這樣熱,沒空繼續陪你耗,我可要走了!」
越來越多的人出聲附和:「走走,大家一起走。」
眼看現場就要大亂,外頭響起一個清脆的聲音:「抱歉,我和莊先生來遲了。」
劉夢麟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來人不只是聞亭麗,竟還有莊曉生。
黃遠山狂喜地朝二人迎過去。
聞亭麗滿面春風,在近百人的集體注視下,笑吟吟帶領莊曉生朝高台走去。
(本章完)
作者說:註:民國時期已有召開記者招待會一說,1936年8月5日,明星公司因經營不善決定進行改組,也在鄧脫摩飯店召開了一場記者招待會,「宴請全市報社編輯記者、影評人、文藝戲劇界朋友到場,經理周劍雲在會上發表講話,宣傳公司改組成果,斥責輿論不公正宣傳,委託大家幫助明星公司共渡難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