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杯!」
歡快的笑聲中, 大家齊齊舉起酒杯。
剛喝一口,趙青蘿噗呲笑出聲:「剛才你們都瞧見了嗎?聞亭麗拿出《雙珠》的改編合同的那一剎,劉夢麟的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亭麗, 現在可以快告訴大家了吧,你是怎樣說服莊曉生的?」
聞亭麗紅光滿面放下酒杯,坦誠地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誠意。」
「你少賣關子,劉夢麟難道缺乏誠意嗎?比起你們,他不僅僅有誠意, 還有大把銀元呢。」
聞亭麗搖頭:「不對,他有銀元、有實力,唯獨沒有誠意——」
眼看桌上四雙眼睛亮晶晶地望著她, 她正了正自己的神色:「你們想想, 他要是有誠意,怎會隨隨便便派手下的經理去接觸莊曉生?第二天肯親自去拜訪莊曉生,不過是因為聽說我們也想買《雙珠》罷了,我就從這個角度去幫莊曉生分析利弊,同他打開天窗說亮話。
燕珍珍目露思索:「你跟莊曉生談到了你們目前的窘境?還是說, 讓他相信《雙珠》對對此時的秀峰來說很重要,從而打動他。」
聞亭麗笑著搖頭頭:「談合作,最忌諱只談我這邊的困難和需求, 應當牢牢咬住對方的需求和利益, 從頭到尾我沒提過這次合作對我們秀峰的好處, 我只談對他莊曉生的好處,你們認為,對於眼下的莊曉生來說, 最重要的是什麼?」
「名氣?錢財?」
「都不是, 是認可。他跟月姐暗中較量了好幾年, 《雙珠》是他第一部搬上熒幕的作品,他對此片的期望可想而知,我只需讓他相信:失去了黃姐的黃金公司,絕對拍不好《雙珠》就行了。其實,像莊先生這樣喜怒形於色的人,反而好打交道,因為他的心思全寫在臉上。」
高筱文若有所思:「 『談合作最忌只談自己的需求,應當牢牢咬住對方的利益』,我大概明白為何我大哥經常談判失敗了,聞亭麗,這些學問你是從何處學來的?」
「還能是從哪學來的,『生活』這位老先生教她的唄。」黃遠山似是頗有感觸,放下酒杯,拍了拍聞亭麗的肩膀,「十八歲就成了孤兒,底下還有個年幼的妹妹要撫養,每天一睜開眼睛就得學著解決各種問題,久而久之,自然就學會跟不同類型的人打交道了,只不過,她的悟性比一般人更好而已。亭麗,我敬你一杯,多虧有你,我們秀峰才能順利渡過這次危機。」
聞亭麗舉杯回敬:「黃姐,應當我敬您才對。沒有您帶頭,我未必有勇氣邁出這一步,更別提下決心跟您聯手創辦秀峰了,您始終是我人生路上的楷模。」
燕珍珍等人默然陪飲一杯。
「不能再喝了。」黃遠山拍拍自己的臉頰,「我得坐車去杭州找李鎮了,你們等我的好消息。」
幾個人幫著黃遠山拿外套,聞亭麗打電話從祥升車行叫車,沒多久又聽門鈴響,開門一看,黃遠山竟去而復返,身邊還帶著一個人。
「你們看誰來了。」黃遠山把那人往前一推。
「月姐!」幾人爭先恐後擁住月照雲問長問短,「什麼時候來的上海?您怎麼知道我們都在聞亭麗的家裡?」
「前頭我給月姐打了電話。」聞亭麗笑著搶下月照雲手裡的行李箱。
月照雲愉悅地說:「上禮拜我就聽說了遠山辭職的事,本想立刻動身來上海,不巧被別的事耽擱了幾天,好不容易出發,又錯過了今天的記者招待會,聽說辦得很成功?快跟我說說當時的情形。」
「成功極了!您不知道,黃姐和聞亭麗簡直是過五關斬六將。」
「月姐,我得給您賠禮道歉,沒經過您的同意,就擅自用您的名頭去激莊曉生。」
「你在電話里都同我道過多少次歉了,再說我怪你做什麼?某位優秀同行多年來一直把我當作對手,我該為此感到榮幸才對,但這消息可靠嗎?這個莊曉生居然暗中與我較量了這麼多年,我全不知情。」
「這樣一說,莊曉生就是一條可憐蟲嘛,暗中比較了這麼多年,到頭來全是他自己的獨角戲,月姐壓根沒把他放在心上。」趙青蘿愣愣地說。
大夥愈發笑成一團。
閒聊中,月照雲得知還有一部女工片,好奇同聞亭麗要了素材和草綱來看。
看著看著,大約是作家的本能開始作祟,忍不住跟自己的小書迷燕珍珍要了自來水筆和本子,邊看邊改:「怎麼想起來拍這個題材了?這多半是不賣座的。」
聞亭麗這會兒已有了幾分醉意,把腦袋擱在沙發上歪望著月照云:「黃姐是一位理想主義者,她早就想拍一部勞工片了,我呢……」
她伸指抵住自己的額頭,試圖理清頭緒,然而喝進肚子裡的酒有一種奇怪的力量,能將一個人藏在最深處的心事全都掀騰起來,不知不覺間,高興的情緒像退潮一般慢慢褪去,難過的情緒逐漸占領了她的心頭,甩甩頭,不管用,把空酒杯抵在嘴唇上,也不管用,無數苦水像泡泡一般從她的喉嚨里冒出來。
「……我為什麼想拍女工片……我想想,也許是為了紀念吧,不久之前,我有位很敬佩的前輩去世了,嗝,月姐,你不知道,當時我有多震驚和傷心,她讓我明白,人生苦短,一個人在世上,除了名利之外,還得有點別的追求,這些女工很慘,真的很慘……我呢……陸世澄……你看著我做什麼,你別問了。」
月照雲前頭只是默默地聽著,聽到後來,忙要從聞亭麗手裡抽走酒杯:「小聞,你醉了。」
聞亭麗卻把酒杯當作寶貝牢牢抱在懷裡,一頭歪倒在沙發上,喃喃地說:「我沒醉……」
連日來的勞心勞力,讓她累到了極點,嘟囔幾句就沉沉地睡了過去。
再睜眼,只覺得陽光刺眼,四周的環境熟悉而溫暖,腦海里殘留著酒勁勾上來的情緒,讓她整個人都不對勁,不,不是酒的緣故,昨晚醉得再厲害,她心裡也是清醒的。
她只是有些悵惘,那些人和物在她心底壓得太深,深到她一度以為自己已經放下,可原來什麼都沒變,一切都像當初那樣鮮明可觸……
一開始,她渾渾噩噩躺在那兒不動,忽想起今日有兩件大事要辦:一是要去找潘太太租攝影棚,二要去請劉亞喬兼任公司的法律顧問。
這一想,她一個激靈爬起來。就見趙青蘿、燕珍珍、高筱文歪七豎八躺在地毯上,另一頭的長沙發上,月照雲一個人蜷縮著,也睡得正香。昨晚大家高興過了頭,竟集體睡在她家的客廳里,還好周嫂體貼地給每個人都蓋了一床薄毯。
眼看月照雲身上的被子將要滑落到地上,她躡手躡腳上前幫她重新蓋上,忽瞥見月照雲的手邊跌落著兩個本子。
撿起來看,一個是女工片的草綱,另一個……似乎是一份新寫出來的劇本。
翻著翻著,聞亭麗驀然瞪大了雙眼,月照雲竟連夜將女工片的草綱修改了一遍。
原來的草綱是雜亂無章的,而現在的劇本,第一幕就增加了大的劇情衝突,使得故事一開場就充滿了懸念,第二幕、第三幕——
聞亭麗急不可待地讀下去,幾乎每一幕戲都做了大的調整,素材里的情節全部串聯起來了,故事相當引人入勝,人物也更生動,假如說原來草綱只有五六十分,月照雲這一潤筆,已然成了一個可看性極強的電影劇本。
片名也擬好了,叫《春風吹又生》。
聞亭麗只覺得會心一擊。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厲姐犧牲後,她常常用這句話安慰自己。
月姐她太敏銳了,她居然從自己那個無比粗糙的草綱里,讀出了字裡行間的信念。
聞亭麗寂然低頭,為這句《春風吹又生》,為這一刻的被人理解,又或是為別的什麼,她必須讓自己在這種洶湧的情緒里待一會,再待一會,才能帶著這份友人間的善意和饋贈向前出發。
***
一個禮拜後,秀峰電影公司正式掛牌營業。
當天,大大小小的報紙都在爭相報導這一新聞,能夠引起這樣大的轟動,一是拜前陣子鬧得沸沸揚揚的《雙珠》搶購風波所賜。二來,誠如聞亭麗所料,公司花天價聘請化妝師顧傑、老闆親自趕赴杭州延請原《滬江報》副刊主編李鎮,以上種種,都成了坊間討論的熱門話題。
李鎮和顧傑的聘用合同一經敲定,《民樂晚報》即在聞亭麗的示意下大肆宣揚此事,並在文章里戲稱他們為「秀峰四大金剛」。
第一大「金剛」:黃遠山出任公司總經理,負責導演和製片業務。
第二大金剛:聞亭麗,也是公司的老闆之一,負責演員管理、公司企劃以及對外公共事務。
大名鼎鼎的化妝師顧傑被任命為服化部經理一職,主抓演員化妝,兼任場景布置。
李鎮文筆好、人面廣,由他出任宣傳部經理。
這四人的實力有目共睹,「四大金剛」的稱號一打出,坊間對秀峰的實力頓時有了新的認識。
《民樂晚報》還專門出了一期「秀峰電影公司實地採訪報導」。
報導里稱,秀峰雖是新成立的電影公司,但規模並不輸給其他公司,辦公樓已經建好,主樓共有上下兩層,並配有地下室和花園,一樓是公司的招待廳和行政辦公室,二樓則是演員化妝間、飯廳和庫房,地下室設置洗片室、印室放映室、攝影室、美工室等等。後花園裡,正「不惜重金」搭建攝影棚。
這些內容,一半是誇大其辭。
實際上,聞亭麗從潘太太朋友手裡租下這幢樓房還不到一個星期,許多地方還未修繕完成,勉強可以辦公而已。
原是一家洋灰廠,因經營不善而倒閉,位置坐落在華界,用來辦工廠的話,規模太小,用來做花園住宅,先生太太們又嫌地段不好,荒廢了快一年,愈發顯得凋敝不堪。
聞亭麗和黃遠山卻一來就相中了,這地方實在太適合辦電影公司。租下後,她們立刻著手找人重新修葺,同時緊鑼密鼓搭建攝影棚,幾日下來,各方面都已初見雛形。
巧的是,《民樂晚報》派來做專訪的不是別人,正是聞亭麗的老熟人陳秋楓記者,他專挑已經修繕完善的角落拍,專揀漂亮話來寫,恨不能將面前這間稍顯簡陋的電影作坊,吹噓成一家實力雄厚的電影托拉斯機構。
這篇專訪一見報,效果出奇的好,每天都有人打電話前來應聘,有應聘演員的,有應聘編劇、道具、攝影師的……甚至還有從天津北平等地專程趕來的。
黃遠山樂得合不攏嘴,一下子來了這麼多應徵者,何愁不能早日開機。
第一個定下來的是公司帳房。
不是別人,正是先前主動為聞亭麗提供紅棉紡織廠女工素材的曹仁秀小姐。
曹小姐極富正義感,又是上海師專會計系畢業,此前在紅棉紡織廠帳房工作數年,不缺工作經驗,這樣的人幫公司管帳,放心。
關鍵是,將來女工片一上映,曹小姐的工作未必還保得住因此,聞亭麗一早就答應過幫曹小姐另謀差事。
她們沒有看錯人,曹仁秀工作起來極其認真負責,短短几日就將公司帳目打理得清清楚楚,這一來,黃遠山和聞亭麗愈發放開了手腳,陸陸續續又招到了三十多個人,包括一個會計科出納、幾名富有經驗的專門跑龍套的劇組演員、場記、美工、編劇等等,就連員工飯堂的師傅都招到了合適的人選。
至於法律顧問,劉亞喬當仁不讓。
唯獨在招聘製片部職員時卡了殼。
按照公司的初步計劃,《雙珠》和《春風吹又生》是要同期開拍的,黃遠山一個人可以兼任導演和後期剪輯,但仍有大量的現場攝影和製片工作需要助手幫忙,這意味著相關專業人員越多越好。
然而,市面上專門學過電影的攝影人才本就稀少,且這撥人基本已在各大電影公司就業,剩下那些,要麼是剛入行沒多久的新人,要麼是對導演和攝影技術一竅不通的外行,讓他們在棚里打打雜可以,做正事是萬萬不行的。
接連面試了一個星期,黃遠山還是光杆司令一個。這天的工作結束後,黃遠山焦躁地望著窗外的夕陽:「今天又是一個都不成,這樣一天天地拖下去,到明年我們都別指望能開機。」
「四大金剛」之一李鎮也全程參與了公司的招聘工作,他在旁接話道:「薪酬已經提到八十大洋一個月了,論理不至於一個有經驗的應徵者都沒有,這其中一定貓膩,要不我托人打聽打聽究竟是怎麼回事。」
李鎮在報界人面極廣,幾通電話打下來,還真叫他打聽出了一些門道。
「你們跟華美電影公司老闆的陳茂青有過節?」他放下電話問。
黃遠山跟聞亭麗迅速對了個眼:「何止有過節,幾乎是勢不兩立,他忌憚聞亭麗跟他們公司的玉佩玲有些撞型,這一年不知明里暗裡陷害過聞亭麗多好回,不過我們也不是吃素的——先不提這個,怎麼,這次是他在玩花樣?」
「一個他,一個劉夢麟,兩人都正式發了話,誰來秀峰任職,就等於公開跟他們過不去。陳茂青還讓人在業內暗中散播謠言,說秀峰不過是個小作坊,頂多撐三個月就會倒閉,到時候,凡是在秀峰任過職的,一律不許再進華美的大門。華美和黃金算是現下風頭最盛的兩家電影公司了,做這一行的,都不想公然得罪他們。」
黃遠山暴跳如雷:「這猢猻!我就說這些日子一個來應聘的內行都沒有!」
「現在怎麼辦?」顧傑為人隨性懶散,平日甚少發表意見,這會兒忍不住開了腔,「人家不肯來,我們總不能去各家電影公司強行綁人吧?」
聞亭麗沒說話,只忙著翻閱擺在桌上的各大電影公司的期刊,這是顧傑拿來的,為的是了解各家公司近日的動向。
忽聽李鎮喚她:「聞小姐,你怎麼想?」
自從李鎮來公司上任,只稱黃遠山為「黃老闆」,對於聞亭麗,一直叫的是「聞小姐」。
這次也不例外,聞亭麗不是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不過她從來都是坦然處之,聞言,她沉思著將手上的《華美電影周報》合上:「我馬上去一趟黃金和華美。」
其他三個人嚇一大跳:「做什麼去,去找劉夢麟和陳茂青吵架?你先別衝動,他們耍的是陰招,你吵破天也沒用的。」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先會他們一面再說。」
***
聞亭麗把車停在華美電影公司門口,大大方方就往內闖,門房上前阻攔,她掏出自己的名片給他。
門房肅然起敬,只見名片上寫著【秀峰電影公司總經理:聞亭麗女士。】
「這位、這位女老闆,我們陳老闆不在公司。」
「我不是來找陳茂青的,我是來找玉佩玲小姐的,我已經打聽過了,今天她在公司試妝,麻煩您拿著我的名片進去通傳一聲,就說我在對面的咖啡館等她。」
半個鐘頭後,玉佩玲一臉錯愕找來。
「我還當是有人在耍人,原來真是你?」她帶著幾分防備的神色在對桌坐下,一眨眼的工夫,臉上便恢復了平常慣有的嬌懶表情。
「聞小姐有何貴幹?」她笑吟吟地說。
「我來挖人。」
玉佩玲仿佛覺得有點好笑:「挖人?聞小姐打算挖誰?」
「挖你。」
玉佩玲低頭吃吃輕笑:「聞小姐真會講笑話。」
聞亭麗也在笑,一邊笑,一邊不慌不忙喝著茶,而後從包里取出一份兩月前的舊報紙,將其推到玉佩玲的面前。
只見報上赫然刊登著一張相片,鏡頭對著陳茂青,他正殷勤地同陸公館的許管事交涉,他身後的車裡坐著一位女子,女子的側影很模糊,但當時報界都默認該女子是玉佩玲。
頃刻間,玉佩玲的眸中便多了幾分怒意。
「你要做什麼?!」
「看來玉小姐也對這條新聞記憶深刻,【陳茂青攜女明星多次拜訪陸世澄,卻被陸公館拒之門外。】讓我猜猜,這是陳茂青第幾次逼你去跟男人打交道了?上一次是大東銀行大東銀行的麻老闆,再上一次是茂豐百貨的小開,還有什麼飛迪兒的老闆、桃仙茶園的東家——光是在報上見過的,大概就有五六個。「
「你是來羞辱我的?」玉佩玲猛地打斷她,「你也配?」
聞亭麗不予辯駁,繼續用同情的語調往下說:「我猜,每次陳茂青想要拉贊助,都會拉著手下最當紅的女明星去作陪。這法子很管用,短短兩年時間,華美公司就成功投拍了十來部電影,賺了個盆滿缽滿,陳茂青也順利踢走了公司的其他合伙人,一躍成為華美最大的股東。直到他將主意打到陸世澄的身上,才算是踢到了鐵板。」
「噢……」玉佩玲含笑拉長聲調,「我知道你的來意了,你這是怪我招惹了陸世澄?也對,我早就該猜到你們兩個有故事,上次他突然把矛頭對準華美,就是為了幫你解圍吧。聽說他回南洋了?我來猜一猜,你們倆究竟是誰甩了誰。沒名沒份的,我想你還沒有資格吃他的醋吧。」
她嗬嗬嗬笑起來。
「收起你腦子裡那可笑的競爭思想。」聞亭麗面沉如水,「今日我是來幫你的。」
玉佩玲仿佛聽到了這世上最好笑的笑話:「幫我?我有什麼地方需要你幫忙?誰不知道我是華美公司最炙手可熱的女明星。你以為自己開了一家小作坊,就能到處做人家的救世主了?真是不自量力!」
聞亭麗微喟:「我不是救世主,我只是一個旁觀者。上個禮拜,我在高家的晚宴上見過一次茂豐百貨的小開,他有芙蓉癖,一口爛牙臭不可聞。大東銀行的麻老闆倒是不抽大煙,可他老得足夠當玉小姐的爹了,每回陳茂青逼著你去跟這些男人打交道時,你心裡都厭煩得不行吧?可你不去又不行,畢竟只要你不聽話,華美電影公司馬上就會換人來捧——你的前輩章小鳳就是如此。在你之前,章小鳳曾經是華美最受捧的女明星,現如今她在何處?」
玉佩玲的笑臉漸漸變得有些發僵。
「失寵之後,章小鳳在貴公司坐了長達兩年的冷板凳,沒有戲拍、沒有曝光、沒有任何收入,就這樣被慢慢折磨著,直到她在電影界徹底喪失名字,陳茂青才將她掃地出門,這是他慣用的伎倆,你猜,他這套招數大概什麼時候會落到你頭上。」
「你少危言聳聽!」玉佩玲強自鎮定,「章小鳳是章小鳳,我是我!我一向懂得給自己留後路,再說,我如今的名氣可不是章小姐當年能比的,陳茂青巴結我還來不及呢。」
「玉小姐竟如此天真,那麼,貴公司最近那位姚玲珠小姐算怎麼回事,聽說陳茂青就已經打算讓她在下一部《流浪兒》里當主角了,她進貴公司也就兩三個月吧,當年的你可是足足等了一年才當上主角,可見這位姚小姐有多討陳茂青的歡心,也許,用不了一年,就要輪到你給她做配角了,就像當初你取代章小鳳那樣。」
玉佩玲發泄式地把咖啡杯重重擱在桌上,剛好她今日穿著一件白紗百合花紋底子的旗袍,黑色的咖啡汁濺到衣服上,在那白色花朵上一團團氤氳開來,看上去觸目驚心。
玉佩玲急亂地想要從包里找手帕擦那污點,越是急,越是找不到,恰在此時,對桌突然遞過來一塊乾淨手帕。
「用我的吧。」
一抬眸,對上聞亭麗異常真誠的目光。玉佩玲不知說什麼好,接過她的帕子胡亂擦了兩把,又將手帕扔回去。
「別繞彎子了,你究竟想做什麼,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
聞亭麗垂眸用銀匙攪了攪咖啡,幽幽地說:「實不相瞞,這次我從黃金出走,也是因為差不多的緣故,他們刪掉我的戲份,拿一個我沒見過的劇本逼我跟男演員搭檔演戲,那一刻我就明白,這次我若是就範,接下來就會喪失更多自由,直到一步一步變成一個傀儡為止。所以,對於玉小姐如今的困境,我沒有任何看笑話的意思,有的只是惺惺相惜之感,我是真心想幫你,請你相信我。」
玉佩玲眼中的敵意慢慢消融了幾分。
她心煩意亂地撥了撥頭髮,又轉頭望向窗外的馬路,表情顯得相當迷惘,不知出了多久的神,她苦悶地嘆口氣:「我承認,我的興趣只在拍戲,那些亂七八糟的臭男人,我連看都不想看,可是自打進了華美,我處處身不由己,陳茂青他——」她咬住下嘴唇,抬眸用複雜的眼神望著聞亭麗,「你打算用什麼法子幫我?說空話就算了,我都聽夠了。」
「到我們秀峰來。」
玉佩玲一訝。
「我已經打聽過了,你跟華美簽的是三年的合同,今年恰是第三年,也就是說最多還有半年時間你就可以跟陳茂青解約了,到時候,不管他用什麼法子誘哄你跟他續約你都不要聽,直接跳槽到華美來。」
玉佩玲樂不可支:「我憑什麼到你們華美去?你們開得出我的片酬、養得起我這樣的大明星嗎?還有,我已經習慣了當女主角,讓我去小公司做配角是絕不可能的。」
「至少我和黃姐不會逼你去應酬男人。」
對面一陣沉默。
聞亭麗懇切地說:「就算你不信任我,總該相信黃姐吧?她在這一行做了這麼多年,何曾逼自己的人做過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有她在,你只管安安心心拍你的戲,至於片酬,只要你肯來,公司每年會為你量身打造兩部質量上乘的片子,指定你做女主角,不拍戲的時候,每月薪水照發,我給你這個數——」
聞亭麗取下前襟的自來水筆,在名片的反面寫下一個數字。
玉佩玲明顯有些動搖了,但她的眼神仍深深透著懷疑。
「你說話算話麼?」
「當然算話。」聞亭麗翹起嘴角,「別忘了,我可是秀峰的老闆之一。」
「我……」玉佩玲煩亂地撫著胸口深吸一口氣,「你容我好好想一想。」
「事實上,玉小姐的選擇不多,天下烏鴉一般黑,只有我們秀峰才能給你這樣的自由。當然,這事不著急,玉小姐有半年的時間可以慢慢考慮,只是——」聞亭麗話鋒一轉,「現在想來我們公司的演員很多,為了讓我們的黃老闆對玉小姐多加一份耐心和信心,你也得幫我們做一件事。」
玉佩玲嘴邊露出一抹諷笑:「我就知道,說吧,什麼事。」
「你得勸貴公司的於鴻傑跳槽到我們公司來,我知道你跟他是同鄉,交情很不錯,你儘快安排我跟於鴻傑見上一面,剩下的事交給我來辦,放心,不會讓你為難的。」
玉佩玲傲然抬起頭:「這算是投名狀麼?」
聞亭麗笑容真摯:「不算,因為我們秀峰的大門隨時向玉小姐敞開。況且,這個建議對你只有好處,你讓你的朋友先來秀峰探路,剛好可以通過他了解我們公司是不是傳聞中的『小作坊』,這對雙方都有好處,你說呢?」
***
從咖啡館出來,聞亭麗抬頭望望日頭,馬上調轉車頭趕往黃金電影公司。
翌日傍晚,秀峰公司辦公室,黃遠山對著桌上於鴻傑的聘用書放聲大笑。
「陳茂青給我們使絆子,我們索性上門挖他的牆角,一挖還是兩個大牆角,玉佩玲和於鴻傑!回頭等陳茂青知道了,非得氣瘋不可!」
聞亭麗笑道:「這都要怪陳茂青自己,他們華美的內部派系鬥爭太嚴重,自從陳茂青當上了大東家,於鴻傑就被發配到了三組,遠不如從前受重視,他早就想另謀出路了,先前他誤信坊間的謠言,再則,也擔心自己過來之後會不受重視,昨天我跟他見了一面,他當場就打消了疑慮,他又不像玉佩玲有長期合約在身,所以二話不說就來了。」
黃遠山高興得不知說什麼好:「有了於鴻傑,《雙珠》應該可以啟動了,只是人手還是不夠,再從何處撬來一個資深攝影師就好了。」
眾人一邊高興一邊發愁,於鴻傑這一出走,陳茂青那邊必然有了防備,想要再用相同的法子去華美搶人是不可能了,黃金那邊,更是嚴密得如同鐵桶一般。
李鎮說:「要不我在杭州、南京、天津等地多登幾則招聘GG?」
顧傑也說:「我也聯繫一下廣州那邊的朋友,讓他們在當地幫著找一找合適的人選,經驗實在欠缺的話,大不了黃老闆邊拍邊教。」
「黃老闆,聞老闆。」小田跑進來,「有個男人在大門口徘徊快一個鐘頭了,想進又不敢進的樣子,看著很可疑,要不要把他趕走?」
聞亭麗喜出望外,他來了。
「別趕,你快把他請進來。」
黃遠山和李鎮等人面面相覷。等到小田把那人領到門口,黃遠山像彈簧似的從凳子上彈起來:「你來做什麼?我們這不歡迎你!」
來人正是黃遠山的徒弟譚貴望。
當日黃遠山一辭職,劉夢麟立即將譚貴望提升為公司的一流導演,讓他單獨執導新片,還將他的薪資提升至黃遠山在職時的水平。
譚貴望就這樣被「收買」了,對於師父的出走,他表現得相當沒骨氣,幾乎沒做任何抵抗就接受了新職位。
這也就罷了,黃遠山走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譚貴望不曾來探望過師父一次,對於師父創業時遇到的種種艱辛,也是不聞不問,那種冷漠的態度委實讓人心寒。直到一個禮拜前,秀峰正式成立,譚貴望才怯怯地給黃遠山打了一通電話,黃遠山不由分說把電話掛了。
就是一頭趨炎附勢的白眼狼!黃遠山如是說。
三年的師徒情誼,就這樣斷了。
眼看聞亭麗要將譚貴望請進來,黃遠山抬起自己的兩隻胳膊卡在門框上:「不許進!他可是黃金公司如今最得寵的譚大導演,當心我這賤地,髒了他的貴腳!」
面對黃遠山的嘲諷和驅趕,譚貴望不作任何辯駁,只是低著頭直挺挺地站在門口。
聞亭麗擋在兩人中間,極力勸道:「黃姐,你先別急,好歹給小譚一個解釋的機會,他是您親手帶出來的徒弟,您不相信他的人品,還不相信您自己的眼光嗎?」
「算我當初眼瞎!快讓他滾,以後膽敢再走進我們秀峰的大門一步,我就把他往死里打!」
推搡間,譚貴望的口袋裡意外掉出來一樣東西,竟是一條雪白雪白的孝布。
譚貴望面色慘白,飛快蹲下去將其撿起來緊緊攥在手心,仍是一言不發。
聞亭麗趁機將譚貴望拉進門,低聲對黃遠山說:「譚貴望的母親上禮拜去世了。」
黃遠山愣了愣。
聞亭麗嘆口氣:「還記得上個月小譚跟你請過一次假回鄉探親嗎,就是那一回,小譚發現自己母親身體出了問題,是一種罕見的慢性病,當地治不了,上海也只有那幾家西洋醫院能夠做手術,醫藥費高得嚇人,剛巧那一陣黃姐你辭職。」
譚貴望喉結滾動,出聲打斷聞亭麗:「聞小姐,您幫我夠多了,讓我自己跟師父說吧。」
他走上前對著黃遠山深深鞠了一躬:「師父,您罵我吧,我錯了,我私心太重,我擔心跟你出來單幹,接下來會沒有固定的收入給我母親治病,於是我、我做了一回不講義氣的軟骨頭,昨天要不是聞小姐來勸我,我至今沒有勇氣來面對您,可我沒忘記自己這身本領是誰親手教的,不管您怎麼罵我,您都是我的師父,如今她老人家走了,我也沒什麼牽掛了,讓我來秀峰吧,師父,就算您不給我發工錢我也要跟著您干。」
「你!」黃遠山恨得跺了跺腳,「這些事你為什麼不早說?
「我知道創辦公司需要很多錢,當初您走的時候是同劉夢麟撂過狠話的,我不想在這種關鍵時節拖你的後腿,何況當時我姆媽等不了太久,她需要立刻做手術——」他臉色一黯,迅速回頭擦了把眼角。
聞亭麗觸景生情,鼻根也有些發脹,上前牽緊黃遠山,另一手拉住譚貴望:「好了好了,話開了就好,師徒之間沒有隔夜仇,讓小譚來秀峰幫忙吧。」
黃遠山一肚子的話都化為一聲無奈的嘆息,語氣依舊有些凶:「來可以,工錢是不會高的,還有,伯母的喪事料理好了嗎?你看看你臉色多差,回家好好休息幾天再來正式上班!」
***
聞亭麗抱著胳膊伏在闌幹上望風景,偶爾回頭看看身後的窗子。
窗戶里,黃遠山興高采烈對著劇本比劃著名什麼,譚貴望也差不多,一邊聽,一邊手舞足蹈。
聞亭麗不覺會心一笑,這對師徒又回到了從前的老樣子,談電影的時候,眼睛裡就只有電影,天塌下來也渾然不知。
「聞小姐。」李鎮走到她身邊打聲招呼,也順著她的視線回頭望了望,「其實你早就想把譚貴望挖過來了對不對?」
聞亭麗但笑不語。
「黃老闆這爆炭性子……」李鎮無奈一笑,「虧得你在中間想辦法,不然這誤會還不知何時才能解開。」
「黃姐眼裡揉不得沙子,但她心腸比誰都軟,有些話說開了就好,她最大的優點是從不記仇。」
李鎮回頭很認真地打量聞亭麗。
「怎麼了?」
「我在想,人的外表往往具有欺騙性,幾年前第一次跟遠山打交道時,我以為她是個精明的實幹家,實際上她是個純粹的理想主義者,而你,剛見到你時,我以為你是個不諳世事的浪漫主義者,結果你——」
「是個精明現實的實幹家?」
「不不不。」李鎮低頭笑道,「不能這樣說……應該說,聞老闆年紀雖輕,卻比許多人都更懂人性,你知道怎樣跟不同的人打交道,有些看上去很棘手的問題,一旦到了你的手裡,即能找到刁鑽的角度去解決,就像這一次,一個華美的於宏傑,一個黃金的譚貴望,老實人再也想不到用這種……用這種挖牆腳的方式來解決問題,聞老闆偏偏能想到。」
聞亭麗注意到李鎮對她的稱呼已然發生了變化,她佯作未覺,只是瞅著他:「李經理這是在誇我呢,還是在損我?」
「當然是夸。」李鎮由衷地說,「實不相瞞,當初遠山來杭州找我,我雖然答應了來幫她,心裡其實一點底都沒有,這幾日看到聞老闆的作風,我這顆心才徹底踏實下來,秀峰公司有聞小姐這樣的老闆帶領,才能在這樣一個競爭激烈的環境當中站穩腳跟。」
聞亭麗不置可否,把自己的視線抬高一點,遠遠望向遠處幢一排排房子的玻璃窗,在夕陽的照耀下,那排窗戶紅得像著了火似的。
她悠悠然開了腔:「想過沒有,譚貴望也好,你李經理也罷,真正吸引你們來到秀峰的,不是我,而是黃姐。」
李鎮怔了怔。
「大家欽佩她的才華,信賴她的為人,相信她能帶領你們創建一番事業,所以你們來了,這就是黃姐的人格魅力所在,我也是如此。」
她慨然笑道:「生活當中不乏實幹家,而像黃姐這樣的人,卻少之又少。她們可以為了理想破釜沉舟,可以畢生為一個目標勇往無前……這一點很多人都無法做到,所以自打秀峰成立後,我每一天都心懷感激,感激黃姐創建了這樣一個『理想化』的世界,我也好,將來的玉佩玲也罷,這地方無意間給許多人提供了一條退路,因此,黃姐才是秀峰真正的精神力量所在,我只是一介俗人,甘願幫她解決前進路上的荊棘罷了。」
李鎮幾乎為這番話酥倒。
「對不住,我前頭的話太片面了,這世上少不了聞老闆這樣的能人,更少不了遠山這樣的理想主義者,否則我們的社會就不可能向前推進,不過我還是要說一句公道話,聞老闆絕非一介俗人,您是一位實打實的強者——原諒我可憐的男性自尊心在作祟,從前我很不情願將『強』這個字眼用在女性身上。」
「李經理倒是夠坦率。」聞亭麗不由得笑起來。
李鎮鄭重其事把手伸向聞亭麗,同她握了握手:「重新介紹一下自己,我叫李鎮,很榮幸與聞老闆和黃老闆這樣的人物共事,良禽擇木而棲,以後秀峰就是我的家了。」
二人說笑間,注意到顧傑一個人在樓底下吸菸,他大概是看到了樓上兩人握手的這一幕,居然掐滅菸頭,也相當隆重地對樓上做了個握手的手勢。
聞亭麗微微地笑,她很清楚李顧二人這幾日一直在觀察她們是否有能力駕馭秀峰,她又何嘗沒暗中觀察他們。
經過今晚的這番談話,她開始相信自己和黃遠山沒有找錯人,至少他們懂分寸,不自大。
思量間,身後飄來笑聲,原來是曹仁秀同小田提著晚飯從外面回來了,曹仁秀笑哈哈地探出身叫他們:「聞到香味沒,還不快進來吃飯?」
李鎮和聞亭麗笑應一聲,夜風有點涼意,聞亭麗進屋時順手關上落地窗,再一次,她抬頭眺望遠處那排玻璃窗,紅紅的窗戶不見了,銀色的月光流水般映在那一排排窗上。
真是個靜謐而可愛的世界,對於明天、對於秀峰,她的心頭,就如面前這輪明月一般籠罩著柔和的光輝,靜靜地升起無限希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