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貴望和於鴻傑這一來, 黃遠山如虎添翼,沒多久便敲定了開機日期——八月五號。
聞亭麗常常從早忙到晚,可她絲毫不覺得疲憊, 而是亢奮得不得了。新片一開機,就意味著秀峰這艘「新船」將正式起航,而她的人生也將隨之邁上新的台階,這讓她每天都覺得身上的血液似在燃燒,渾身上下充滿了幹勁。
這期間也出現過一些意想不到的波折, 有技術上的問題,也有人事上的麻煩,前者交給黃遠山來做巧妙的解決, 後者, 則被聞亭麗一一化解。
她和黃遠山配合越來越默契,彼此間的信任越來越深,這份默契和融洽,也深深感染了李鎮顧傑等人,公司從上到下空前團結, 全都卯足了勁為開機做準備。
鑑於《春風吹又生》大部分是夜間戲,對於棚內燈光比一般的戲要求更高,黃遠山決定再向美國公司那邊緊急訂購一台最新式的貝爾浩攝影機、兩台四達通錄音機、膠捲及30餘盞供夜間照明的炭精燈等。
考慮到成片效果以及長遠的發展, 大家都贊成這個決定。這是大手筆, 公司帳上的錢一下子少了一多半, 不過好在聞亭麗手頭還有不少積蓄,加之《時間的沙》的票房分紅已到帳,維持日常運營不成問題。
再過一些日子, 她們收到了美國公司寄來的運單, 一查, 原來設備已經順利運到日本某港口,再過一個禮拜就能抵達上海了。
聞亭麗便同黃遠山商量,先保證《雙珠》開機,《春風吹又生》不妨等設備都到齊了再開拍。
同時,她還建議在開機之前舉辦一個隆重點的招待宴會,一來,可以藉此機會讓她們的新片提前收穫更多關注度,同時,也可以在社會各界面前展現秀峰的實力。辦得好的話,秀峰便會順理成章成為上海灘的一張社交名片,將來拉贊助也好,與人合作也罷,都有了更多人脈和話語權。
黃遠山舉雙手贊成,聞亭麗便動身去《民樂晚報》找丁衡君商量發布會的細節,
一切都出乎尋常地順利,宴會日期定在了開機前晚。
這天一早,曹仁秀有點好笑地拿著幾張請帖走進來:「聞老闆,你瞧瞧這是什麼?黃老闆上車時掉下來的,我在後頭喊了好幾聲她也沒聽見,開著車一溜煙跑了。」
「我瞧瞧,噢,這是請帖。」聞亭麗莞爾,「今天得全部送出去,估計黃姐走的時候太著急了,給我吧。」
三張請帖面上沾了不少灰塵,聞亭麗用濕毛巾將它們一一擦乾淨,不用打開也知道帖子裡都是秀峰的貴客,否則黃姐也不會親自去送。
剛好她準備去上海電影協會找翁副會長談點事情,便順手將其放進自己的包里。
聞亭麗所料不差,請帖前兩張都是老熟人,一個是欣欣百貨的掌事人董沁芳,另一個是月照雲,聞亭麗將請帖一一送上門。
燕珍珍居然也在月照雲處,看到聞亭麗進來,煞有介事要把什麼東西藏進抽屜里。
「我偏要看!」聞亭麗搶到手裡。
竟是燕珍珍寫的新小說,早在務實中學念書時,燕珍珍就對文學充滿興趣,可惜她家裡人認為那是不務正業,堅持反對她這個,念大學之後,燕珍珍並沒有放棄這一愛好,經常背地裡寫些小故事,最近大概是寫到了不通的地方,而她的偶像月照雲剛好暫寓在上海,於是帶著稿子前來討教。
聞亭麗一邊躲閃,一邊匆匆讀著,由衷地說:「咦,這開頭比上次那篇更好了!」
「你少打趣我。」燕珍珍好不容易才手稿搶回手中。
「我說的可是真心話,不信你問問月姐。」
燕珍珍用手稿擋著自己的臉,然而忍不住露出自己的眼睛,滿眼期待地瞄向月照雲。
「小聞說得對,確實是寫得好,來,快把稿子給我,我迫不及待嚮往下看呢。」
這話對燕珍珍無疑是莫大的鼓勵,她興沖沖把手稿交還給月照雲,搬一把凳子挨著自己的偶像坐下。
聞亭麗同她們說了一晌話才出來。正值晌午時分,馬路上熱浪滾滾,她熱得暈頭轉向,上車打開最後一張請帖,上頭寫著孟麒光的名字。黃姐跟孟麒光有些親戚關係,而且以孟麒光如今在上海灘的人脈和影響力,請他來捧場也不意外。
她發車去往孟公館,下車走到門前的紫薇樹下按門鈴,頭頂的烈日幾乎要將她融化,她一邊擦汗一邊往裡看,很快就有人出來了。
「請問您是……」孟家的下人例行公事發問,忽然喜道,「您是那位聞亭麗小姐吧,我們孟先生在家,您快請進。」
聞亭麗只當這人看過自己的電影,點頭笑道:「麻煩了。」
她被安排在孟家的招待室里等候,就像上次來時一樣。只是這一回等得格外久,大約差不多十多分鐘後,後廊上才傳來動靜。
那聲響有點奇怪,「篤篤篤」,仿佛拐杖敲擊地板的聲音,像是有人正撐著拐杖慢慢朝這邊走。
聞亭麗一訝,這絕不會是孟麒光走路的動靜,稍頃,就見一個年輕男子拄著拐杖出現在招待室門口,居然就是孟麒光。
他裡頭穿著一套銀白色的睡衣,外頭系一件黑色夾金絲的睡袍,仿佛午睡剛醒的樣子,頭髮有點凌亂,底下光腳趿著一雙輕便的拖鞋,這樣隨意,倒比往日衣冠楚楚時看著稍微英俊一點,他左腋下方杵著一根拐杖,這想必就是剛才那怪聲的來源了。
聞亭麗大感意外:「孟先生這是?」
突然想起幾月前孟麒光出過一次車禍,忙改口說:「孟先生的傷好一點了麼?」
孟麒光目光沉沉盯著聞亭麗,有那麼幾秒,他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仿佛在考慮要不要直接把聞亭麗攆走,雙方靜滯了一會,他終於開了腔:「難為聞小姐還記得這事。」
聞亭麗扭頭咳嗽一聲,孟麒光出車禍之後,她一次也沒探望過他,兩人從此不來往也就罷了,今日既主動登門送請帖,不解釋兩句實在說不過去。
她忙用真誠的口吻說:「好幾次想去醫院探望孟先生,只是那一陣報上老是有一些亂七八糟的緋聞,為了避嫌,只好作罷。」
她低頭望向在他的右腳,臉上掛著再真摯不過的關心:「聽說孟先生當時傷得很重,如今還是行走不便嗎?」
孟麒光睨著她,忽笑道:「不關心就是不關心,聞小姐又何必臨時裝樣子,當我是小孩子麼?」
聞亭麗噎在原地,這時孟家一位男管事端著茶盤進來,裡頭竟不是熱茶,而是一盞冒著絲絲涼氣的冰淇淋,另有一瓶冰鎮汽水。
孟麒光移目看向聞亭麗。聞亭麗兩眼望著冷飲,這一路走來,她熱得幾乎快中暑,這份茶點送得恰是時候,她由衷地對那男管事說:「謝謝。」
男管事悄悄望一眼孟麒光,看孟麒光仍站在原地看著這邊,想要上前攙扶,孟麒光往後一抽手:「這裡沒你的事了,下去吧。」
隨後,他自行在沙發上坐下,順便把拐杖擱在一旁,等到聞亭麗喝得差不多了,這才懶洋洋開腔:「找我什麼事?」
言談間,已恢復了往日的那份瀟灑老練,不像剛才,他簡直有點幼稚。
聞亭麗忙將手裡的冷飲杯放在一邊:「八月四號,我們秀峰會舉辦一場晚宴,我和黃姐想請孟先生賞光,就是不知孟先生的身體方不方便。」
她取出那張請帖,有點遲疑地送到他面前。
孟麒光仰頭望著站在自己面前的聞亭麗,他一向比她高大半個頭,這是第一次他的視線比她的矮。一伸手,他將那張帖子從她手裡抽出,展開看。
請帖上分明只有黃遠山的筆跡,他牽牽嘴角:「好,我知道了。對了,我是不是該改口叫你聞老闆了?」
他含笑注視著她。
聞亭麗只當聽不出他口裡的揶揄之意,大大方方點頭笑道:「鄙人正是秀峰的老闆之一。」
她煞有介事與他握手:「聽說孟先生做生意眼光很準,希望日後秀峰有機會能跟孟先生合作。」
這是一種平等的交往姿態。
孟麒光垂眸望著她伸過來的手,好半晌才慢吞吞與她握了握,不過他迅速抽回了自己的手,表情有點奇怪:「才一年多的時間……真不知道一年之後你又會是什麼樣。」
他雖是望著她說的這話,但聲音很輕,仿佛在自言自語。
***
回去後,聞亭麗同黃遠山說了送帖子的經過。
「董小姐和月姐一定會來,至於孟麒光……他沒說來,也沒說不來。」
黃遠山卻很篤定地說:「放心,他會來捧場的,孟麒光這人,最給朋友面子了。」
這一晚,率先到場的是務實女子中學的鄒校長,她帶來了一個碩大的花籃,滿臉榮光同聞亭麗擁抱:「校長真為你感到自豪。」
聞亭麗眼眶直發熱,用全力抱緊鄒校長,回想當時在務實念書的情形,心裡仿佛有許多話想對校長說,最後卻只是含淚微笑。
趙青蘿和燕珍珍陪伴聞亭麗一路走來,不免觸景生情,也無聲上前環抱。
一切盡在不言中。
陸陸續續地,客人們都到場了,孟麒光卻遲遲未露面,黃遠山有些意外:「不應該啊,準是被什麼要緊的事絆住了。」
大約到了十點鐘,才聽有人說孟先生來了。因著受傷的緣故,孟麒光最近鮮少在社交場合中露面,他這一亮相,一半賓客都湧上前同他打招呼。
聞亭麗遠遠看著孟麒光,他沒有像那日一樣杵著拐杖,而是徑直走進來的,仔細看,能看出他右腳落地時不是很自然,並且走路很慢。
這一來,聞亭麗也覺得自己有必要上去跟他打聲招呼,到了近前,就聽孟麒光笑著說:「瘸不了,只是大夫說仍在康復期間,這隻受傷的腳不宜走太多路。」
這時,高筱文她們過來來找聞亭麗,聞亭麗只得撇下這邊,等她再出來,人群中已經找不到孟麒光的身影了。
她也沒在意,讓兩名僕歐準備了一些酒,預備回大廳招呼客人,忽聽側邊的房間裡有人叫她:「聞亭麗。」
「孟先生?」
孟麒光走到近前,在僕歐的托盤裡端起一杯酒:「你們下去吧,我跟聞小姐說兩句話。」
兩個人留在了走廊上,孟麒光淡然望著另一頭的熱鬧景象。
「我要是你,就不會籌辦這場盛大的宴會。」
聞亭麗露出不解的表情。
「樹大招風。貴公司最近頻頻登報,今晚又大宴賓客,形形色色的人來了這麼多,你就不怕給自己惹來麻煩嗎?」
聞亭麗想了想說:「可我們秀峰是一家電影公司,將來要靠票房和人脈吃飯,作風太低調是行不通的。」
「可你別忘了,你是有仇家的。」
聞亭麗心口一跳:「孟先生是不是聽到什麼風聲了?」
「有些事還不確定,不過我得奉勸你一句,明日開機就不要再搞什麼儀式了,關上門悶頭幹活,接下來這些日子,也要時刻留意你們的設備和人員,有句話叫暗箭難防——」
這時候,高庭新和高筱文兄妹倆找來了。
「原來你們兩個躲在這裡說悄悄話,在說什麼呢?方不方便也讓我們聽聽?」
第二天,《雙珠》如期開機。鑑於孟麒光的警告,聞亭麗果斷取消了開機儀式,此外,她原打算在《民樂晚報》上刊登關於秀峰新片開機的頭條新聞,也因為這個緣故而作罷。
秀峰的開山之作,便以這樣一種異常低調的方式開了場。
一整天聞亭麗都懸著心,幸而進棚後異常順利,她很快就進入了角色,在拍攝過程中,與其他演員以及於宏傑等人都配合默契。
一天之內就順利拍完了三場戲,進度超過大家的預期,收工時,黃遠山振奮地直鼓掌:「好好好,好得不能再好,我們秀峰真正開了一個好頭,今晚去東興樓慶祝一頓如何?」
大夥歡天喜地應了,這種其樂融融的景象,讓聞亭麗心中的隱憂打消了一半。
第二日,棚內也是一片風平浪靜,聞亭麗開始安慰自己,或許,孟麒光也有消息不準確的時候。
又過兩日,她估計美國那批貨差不多快到了,就讓曹仁秀和譚貴望帶著提貨單去港口提貨,誰知兩人搞到夜裡才回來,並且一開口就是壞消息:「我們那批貨不見了。」
黃遠山跟聞亭麗迅速對了個眼:「什麼叫貨不見了?」
譚貴望焦灼地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找遍了港口的貨倉,就是找不到,弄到後頭,那個日本經理甚至開始懷疑我們的提貨單是假的。」
「這不是亂來嗎?」黃遠山大驚失色,「大幾萬的貨,說找不到就找不到?」
聞亭麗沉著吩咐曹仁秀:「仁秀,你立刻打電話給美國那邊,同他們再次核對運號,李鎮,你馬上打聽打聽這家日本公司的底細。」
沒一會,曹仁秀就聯繫上了美國公司,對方在電話里確定是這個運號沒有錯,並答應馬上同這家日本貨運公司交涉,最遲明天就會給他們答覆。
「既然運號沒有錯,貨輪也順利到港了,我們的東西怎會憑空消失?」黃遠山突然一跺腳,「行了,大家先別慌,我知道是誰在搞鬼了!」
她火速撥通一個號嗎。
那頭剛說一聲「餵」,她就迫不及待對著電話罵起來:「劉夢麟,你鬧夠了沒有?先前我不過是看在跟你共事過這麼多年的份上,才對你一忍再忍!沒想到你得寸進尺,你真以為我黃遠山怕你這些陰招?!」
劉夢麟似乎在那頭愣了幾秒,隨即也在話筒里激動地嚷嚷起來,吼聲大到這邊也能聽見。
「你放屁,我劉夢麟要搞人,從來都是光明正大地搞,用得著耍陰招?前頭兩次,算是給你們一點教訓,如今我也累了,懶得再同你們一般見識,什麼時候我又對你們耍陰招了?姓黃的,你把話給我說清楚!」
黃遠山先是把聽筒推得遠遠的,後來便悻悻然掛掉電話:「看來不是他。」
她猛拍桌子:「那一定是陳茂青乾的!這癟三慣愛耍陰招,我立刻去華美找他要設備,他不給,我就一把火把他們華美的攝影棚全燒了!」
李鎮進來時,這一幕剛好落入他眼中,忙上前攔住黃遠山:「我已經托人查過了,這家日本貨運是家老牌海運公司,開業二十多年了,口碑相當不錯。照理說,陳茂青還沒這個本事在這樣的大型貨運公司做手腳,那可是大幾萬銀元的設備,誰也不可能為著他一個人的私怨,損害自己公司的口碑。」
「那還能是誰?」黃遠山終於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焦灼地說,「除了他們,還有誰存心跟我們過不去?」
從方才到現在,聞亭麗大部分時間都在皺眉沉思,聽到黃遠山最後一句話,她霍然抬起頭:「我大概能猜到是怎麼回事,黃姐你先別急,等我查准了是誰,立刻打電話回來。」
她徑直驅車去孟公館找孟麒光。
夜裡八點鐘,正是聞人們出門社交的時間,孟麒光多半不在家,不過沒關係,她會在孟公館等到他露面為止。
不曾想孟麒光在家,只不過一副要出門的樣子,下人領聞亭麗進來時,他剛好走到門廊處拿外套。
他也不問她為何來找他,只是停下來瞅著她。
聞亭麗顧不上與他寒暄,開門見山地說:「孟先生,今晚我們公司一批設備無故在港口失蹤了,我猜,你頭些日子就聽到了一些風聲,請你照實告訴我,這次是不是白龍幫搞的鬼。」
「白龍幫」這三個字一說出來,她情不自禁攥緊了拳頭。
許久不曾與這幫惡徒打交道了,但她絕不會忘記這群人的手段有多骯髒。
孟麒光坦然點頭:「是。」
聞亭麗眼裡燃起兩小簇火焰:「孟先生從何處得到的消息?難道姓邱的真活下來了?」
孟麒光搖頭:「我沒見到姓邱的,這次是曹幫主親自出手了,也許他聽信了當初邱氏父子的挑撥,不想看你過得太風光,又或者,是幫中的其他兄弟慫恿曹幫主給你一點教訓。」
聞亭麗咬了咬牙關,確定是誰在背後搞鬼就好,至少她不再毫無方向。
「我知道該怎麼做了,多謝孟先生直言相告,再會。」
她轉身就走,孟麒光追上來拽住她的胳膊。
「你準備去哪兒?」
聞亭麗忙不迭想要抽回自己的胳膊:「把我們的設備要回來。」
「找誰要?怎麼要?這次可不是你平日裡打交道的那些講文明的電影公司,而是曹振元。」
「我自有我的法子!」不想孟麒光抓得更緊了。
她臉色一沉:「放手!」
孟麒光一嗤:「聞亭麗,你是不是以為自己親手解決過一些麻煩,就從此無所不能了?如果你此刻腦子還清楚,就該知道這次的事你沒能力解決。」
聞亭麗眯了眯眼:「我想,還輪不到孟先生教我如何做事!」
她開始用力掙扎,孟麒光卻不容分說牽著她往回走,前面正是會客室的方向,他把她拉到門前:「在這等我回來!」
她不禁有些駭然,孟麒光像要把她關起來。
「你要做什麼,再不放手,我就對你不客氣了!「
「你打算如何對我不客氣?」 他牢牢把住她的胳膊,「你去,前頭就是龍潭虎穴,非但不可能要回你的東西,就連小命都未必保得住,這事只有交給我來辦!放心,我保證明早這批設備就會毫髮無損交到你手裡。「
說話間,他便把聞亭麗往會客室里推,忽覺自己的心口被什麼硬物給抵住了,詫異低頭,就見聞亭麗手裡不知何時多了一把槍。
她的槍管冷冰冰地抵著他的胸膛。
她的語氣更是冷冰冰。
「不想死的話,就別擋我的路!」
空氣凝固了一瞬,孟麒光緩緩抬眸望向她。
他沒有退,而是順勢抵著她的槍管前進幾步,這樣,聞亭麗被他緊緊壓在了牆上。
「開槍啊。」他俯下頭在她耳邊輕聲說。
「咔嗒」一聲,聞亭麗果斷上了膛,然而食指壓在板機上,遲遲沒有壓下去。
「怕了?」孟麒光低笑,「別慫,儘管開槍打我,你以為我在乎?」
聞亭麗腦中飛快運轉,看得出孟麒光是真不怕,但她不得不考慮開槍殺人的後果。
她緩緩把槍管移向他腹部的位置。
孟麒光揚眉:「換一個位置開槍?這樣既可以給我一點教訓,又不至於承擔不起後果?」
他笑著點點頭:「聞亭麗,你果然了不起,到這個地步了,還能準確地計算得與失。」
「我承認,我承擔不起殺你的後果。」聞亭麗咬牙切齒地說,「不過我敢保證,你要是再不放開我,我會讓你在病床上再躺上兩三個月!」
「那樣太費事了。」孟麒光指指自己的心口,「還是直接打這兒吧。這樣更解氣,因為,我今晚就是要冒犯你。」
他迅速低下頭欺到她的腮邊親她一口,又順勢吻向她的唇。
「砰」的一聲。
子彈應聲而出,孟麒光卻早有防備,電光石火間扣緊她的手腕,硬生生把槍管打向旁處。
那顆子彈擦過他的腰畔,擊中對面的牆角。
下人們慌忙跑過來:「出什麼事了?」
孟麒光面無表情喝道:「下去!」
等到四周恢復安靜,他低頭看看自己的襯衣,上面赫然多了一條口子,微微冒著煙。
只差半公分,那顆子彈就打在了他的腹部。
「手夠快,心也夠狠,下一槍打算打哪兒?」孟麒光捏住她的下巴,「無所謂,隨你打哪兒,今晚有些話我非要問個明白不可!」
耳邊傳來一聲清脆的咔嗒聲,雙方都清楚,這是槍再次上膛的聲音。剛才是警告,這次會要了他的命。
但他連看都不看,反而把聞亭麗的臉抬高几分,這樣,他的目光便可以肆無忌憚在她臉上流連。
此時此刻,他毫不掩飾自己對她的征服欲。
「為什麼一次都不肯讓我幫你?你不是很輸得起嗎?」
兩人的身體貼得那樣近,聞亭麗可以清楚地聽到他胸壁傳來的心跳聲,那樣急,那樣快。
他根本不像他表現得那樣無所謂。
她的手指依舊牢牢搭在板機上,一字一句地說:「因為我不想欠你的人情。你要的太多,我還不起。」
「陸世澄就可以?」 他捏緊她的臉,「明明我認識你在先。」
「他尊重我。不像你,表面上表現得再尊重,骨子裡卻從來沒有真正瞧得起過女人。」
孟麒光的臉上,第一次呈現出一種近乎迷茫的表情。
「在你開口讓我做你的女人的那一次,我和你之間就不可能了。」趁他晃神,她用力推開他,舉槍對準他的胸膛,不許他再靠近自己。
「你站住,我不想再浪費一顆子彈。」
孟麒光不為所動,繼續向她走來,她對準他的腳下打出一槍,喝道:「既然你想聽答案,我就明明白白告訴你。我知道,在你心中,我不過是個野心勃勃的孤女,你高高在上觀察著我,就像看待一個新奇的寵物一般。在你這種男人的心裡,女人不外乎是兩種:門第高貴的女人和隨便玩玩的女人。前者是將來要做你妻子的,最好端莊些、穩重些、體貼些,因為你的人生需要這種高貴妻子來裝點門面,類似於家中豪華汽車的地位!而外頭那些,當然是越不守規矩越好,因為這會讓你覺得有趣。
「所以在喬家那場宴會上,我一出現就引發了你的興趣,你自以為把我看得很透,你有把握把我弄到手,畢竟你是個比喬杏初更有本事的男人,所以你在我遇到麻煩時,便趁人之危讓我跟你。跟你?你大概從來想過我究竟想要過什麼樣的人生。一年、兩年之後,等你玩膩了自會再換一隻新的金絲雀,而我這個舊玩具,就會被你拋到腦後,也只有那些天真的女人才會相信你這套鬼話!更讓你意難平的是,我這個孤女居然拒絕了你,從此你對我念念不忘,這並非因為你有多愛我,你只不過想證明自己不輸給別的男人罷了!」
孟麒光沒有打斷她,只是一聲不響聽她往下說。
「哪怕是此時此刻,你也認為我應當服從你的安排,你打心眼裡瞧不起我,罔顧我的個人意願插手我的事。我不聽話,你就要把我扣留在你的家裡。」她冷笑,「收起你那自以為是的征服欲吧,我不是你沒能搶到手的玩具!即便我沒有遇到陸世澄,你也不可能征服我,一輩子都別想!從你骨子裡輕視我那一刻開始,我和你之間就不可能了。」
「說夠了嗎。」孟麒光忽然開了腔。
頓了一晌,他沉著臉,緩聲說:「你的話,我會好好理解和消化,其他的事以後再說,但今晚這件事我管定了,因為我不能眼看著你去送死!放心,這次我根本沒打算同你索要什麼報酬,因為我還沒那麼卑鄙。」
聞亭麗緩步向後退,一直退到自己與孟麒光拉開足夠遠的距離,轉身飛奔而去。
她聽到身後有腳步聲,孟麒光追了幾步,又停下。
她閉了閉眼,迎著夜風一個勁向前跑,一口氣跑到自己的汽車前,拉開車門跳上去。
***
驅車開了一段,迎面開來一輛車,是黃姐的車,聞亭麗趕緊沖對方按喇叭。
兩人把車停靠在路邊。
「你剛才去哪了?我到處找你。」黃遠山滿頭是汗,「我已經打聽出一點門道了,這次可能是白龍幫在暗中搞鬼。」
「這事我已經知道了,不過我也想到對付他們的法子了,黃姐你先回去,這事我來辦。」
黃遠山一駭:「不行,那可是白龍幫,不管誰沾上都會惹上一身腥,我好歹認識一些鄉親和長輩,我去想辦法,你趕緊給我回家。」
「黃姐,你冷靜點聽我說,白龍幫的梁子是我結下的,這個大麻煩也只能我來解決,而且,你別忘了你是秀峰的大當家,你的一舉一動都代表著秀峰的未來,假如你不想讓白龍幫徹底纏上秀峰的話,這次請你務必置身事外,只有我來辦,才能真正永絕後患,你放心,我會處理得乾淨利落的。」
黃遠山驚惶地望著聞亭麗。
聞亭麗低聲:「你不相信我嗎,黃姐?」
黃遠山一咬牙:「我當然信你!好,我不添亂,我回家等你消息,但你記住,設備也好,膠捲也罷,這些都是身外物,大不了我們從頭再來!答應我,千萬別逞強!」
聞亭麗如釋重負,至少黃姐永遠無條件地相信她。
她幫黃遠打開開車門,看著她坐上去。
等到黃遠山開車離去了,她驅車沿著另一條路回到自己的家,拿起話筒撥出那串塵封已久的號碼。
「你好,我找厲——」一股心酸的感覺猝然襲上她的心頭,再也不可能在這個電話里聽到那道沉穩柔和的嗓音了,她努力把喉間的苦澀吞下去,「我找劉護士長……」
對方立刻聽出了她。「是小聞嗎?」
聞亭麗眼眶一熱:「是我,劉護士長。」
***
一個鐘頭後,聞亭麗準時趕到約定的地點等候。
夜裡一點鐘,直條條的馬路上看不見一個人影,正好,她需要一個人清清靜靜地想事情,她走到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倚著牆沉思。
厲姐在世時,曾說過白龍幫內部有她們的內線,所以朱紫荷那次,她們能夠迅速將朱母從白龍幫手裡解救出來。
之後伏擊邱大鵬,她們又一次全身而退。
她敢確定,厲姐暗中鋪這條線絕對不是短短一兩年,而是更長的時間……
也只有她們知道如何對付白龍幫。
思索間,身後傳來輕捷的腳步聲,聞亭麗心照不宣跟著那人往前走,兩人一先一後閃身進了路邊的一個鋪子。
「劉護士長。」
「小聞!」劉護士長摘下自己頭上的帽子。
「別擔心,我已經打聽到你們那批設備被藏在何處了,今晚我們就動手,最遲明早就會把東西送還給你們。謝什麼?那一晚要不是你拼死相救,我們都沒機會跟厲姐見上最後一面,厲姐能不能保留全屍都是個問題,這是我們大家欠你的。」
聞亭麗含淚低頭:「不,厲姐幫過我那麼多回,我只恨當時沒能早些救下厲姐。」
「傻姑娘,這不是你能做到的,你為我們做得已經夠多了。」劉護士長溫柔地幫聞亭麗整了整額上的亂發,「這次的事讓你很心焦吧?你真聰明,這麼快就想到找我們幫忙。我們認真考慮了你的建議,你說得對,要讓白龍幫從此不再找你們的麻煩,就得掐准他們的弱點來處理這件事,放心,一切都會按照你說的法子來辦。」
聞亭麗大鬆一口氣,深深對劉護士長欠身,劉護士長拉住她的胳膊:「別忙著謝,我們也有事請你幫忙。」
說著便將手裡的小皮箱給她看:「今晚的行動是臨時決定的,原本有位夥計今晚要出發去寧波送東西,如今因要幫忙去運貨,計劃全都打亂了,情況十分緊急,可能要委託你幫忙跑一趟,就不知道——」
聞亭麗毅然接過皮箱:「沒問題。」
劉護士長無聲點點頭,細細叮囑一番,最後說:「……你記下這個地址,把東西送到就馬上趕回來。」
***
凌晨四點鐘,整座城市都在酣睡,白龍幫里卻依舊熱鬧非凡。
到處是人。
搓麻將的、抽大煙的、喝酒的、議事的、聽小曲的……這地方就跟白天的鬧市沒什麼兩樣。
與前堂的喧騰不同,後堂安靜得像座墳。
這是曹幫主專門待客的地方,沒有他老人家的吩咐,沒人敢擅闖。這會兒,偌大一間客室只聽見西洋鍾走動的聲音,不過很快就有人出聲打破了這份寂靜。
「麒光,我就想不明白了,這姓聞的小姑娘究竟是你什麼人?你這樣幫她。」
孟麒光仰頭望著天花板,自嘲一哂:「什麼人都不是。」
「那你豈不是虧大了?她既不是你的女人,你又何必大半夜跑我這為她說項。」
「曹幫主。」孟麒光看看自己的腕錶,「天就快要亮了,假如你對我開出的條件還算滿意,就早點讓人把她的東西還回去,今後也別再為難她。不夠滿意的話,我們不妨再好好談一談。」
曹振遠敲了敲手裡的銀煙杆:「曹某呢,不是不給你面子,只是這位聞小姐三番兩次謀害我的人,不狠狠給她一點教訓的話,不僅邱堂主咽不下這口氣,我們白龍幫的面子也掛不住,所以——」
孟麒光微微沉下臉,這令他英俊平靜的臉龐莫名現出一股肅殺之氣。
曹振遠乜斜他一眼,待要再開腔,案上的電話尖銳地響了起來。
曹振遠習慣性地看看左右,無奈剛才為了談話方便,已將身邊人都遣了出去,聽那電話聲響個不停,只好自己起來接電話。
剛開始他只是皺著眉頭聽,聽到後來,眼睛驀然睜得老圓。
「……你們這群飯桶,還不趕快去找!什麼意思?什麼叫先前我們丟的那批麵粉莫名其妙出現在了庫房?放屁——
「老子能不知道這是交換?換回來多少?
「全部?!」曹振遠倒抽一口氣,「你讓我好好想一想,還找什麼找?我們白龍幫也不是不懂江湖規矩,傳出去讓人笑話嗎?算她走運!這次先放她一馬!」
在他打電話的同時,孟麒光迅速抬眸,全神貫注看著那邊的曹振遠。
曹振遠陰著臉在原地轉起了圈圈,未幾,停下來對孟麒光冷笑道:「這下,我算是徹底相信她不是你的女人了。」
孟麒光屏住呼吸發問:「怎麼,她把東西弄回去了?」
曹振遠不甘心地冷哼一聲:「是,這小姑娘可比你想像得有能耐得多,她壓根用不著你幫忙。」
他忿忿然說個不休,話聲中,孟麒光面色變幻莫測,出神地望著案上的電話,半天沒再接茬。
***
早上,上海某碼頭。
聞亭麗避開人群,走到一家僻靜的電話局給公司打電話。
「是我。」
那邊傳來曹仁秀高興的聲音:「啊!是聞老闆。對,東西送回來了,天還沒亮的時候,兩個大箱子就這樣莫名其妙出現在我們公司,我還納悶呢,是不是哪位英雄替我們打抱不平,後來黃老闆說,是一位姓聞的英雄豪傑乾的!」
聞亭麗忍俊不禁。
「聞老闆你放心,東西我們已經檢查過了,全都完好無損,黃老闆擔心得不行,卻又不敢亂跑,硬是在公司辦公室守了一晚上,剛才實在等不及,開著車去找你了。」
聞亭麗百感交集,默了默才說:「等黃老闆回來,幫我轉告她一句:我得出門幾天,我不在這幾日,你們大家多辛苦辛苦。」
曹仁秀一愣,不過如今她對聞亭麗的一切決定都持支持態度,忙改口說:「好,聞老闆,你多小心。」
李鎮幾個等不及擠上來奪話筒,七嘴八舌叮囑:「聞老闆,你要出門嗎?你放心,你不在的時候,我們會配合黃老闆好好打理秀峰,你也多注意安全,我們大家等你回來。」
哪怕是隔著電話線,都能感受到一股撲面而來的熱情和真摯。
聞亭麗嘴角上揚,經此一役,秀峰似乎更團結了。
她心裡暖絲絲的,放下電話,走出電話局,將墨鏡重新戴在臉上,對著朝陽輕吁了一口氣,那種從骨子裡靜靜散發出來的從容,讓每一個路過她身邊的人,都會情不自禁回頭張望。
聞亭麗向來不在乎旁人的目光,這次也不例外,她旁若無人對著天邊的清光欣賞一番,瀟灑轉身,提著手中的小皮箱,朝熙熙攘攘的碼頭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