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兩天, 聞亭麗在大華酒店803房間見到了喬寶心。
喬寶心黑了,也瘦了,但氣色非常好, 整個人精神奕奕。
對著聞亭麗,她一度只是沉默,攬著她看了又看,黯然說:「還好你沒事,我哥已經把前晚的事都告訴我了, 我們喬家真是沒臉,我替我父親向你道歉。」
聞亭麗很體諒地拍拍寶心的手,在自己那對異常強勢的父母面前, 寶心根本什麼也做不了, 唯有承受痛苦。
她拉著喬寶心在床邊坐下: 「你先告訴我,前些日子是不是發生過什麼特別的事?我記得你說過寒假前不回上海,怎麼突然就回來了?」
喬寶心看她神色警惕,也跟著慎重起來,想了想說:「說起來是很偶然的一件事, 我們學生會有位學姐是上海青浦人,上禮拜團契結束的時候,突然在大家面前拿了一張火車票出來, 說是自己要回家看望生病的父親, 不小心多買了一張, 早上換衣服時才發現,現在退又不好退,就問我們有誰要這張票。」
她原就在猶豫要不要回來陪母親過生日, 難得有人同她一道回上海, 馬上要了這張票, 學姐只收了她一半的票價。
聽上去好像沒什麼奇怪的,聞亭麗沉吟片刻:「那日我們明明約好了在高公館附近的戲夢咖啡館見面,為什麼你又臨時改約我來酒店見你?」
「因為那天我下午出門買東西,就隱約感覺身後有人跟著我,我還以為是我父親的人發現了我的行蹤,嚇得給我表舅打電話,表舅卻很確定我父親毫不知情,他說會好好幫我查一查那是什麼人,後來聽說我要去見朋友,又勸我在酒店裡見面,因為這樣他才好安排人在樓下保護我。」
原來這主意是孟麒光出的,虧他那天晚上在她面前裝糊塗。
「所以你表舅後來查到是什麼人在跟蹤你嗎?」
喬寶心搖搖頭:「他說只是幾個流氓,已令人趕走了,叫我不必擔心。」
聞亭麗仍在尋思,喬寶心已拉她走到自己的行李箱面前。
「我給你帶了點東西回來,這是一種很好吃的北方甜點,叫羊羹,那是茯苓糕,裡頭的餡兒很好吃,平時你要是在片場餓了,就用它們墊墊肚子。這排小泥人,是我在攤子前看著那老漢一點點捏出來的,瞧這眼珠子,是不是活像真的?小桃子看了肯定喜歡。」
總共才這麼大的箱子,半箱都是給聞亭麗帶的禮物。
喬寶心又摸出一堆舊票給聞亭麗看。
「你的《窈窕偵探》第二部當時也在北平上映了,我和我同學連續去看了四場呢,亭麗,你演得越來越好了,我們好多同學都喜歡你。」喬寶心眼睛亮晶晶的。
對著這半箱禮物,以及喬寶心真摯的目光,聞亭麗不知說什麼好,用力摟住寶心:「一個人在外頭,要好好照顧自己,別讓我們擔心。」
寶心紅著眼圈點頭。
「你還沒告訴我,你和佟兆輝究竟怎麼回事,真同他分開了?」
喬寶心嘆口氣。
剛到北平的時候,她和佟兆輝感情好得不得了。在她眼裡,佟兆輝身上全是金光閃閃的勳章——燕大畢業的高材生,最年輕的律師,品行端正,待人熱忱……她幾乎是在用一種迷戀和崇拜的心情與他來往,她也深信,自己跟佟兆輝會一輩子在一起。
但後來,佟兆輝總是動不動就失蹤,有時候一兩個禮拜都不見人影,回來後也是什麼解釋都沒有。
喬寶心知道他有任務在身,總是無條件地體諒他,可是後來有一次,兩個人約好了去美華看電影,佟兆輝再一次無故失約了,北平的初春又冷,寶心在電影院門口傻站了一個多鐘頭,兩條腿差點凍成了冰棍。
回去後寶心就病倒了,這期間佟兆輝一直沒出現過,寶心昏昏沉沉在寢室里躺著,漸漸地,一顆心涼透了。她在北平舉目無親,最需要佟兆輝的時候,他卻老是不在她身邊,最後還是同寢的幾位同窗把她送去了醫院。
等到佟兆輝得知消息趕到醫院來探望她,已是幾天之後的事了,寶心正獨自辦理出院手續。
她冷靜地跟佟兆輝提出了分手。
佟兆輝沉默良久,歉疚地說:「寶心,我很抱歉,這段時間我沒有照顧好你,但請你相信我,我是真心喜歡你的,只是,眼下我有太多要緊的事去做,如果你願意等我幾年——」
「我不願意。」寶心堅決地搖搖頭。
她在最渴望愛情的年紀,遇到了令自己心折的男子,這讓她一度產生某種錯覺:這段感情是對的,他們會一直走下去。
但是這次的經歷叫她看清一件事,如果一段愛情,讓她總是失望,總是委曲求全,總是長期處在等待和犧牲的地位,那麼這一定不是適合她的愛情,最好趁早結束。
說到最後,喬寶心幽幽然嘆口氣:「其實,我心裡是有點遺憾的,他是一個近乎理想的男子,但我事後居然半點也不後悔,亭麗,你不會覺得我是個心性不定的人吧?」
這番話莫名觸動了聞亭麗的心扉,她緊緊握住寶心的手:「我很替你們感到惋惜,但這是你自己的決定,無需向任何人解釋。」
作為朋友,她很愧疚自己當時沒能陪伴在寶心身邊,但她同時也慶幸寶心沒有在愛情中迷失自己,或許那次生病的經歷,幫寶心斬斷了在情感上的最後一絲依賴心理,也是在那一刻,寶心才算真正走向了成熟。
這是成長的必經之路,聞亭麗自己也經歷過,所以才格外為寶心感到欣慰。
「請你答應我,今後再遇到困難,別忘了找我幫忙。你給我繼續加油,我還等著看你的美利堅瑪麗女子學院的錄取通知書呢。」
「放心吧,早晚會做出一番成就給你們看看。」
兩人相視而笑。
***
聞亭麗從房間裡出來,一邊走,一邊琢磨孟麒光對寶心說的那番話。他是真沒查到什麼,還是查到了也不願意同寶心說?此人一向獨斷專行,不肯將實情告訴寶心也不奇怪。
思量間,心中已有了盤算,下樓之後,沒看見周威和老李,倒看見陸世澄在車裡等她,她驚喜交加,忙壓低帽檐跑過去:「你怎麼來了?不是一下午都在力新銀行開會嗎?」
陸世澄下車幫她打開車門:「晚上我得約見幾個重要客人,不能同你一起吃飯了,乾脆先過來跟你待一會兒。」
聞亭麗佯裝失望地嘟了嘟嘴,這還是他們和好之後,第一次晚上不在一起吃飯。
她一邊上車,一邊埋怨他:「你怎麼這樣!小桃子快過生日了,我還計劃明晚跟你一起去百貨公司給小桃子挑禮物呢,怎麼不早說。」
隨即自己憋不住笑起來,把帽子摘下來放到一邊,主動把腦袋歪靠在他肩膀上:「逗你的,正好晚上我去找黃姐聊點事情。」
「那我讓周威送你。」他好像有點心事,一面漫不經心親吻她的發頂,一面同她說話,這樣聲音再輕,她也聽得到,「事發突然,明晚一定補上好不好。」
「嗯。」她挨靠著他的肩膀,愜意地聽那低沉磁性的嗓音,「對了,有件事得告訴你——」
她將那日有人跟蹤喬寶心的事對他說了。陸世澄沉吟:「看來得讓鄺叔去一趟北平了。」
「你也懷疑其中有白龍幫的影子?」
他牽牽嘴角:「陸克儉跟白龍幫不是第一次暗中勾結,北平的形勢越來越差,陸克儉擔心這樣下去永遠回不了上海,會有一些新動作也不奇怪。」
聞亭麗思量著點點頭,兩個人低聲聊了幾句,陸世澄的眉頭慢慢鬆開。汽車啟動的時候,聞亭麗偶然抬眸,看見前方路口一男一女從某幢氣派的建築物裡頭出來。
男子長著一張熟悉的黑瘦三角臉,是華美電影公司的老闆陳茂青。
女子氣質不俗,但臉上的墨鏡將她的五官遮擋了大半,鏡片下,能看見她的嘴唇抿得緊緊的,一副很不高興的樣子,一出來就飛快鑽進路邊那輛轎車。
陳茂青卻並不急著上車,而是繼續留在洋行門口同一位富商模樣的人說話。
聞亭麗記得前幾日才在高家的生日宴上見過這富商,大家都叫他辛老闆,聽說是天津衛數一數二的大買辦,頗善投資,名下生意五花八門。
陳茂青極其熱絡地拉著辛老闆交談,辛老闆的眼睛卻肆無忌憚地黏著車裡的女子。
***
當天晚上,除了周威和老李,聞亭麗身後又多了兩名「護衛」。幾個人很懂分寸,從不近身,也從不打攪她工作,只是遠遠守著,這讓聞亭麗毫無拘束之感。
可是接下來一個月,竟是風平浪靜。聞亭麗懸著的心暫時落回了肚子,順利拍完《春風吹又生》剩下的部分,便開始搶拍前一陣因節食而暫停的《雙珠》。黃遠山為了儘快將新片剪出來,每天都在公司日夜加班,同時還在積極聯繫各大電影院準備《春風吹又生》的上映事宜。
這是秀峰公司自成立以來拍出來的第一部片子,外界看法不一,有人等著看笑話,理由是「秀峰不過是兩個女人搞出來的草台班子,實力虛弱,聽說她們帳面上沒什麼錢,全靠四處拉投資來維繫,這種空殼子能拍出什麼好片子。」
另一撥人則站在理性角度分析這部片子,結論還是不看好,勞工題材一向不大受歡迎,料定「聞黃二位翻不出什麼新花樣來。」
面對外界的種種議論,秀峰一概不予回應。這種神秘的態度,反倒讓一些原本不感興趣的影迷萌生了好奇心,聞亭麗趁熱打鐵,聯合欣欣百貨的董沁芳在報上刊登了一則連環GG。
第一天,報上只刊登了一張女子的影照片,標題是【猜猜她是誰?】
配文:「本報記者撿到一套照片,一共四張,疑為某女明星在片場所拍,此系第一張,請諸君幫忙辨認該女子。猜中者,奉送欣欣百貨的十塊大洋購貨券。 」
當天,報社的電話差點被影迷們打爆。
眾人自恃是影院常客,對於辨認明星頗有信心,兼之有獎金可得,自然樂得參與一把。
鑑於照片上女子身材比常人細瘦不少,不少人猜是周曼如,也有人猜是段妙卿,鮮少有人猜是聞亭麗。
翌日,報紙上又刊出第二張照片,仍是同一位女子,依舊側著身子,但面容角度稍正了一點。
這一日,更多人打電話加入猜謎活動。
第三天,周曼如突然登報發文否認照片裡的女子是自己,這下炸開了鍋,不止影迷們對這位神秘的明星產生了好奇心理,就連一些小報記者也紛紛撰文參與猜獎。
第四天、第五天——討論的聲音越來越多,偶然有人在茶館裡喝茶時聊到這條新聞,竟因為爭論照片上的人是誰鬧到大打出手,每個人都堅持自己才是對的。
到第六天報社公布答案時,無數人驚掉了下巴。有人死活不肯相信那是聞亭麗的身影,為了拆穿「報社謊言」,不惜跑到秀峰影業門口整日守侯。在他們的印象中,熒幕上的聞亭麗活潑明艷,且身姿偏健美,絕不會像照片上的女子那樣瘦得像一根竹竿。
到這時,黃遠山笑呵呵出來認領照片:「沒有錯,正是敝公司的聞亭麗小姐拍攝新片《春風吹又生》時的片場照。」
這一系列連環GG登下來,片子已是未映先熱,秀峰人人樂得合不攏嘴。
黃金的老闆劉夢麟臉色卻是黑如鍋底。「這一看就是聞亭麗想出來的鬼點子!不過花上一點小錢,就把片子炒得如火如荼,怎麼我養的人就想不到這樣的好手段?!」
經理們嚇得不敢作聲。
劉夢麟越想越氣:「這還只是秀峰的第一部片子,等將來她們翅膀硬了,黃金豈不是要被她們壓得喘不過氣來?沈鶯鶯、段妙卿的新片還沒上映,這下風頭被秀峰搶光了,你們幾個還不趕緊出主意,等著公司賠本嗎?」
「已經聯繫好了各大報社,等秀峰的片子一上映,就會迎來鋪天蓋地的非議,到時候——」
「放屁!你們以為聞亭麗是吃素的,使出這點小伎倆給人家撓痒痒?人家早就不是當初那個剛入行的小演員了!能不能真正動點腦子!」
突然有人進來匯報:「華美電影的陳茂青老闆來了。」
他?此人最是陰險討厭。劉夢麟忙擺手:「就說我不在,讓他走。」
可是門外的樓梯上已然響起陳茂青半笑不笑的聲音:「劉老闆,今日你要是趕我走,來日一定會後悔莫及,我可是來獻策的。」
***
翌日,聞亭麗天不亮就起來了,一面愉快地哼著歌,一面在衣櫃前挑衣服。
今天是她們秀峰跟滬光大戲院簽訂首輪放映合同的好日子,一切順利的話,下禮拜她們的《春風吹又生》就能正式上映了。
為了敲定這件事,最近她天天從早忙到晚,有時候在棚里趕戲趕到一兩點,她以為陸世澄會第二天再來找她,可是每晚收工出來,都能看見馬路對面梧桐樹下停著他的車。
半夜的街沿,往往一個行人都沒有,這時候她就像一隻快樂的小鳥,歡笑著穿過馬路朝他奔去,他在對面張開雙臂等她,等她一撲到自己懷裡,就將她圈緊,低頭親吻她的發頂、親她的眼皮、親她的耳朵,怎麼親都不夠。
有一次陸世澄去香港參加南商大會,行程緊,會後還要接見各界人士,整整兩天兩夜沒合眼,等他回上海,聞亭麗堅決不同意當晚他來接自己,可是一出來,還是看見了陸世澄的車,只不過他已經困到在車裡睡著了。
聞亭麗沒有像往日那樣奔跑,而是躡手躡腳走過去。剛在窗口面前俯下身,陸世澄就警惕地睜開眼睛,看見是她,眸光立刻溫柔下來。銀亮的月光映在他的眉骨上,讓他整張臉有一種別樣的溫柔,他沒有馬上下車,而是從車窗里伸出手圈住她的後腦勺,把她拉近自己,親吻她。
想起這些可心的回憶,聞亭麗嘴角怎麼也壓不下來,興致盎然坐下來挑首飾,耳邊突然響起小桃子的聲音:「姐姐,我要吃這個。」
聞亭麗接過小桃子手裡的罐頭幫她擰開:「晚上慶功宴,小桃子想去哪家飯店吃?」
小桃子一臉茫然。
聞亭麗耐心教妹妹:「慶功宴就是某個人或者某個團體取得了滿意的成績——」
電話機突然就響了。
「快!來公司!有大事商議。」是黃遠山。
聞亭麗匆匆趕到公司,一進大門就感覺氣氛不對,看到她進來,眾人心裡仿佛一下子有了主心骨,迅速圍上來。
聞亭麗給大家一個安慰的眼神:「別急,天塌不下來,慢慢說。」
「滬光大戲院突然反悔了,黃老闆正打電話同他們交涉呢。」
聞亭麗一凜,拔腿向樓上衝去。還在走廊上,就聽見黃遠山在那裡大聲嚷:「老張,你這叫出爾反爾!你最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不然我跟你沒完,什麼?簡直是胡說八道!喂喂!」
回身看到聞亭麗,黃遠山「啪」地掛斷話筒,異常焦灼地說:「好端端地,滬光突然不同意跟我們做首映了,說是要把黃金檔期讓給黃金的新片《離奇的下午茶會》和華美的《李玉棠》,還說如果我們堅持要在他們影院放映,不是不可以,但只能放在後半夜放映,又或者乾脆等那幾部片子下映之後。」
「豈有此理!哪有首映片放在後半夜上映的?!」
「所以我才說這其中有鬼!」黃遠山臉色難看得像要下雨,「我們這部新片眼下熱度正高,無故來這麼一出,擺明了就是衝著秀峰來的。不行,我得去找老張當面問個清楚!他要是因為對分帳條件不滿意才如此,大不了我們可以讓一讓。」
聞亭麗攔住黃遠山:「不行,這次要是妥協了,日後每家影院都可以用相同的法子來拿捏我們,上海的影院又不是只有滬光一家,走,換美琪。」
美琪的柳老闆倒是對她們相當殷勤,邀她們坐,親自給她們沏茶。
可是一說到合作首映的事,就很為難地搖搖頭:「本月實在沒有空檔了,華美和黃金的新片都預備在本院做首輪放映,你們也知道,他們這些老牌公司做的片子,歷來有口皆碑,何況我們都是合作過多次的好朋友,只能優先考慮他們。」
兩人沉著臉從美琪出來,又趕往大上海、南京、大華、大光明、國泰等戲院。
可是這些戲院要麼直接來個閉門謝客,要麼支支吾吾讓底下人推說:「我們老闆剛去外地……不清楚他什麼時候回來。」
至此,聞亭麗和黃遠山幾乎可以斷定這件事與黃金和華美有關了。
她們並沒有坐以待斃,而是兵分兩路,聞亭麗負責去找電影協會的翁副主席商量對策,黃遠山則動用自己這些年內攢下的人情關係網去打聽內情,到晚間,黃遠山的人脈終於發揮了作用,麗都影院的顧老闆吞吞吐吐向她們透露了內情。
原來,昨日下午,一向不和的黃金和華美兩位大老闆破天荒第一次聯手,給各大影院的老闆打電話,邀他們去錦東飯店吃飯。
席上除了黃金和華美兩位老闆在座,還有沈氏影業、春光、遠聲、群藝等電影公司的老闆,個個都是行業大亨。
大家入座後,劉夢麟率先發言,義憤填膺列舉了一堆秀峰「不正當競爭」的證據,接著便直奔主題:為免秀峰這樣的「害群之馬」做大做強,不如現在就將其「扼殺在搖籃中」。
在此之前,幾家電影公司的老闆已經達成共識:作為出品方,他們要求各大影院拒絕放映秀峰公司的所謂「劣質」影片,否則他們會拒絕再向該影院提供自己公司的影片。
比起羽翼未豐的秀峰,眾影院自然更傾向於同華美、黃金這樣的老牌電影公司合作(注),華美有電影皇后玉佩玲,而同公司的姚靈珠、葉小紅最近也在陳茂青的力捧之下拍了新片,沈氏影業有老牌明星小蝶君和樂知文,至於黃金公司的愛將段妙卿、沈鶯鶯,個個都勢頭良好。
秀峰呢,當家花旦只有一個聞亭麗,她那部新片《春風吹又生》是一部反映女工悲慘生活的勞工片,光聽主旨就不夠吸引大眾。
美琪電影院的柳老闆第一個妥協了,原因無他,他是電影皇后玉佩玲的資深影迷,害怕自己若是不合作,今後華美會拒絕讓他們影院首輪放映玉佩玲的新片。
而對於早前就跟秀峰談好合作的滬光電影院,劉夢麟則是軟硬兼施,承諾說,只要這次滬光放棄同秀峰簽署首映協議,接下來他們公司的新片在滬光放映時可以讓利一成。
就這樣,秀峰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幾大電影公司徹底攔在了電影院門外。
得知來龍去脈,大家氣得半天作不得聲。
李鎮素來很有辦法,這回卻只能急得團團轉:「不是一家,也不是兩家,而是好幾家熱門電影公司聯合起來打壓秀峰,這陣仗哪家電影院扛得住?這一下午,我前前後後找了一百個熟人,連一個戲院老闆的面都沒見著。電影院不肯放我們的片子,總不能到大馬路上放露天電影吧?」
這話似乎提醒了黃遠山,她恨然起身:「我馬上去聯繫金門和光華,酒香不怕巷子深,只要有影院放映,不信我們的片子殺不出一條血路。」
然而,這些影院不是設備老舊,就是地段偏僻,從來只做二輪、三輪乃至末輪放映的。真要把片子送到這些影院去做首映,就算能攢下一點口碑,票房也會一敗塗地。
「黃姐!」曹仁秀上前拉住黃遠山,「你為這部片子傾注了這麼多心血,甘心就這樣倉皇收場嗎?
「不甘心。」黃遠山牙齒咬得咯吱作響,「最不甘心的就是我了!可眼下還有別的辦法嗎,陳茂青和劉夢麟這回是賭上了自己的身家口碑要把秀峰扼死在搖頭,要麼——我們認輸退場,要麼,等待時機扳回一局。」
她環顧四周,滿臉怒容慢慢地化為一抹苦笑:「作為老闆,我不能辜負你們的信任,我得想辦法讓秀峰活下來,趁著金門和光華還有空檔,還可以從從容容跟他們談條件,等到其他熱片下來,連談條件的機會都沒有了。」
她拍拍曹仁秀的肩膀,勉強笑道:「別擔心,我會好好他們同他們交涉的,你們……等我好消息吧。」
向外走的時候,黃遠山的背影似乎佝僂了幾分。眾人不由黯然相顧,如此驕傲和爽朗的一個人,卻不得不在陰謀面前低頭彎腰。
「黃姐!」
從剛才到現在,聞亭麗一直沒說過話,在大家忙著商量對策的時候,她只是面沉如水在那兒沉思,而現在,她已然拿定了主意。
「我想到一個破局的辦法。」她打起精神朝黃遠山走去,「破局人,早在幾月前就已經答應幫我了,只要馬上找到這個人,馬上就能扳回一局,黃姐,你要冒險試一試嗎?」
「走。」黃遠山沒有絲毫猶豫。
聞亭麗有些動容,黃姐這人,講義氣,有擔當,而且從不獨斷專行,自打公司成立以來,總是無條件支持她的一切決定,跟這樣的人共事,再難的事仿佛都變得不那麼難了。
「好,接下來不管你看到什麼,或是聽到什麼,在我對你丟眼色之前,千萬不要插言。」
黃遠山默契地同聞亭麗擊了個掌。
***
兩人急匆匆下樓,不期然在公司大門口看到一個老熟人,劉夢麟。
他大概是剛好路過此地,把車停在路邊,用一種看好戲的眼神,打量著秀峰的招牌。
瞥見她們,他非但沒有吩咐司機驅車離開,反而很有興致地同她們打招呼。
「二位這麼匆忙,去哪兒啊?」
黃遠山和聞亭麗哪有空理會他,一左一右拉開車門上了車。
劉夢麟施施然下車朝她們踱過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說起來大家也是共過事的老朋友,劉某實在不忍心趕盡殺絕,這樣,只要你們在報上登載一則道歉聲明,連登三天,並宣布秀峰正式歸入黃金麾下,同時改名為『黃金電影二廠』,我可以考慮放你們一馬。往後你們一個繼續當大明星,一個繼續當名導演,豈不比自己辛辛苦苦創辦公司要輕鬆多了?」
說話間,聞亭麗早已發動汽車,劉夢麟剛好擋在車頭前。
她對他笑笑:「劉老闆,你擋著我的路了。」
劉夢麟本以為,事情到了這一步,這兩人的氣焰會矮個幾寸,豈料還同從前一樣囂張,忍不住諷聲笑道:「看樣子,聞小姐這是打算去搬救兵了,去找陸世澄?嘖嘖,你們女人也就這點能耐了,是,他們陸家是財雄勢大,可是,陸世澄能一口氣把所有電影公司都逼到關門麼?不能吧!即便強行做了,他陸世澄馬上會成為全滬電影人的公敵,又何必連累不相干的人。」
黃遠山搖下車窗就要開罵,聞亭麗按住她的肩膀,沉住氣,對劉夢麟微微一笑:「劉老闆最大的毛病就是從骨子裡瞧不起女人,你我打交道這麼多回,你何時你見我為了解決一個小小麻煩去搬過救兵?我又不是你。」
劉夢麟哽在那裡,叫他喉嚨發堵的,不是聞亭麗藐視他的態度,而是她居然將這場聲勢浩大的絞殺行動,輕描淡寫稱為「小麻煩」。
「小麻煩?哈?」他對著那輛絕塵而去的汽車啐道,「你只管嘴硬,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能耐解決這個小麻煩。」
***
聞亭麗一徑將車開到愛多亞路一幢單獨的小樓房前面,下車前,先謹慎地觀察四周,確定沒在附近看到熟悉的車輛後,這才下車到門前撳鈴。
「我是玉佩玲小姐的老熟人,想馬上見她一面。」她將自己的名片遞給前來開門的老媽子。
「我們玉小姐這會兒心情很不好,一早就吩咐了不見客。」
「今日我來,不是為別的,是為半年前的約定,請將這話轉給你們玉小姐聽,她自會同意見我的。」
黃遠山憋了一路,這當口哪還忍得住,悄悄把聞亭麗拉到一旁:「搞半天你帶我來找玉佩玲,難道你指望她能幫我們解圍?她可是陳茂青的愛將,不對我們落井下石就不錯了。」
出乎意料的是,老媽子很快返身出來,客客氣氣地說:「玉小姐請二位進去。」
***
翌日,華美公司辦公室,陳茂青把兩腿高高架在辦公桌上,有一搭沒一搭翻著手裡的相片。
這都是外頭那些想當電影明星的年輕孩子自己寄到華美的,只為在他面前爭取一個試鏡的機會。
很快,他在其中挑出一對相貌最出色的少年男女,撥電話給人事部經理室:「通知汪玉琦和劉雨霖明天來公司試鏡。」
打完電話,他得意洋洋衝著牆上海報里的玉佩玲吹了個口哨。
「真以為自己翅膀硬了?你不聽話,有的是人肯聽話。」
自顧自哼了一回小曲,陳茂青把腿放下來,拉開右手邊的保險箱,箱子裡是各類合同、公章,和成堆的金條,開門一瞬間,金澄澄的光芒就閃到了他的眼睛,他愜意地吁一口氣,一時也沒注意公章的位置發生了變化,拿起兩根金條在手裡把玩。
有人拍電影是為了名氣,有人是為了所謂「喚醒民眾」,在他看來,這些人統統都是傻子,他陳茂青入行的目的從來只有一個:撈錢。
誰影響他撈錢,他就搞誰。譬如最近,他就忙著搞秀峰,誰叫她們非要跑來爭一杯羹,上海的電影市場統共就這麼大,你也分一口,她也分一口,他喝西北風去啊?
這個局最高明之處就在於,沒人會想到他和老對手劉夢麟也有聯手的一天,短短几天工夫,就將聞亭麗和黃遠山逼得走投無路,他等不及要看她們慌作一團的樣子,笑眯眯打電話給秘書,「今天的報紙怎麼還沒送過來?」
不曾想,倒是他自己的人先慌慌張張闖進來。
「陳老闆,這份聲明是真的還是假的?怎麼上頭蓋著公司的公章。」
陳茂青搶過報紙。
【華美電影公司老闆陳茂青主動揭發一則驚天行業秘聞。】
文中詳細描述了這次由黃金、華美、沈氏影業等電影公司聯手發起的「抵制秀峰」行動。
「陳老闆歷來剛正不阿,對於此次由劉夢麟帶頭的獨裁行為很是不滿,寧願冒著被黃金針對的風險,也要退出該聯盟,同時,為了向這種『行內壟斷』表達強烈抗議,陳老闆還主動將自家新片在美琪電影院的黃金檔期讓給秀峰……」
底下登著一份華美跟美琪的首映合同照片,合同已經被撕成兩半。
旁邊配文:為了表達自己對這股不正之風的抗議,陳老闆親手將該合同撕碎。
陳茂青死死盯著報紙,眼睛裡幾乎要迸出火星子,合同是真的,公章是真的,簽名是真的,唯獨這份撕爛的合同不可能是真的。
電話突然響了。
「姓陳的!」劉夢麟在那頭暴跳如雷,「你竟敢耍我!你這烏龜王八蛋!主意是你出的,結盟是你帶頭結的,現在你把我推到前面當惡人,自己跳出去掙善名,你給我等著,這次我不把你華美搞個底朝天,我就不姓劉!」
接下來,沈氏電影、群藝、遠勝的老闆都打電話來興師問罪,沒人聽陳茂青解釋,因為那天陳茂青和美琪的柳老闆簽合同的時候,大家都在場,況且,人人都知道他陳茂青對自己的合同看得比自己眼珠子還緊。
陳茂青舉著話筒百口莫辯,幾乎要抓狂,到後來,索性把電話一摔,火急火燎打開保險箱,裡頭果然少了一份合同!正是美琪那份。
有人打開過他的保險箱!陳茂青的額頭瞬間冒出一層冷汗。不必說,肯定是秀峰的人幹的。不對,他的箱子在他自己的辦公室里,除了他自己,沒人能打開!
難道說,自己身邊出了內鬼?說起來,他的心腹少說有五六個,這些人經常陪他在辦公室商量事情,或許,某一次他在拿合同時忘記讓某位親信迴避,被對方看見了保險箱的密碼。
他抓起電話就要報警,忽又滯在那兒,對方既然能打開他的保險箱,自然早就看過裡頭的文件,他這一報警,對方勢必把他那些見不得光的秘密公之於眾。
那對他而言,才是真正的滅頂之災。
陳茂青渾身一陣陣發涼,軟綿綿癱倒在椅子上。
愣神間,視線猝然跟對面海報上玉佩玲的眼睛撞了個正著,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在他腦海里冒出來。
難道是她?整間公司只有她最受寵,也只有她可以不等批准就直接進他的辦公室。
不,不可能,玉佩玲一直是個美人草包,何時變得如此有心眼了?再說不久之前,他剛使手段強逼她跟公司簽了續約合同,往後這幾年,她究竟是繼續紅下去,還是被公司發配去坐冷板凳,全在他一念之間,諒她也不敢公然跟他撕破臉。
儘管他迅速打消了心中的疑惑,心裡仍極為不安,半跪到地上對著柜子里的合同一份一份核查起來,找到玉佩玲的那一份。他大鬆一口氣,抬袖擦擦額頭上的冷汗,合同還在就好,她翻不出他的五指山!
突然瞳孔一顫,怎麼合同……少了最關鍵的兩頁,又有人慌慌張張闖進辦公室。
「不好了陳老闆,玉小姐突然召開記者招待會,說是自己跟華美的三年合約已經到期,從即日起不再續約,要加入秀峰影業。」
「不可能!」陳茂青如青蛙般從地上跳起來。
「是真的!記者會就在卡爾登酒店的一樓宴會廳,估計這會兒還沒結束,您快去看看吧!」
***
等到陳茂青趕到卡爾登,招待會已經接近尾聲,玉佩玲站在台上,左右兩邊分別是聞亭麗和黃遠山。
三個人笑吟吟站在一起合影,底下的相機對著她們「咔嚓」「咔嚓」響個不停。
台上高懸著一條紅艷艷的橫幅:【隆重歡迎電影皇后玉佩玲小姐加入秀峰影業。】
陳茂青撥開人群就要往上沖,豈料秀峰早在會場裡安插了保鏢,馬上有人衝過來捂住他的嘴,把他扔出大門。
陳茂青一從地上爬起來,就氣沖沖打電話給卡爾登的經理,威脅說酒店若是不放他進去,就要聯絡律師告他們酒店綁架了自己的演員,好不容易獲准從後門摸進去,迎面撞見聞亭麗一行人。
聞亭麗親親熱熱挽著玉佩玲的胳膊向外走。
「玉佩玲!」陳茂青衝上去破口大罵,「果然是你!你這吃裡扒外的東西,老子什麼地方對不起你了?你要聯合外人來坑我?」
不等他近前,保鏢再次將他攔住,陳茂青在原地跳著罵道:「你這不知好歹的賤人,沒心肝的東西,臭不要臉的下三濫,早知道當初我就不該捧你!」
玉佩玲冷冷看著他,聞亭麗拍拍她的手背:「別污了你的耳朵,你先上車,我來對付他。」
陳茂青眼看玉佩玲被人簇擁著離開,在原地一蹦三尺高:「想走,我今天跟你沒完!你說,你跟姓聞的究竟暗中勾結多久了?」
聞亭麗喝道:「陳老闆,給自己留點體面吧。」
「一個叛徒,一個陰謀家,也配跟我講體面?!」陳茂青恨不得跳起來飛踹聞亭麗一腳,只恨自己壓根近不了她的身。
「叛徒?」聞亭麗和顏悅色,「我倒要問問,玉小姐有什麼理由繼續留在你們公司?」
陳茂青額角一跳。
「你一邊捧她,一邊設陷阱拿捏她。」聞亭麗緩步走近,「一面利用她賺錢,一面逼她拉投資,你就像條螞蟥,恨不能把她身上的每一滴血都吸乾,在她之前,聽說還有一個章小鳳,當年也為你們公司賺過不少錢,如今她人又在何處?你根本沒把手底下的女演員當人看!我要是她們,早就對你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了,還能被你欺壓這麼久?」
說這話時,聞亭麗臉龐湊得很近,臉上殺氣騰騰,活像一尊玉羅剎。
陳茂青有點慌,嘴裡卻不甘示弱:「你少顛倒是非!她們本就是老子一手捧紅的,沒有我陳茂青,誰認識她們!」
「是不是顛倒是非——」聞亭麗冷哧,「你自己心裡清楚!一個人做事太絕,早晚會遭到反噬,今天這結局,都是你自找的!」
陳茂青依舊梗著脖子、喘著粗氣,腦筋卻在不停飛轉。
只怪他千防萬防,沒防住一個玉佩玲!
事到如今,他已是一敗塗地。
這叫他如何甘心!從來只有他暗算別人的,今天卻被人整得這麼慘!
可是,自己的底褲早已被人看光,醜聞一旦爆出來,玉佩玲是受害者,聞亭麗坐收漁翁之利,只有他,會變成一隻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不!
他不能眼看著自己徹底陷入絕境。
「好!」他飲恨吞聲,「算你狠!」
對著聞亭麗瀟灑離去的身影,沒忍住又啐道:「比起我,你才是徹頭徹尾的小人!自詡光明正大,使出來的手段比誰都下作!」
聞亭麗並未停步,只莞爾道:「對付你,用不著『光明』,『高明』就行了。」
陳茂青一口氣沒上來,翻著白眼,險些當場厥過去。
***
禮拜天晚上八點鐘,秀峰影業的開山之作《春風吹又生》正式在美琪大影院上映。
前些日子,有關這片子差點沒能在電影院上映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
如今雨過天晴,人們紛紛懷著好奇心理前來一探究竟。
當晚,美琪電影院盛況空前。
聞亭麗和黃遠山躲在幕後,全程大氣都不敢出。
放到一半時,聞亭麗突然一聲不吭跑出去。
「咦。」柳老闆錯愕,「電影還沒放完呢,聞小姐這是怎麼了 ?」
黃遠山閉緊雙眸:「她這是老毛病了,等到片子放完,她自然又會出現了。」
聞亭麗兩手撐著盥洗台,對著面前的鏡子深深吸氣。記得當初自己第一部片子《南國佳人》上映時,她就因為太緊張躲到盥洗室不肯出來,搞得譚貴望到處找她。
說起來才過了不到兩年的時間,可恍惚已是一個世紀前的事了。
這一年多以來,發生了太多的事,一路走到現在,酸甜苦辣她都嘗遍了,本以為自己已經足夠成熟和強大,沒想到新電影上映的這一刻,她還是會像個小孩子一樣找地方躲起來。
她一向是堅強樂觀的,不管在一起征戰的夥伴們面前,抑或是在周嫂和小桃子面前,從不輕易流露自己脆弱的一面,但現在,她只想馬上聽見陸世澄的聲音,他溫柔又強大,能承受她的千種情緒,他一定會理解和包容她這一刻的脆弱的。
今晚是個太特殊的日子,為免惹出非議,她特意要求他不要到場,她想等到一切都結束,單獨同他分享今晚的失敗或是成功。
成功,她就在他面前大聲歡笑,失敗,她也可以抵著他的胸口默默哭泣,沒有別人在場,只有他和她。可是現在,她等不及要向他分享內心的壓力,可惜電話打過去,很久都沒有人聽。
聞亭麗失落地回到鏡台前發呆,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聽見外面噼里啪啦一陣響。
下雨了嗎?不對,是掌聲!從前她不是沒聽過觀眾席上的掌聲,這次怎會那樣響?
她有點忐忑地迎著聲浪尋去,有人衝上來激動地抱住了她的肩膀,她也分不清那是黃遠山還是月照雲。
「聞老闆!」
她喜歡這個稱呼,但她的意識仍未回籠:「怎麼了?」
幾個人手忙腳亂推著她往前走:「聞老闆這是傻了嗎,快看!」
看什麼?聞亭麗感覺自己變成了瞎子,雙眼的焦點根本無法聚攏,但緊接著,雪亮的光芒,和如潮的掌聲一齊向她襲來,這下她終於意識到發生了什麼,錯愕,狂喜,眼淚滔滔流下來,嘴張得很大,表情徹底失去了控制,面對影迷們的熱情,半晌無法動彈,活像個失措的孩子。
***
首映儀式結束後整整一個小時,聞亭麗的情緒才勉強恢復平靜,對著鏡子一看,兩眼腫得像桃子,但她心底異常滿足。
在當晚的慶功儀式上,她和黃遠山當眾宣布了一個決定。
「各位,秀峰全體職員一致決定將《春風吹又生》接下來的全部票房收入都捐給社會。」
全場譁然。
面對眾人的疑惑目光,聞亭麗堅定地說:「《春風吹又生》的主角原型是廣大悲苦女工,沒有她們,就沒有這部片子。如今片子成功上映,我們秀峰不能獨攬功勞,我們想藉助自己的力量,切切實實幫到現實生活中的『春紅』和『雲秀』們,所以打算利用這筆票房收入成立一個幫助本市女工的慈善基金會,今後只要有女工向我們求助,基金會都會無條件向她們提供救援,包括衣食支援,醫藥幫助、法律救援、夜校識字教育……該基金會,就叫『春風吹又生』慈善基金。」
有人率先鼓掌叫好:「聞老闆,貴基金會歡迎外面的人捐款嗎?」
眾人一看,那女子頭戴雲紗西洋帽,口塗紅唇,模樣氣質活像一隻高傲的綠孔雀,是高家大小姐高筱文。
聞亭麗會心一笑:「當然歡迎,該基金會一切事物將由第三方法律機構負責監督,全部帳目公開透明。」
「那麼好!我捐一千大洋。」高筱文豪氣地說。
月照雲從容接話:「我是本片的編劇,我捐五百。」
這狀況讓人始料未及,大家先是愕然相顧,隨即都笑著湊熱鬧,你捐十塊、我捐二十,大多都是小數目,卻將現場氛圍弄得活絡得不得了。
有兩個富家公子遙遙站在門口,一邊忙著四下里找人,一邊低聲議論:「你的消息到底準不準確,陸世澄也沒來啊,我還打算借這個機會今晚同他見一面呢。」
「不可能不來啊,會不會他跟聞亭麗已經斷了?聽說日前黃金和華美合力打壓秀峰,陸世澄就沒幫忙,今晚秀峰首映禮,又沒見到他的人影。」
前頭那人想了想,覷著台上的聞亭麗說:「不稀奇。這位聞小姐模樣是夠可人的,可惜一點也不簡單,別人安安心心當明星,她入行之後就沒安分過一天,就連劉夢麟和陳茂青那樣的老油條,都沒在她手裡討到好,我要是陸世澄,寧肯找個聽話乖巧的,也不想找她這樣的,反正上海灘從來不缺大美人。」
場內突然喧騰起來。
「十萬大洋?」眾人議論紛紛,「不可能吧!誰這麼大手筆?」
「的確是十萬大洋。」曹仁秀對著支票揉揉自己的眼睛,「捐款人一欄寫著:小橘子。」
大夥愈發轟然。
「假名,一定是假名,哪位大老闆如此支持慈善事業,有沒有興趣出來跟大家打個招呼?」
聞亭麗火速撥開人群走到曹仁秀身邊,只見最下面果然寫著:小橘子。
她疑慮地環視四周,場內哪有他的影子,忽然福至心靈,抬頭朝二樓的觀眾席看去。
電影早已散場了,二樓的貴賓席已是空空蕩蕩,但是護欄後面分明站著一個人,他閒適地將兩隻胳膊支在護欄上,就那樣傾身看著光影中的她。或者說,只在看她。
他的眼神是如此專注,也不知這樣看多久了,見聞亭麗這樣快就找到自己,他揚揚眉,嘴邊浮現一點笑意。
這一剎那,聞亭麗似乎聽到自己心扉撞擊的聲音,她仰頭跟陸世澄含笑對視,明明周圍有那麼多人,可是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她和他……
(本章完)
作者說:說到民國電影市場的激烈競爭,有一個很著名的「六合圍剿」事件。所謂六合,是指六家電影公司——明星、上海影戲、民新、華劇、大中華百合、友聯。
這六家聯合對付天一影片公司。「天一」這家公司可能很多人沒聽說過。但一提到香港邵氏,想必無人不曉,所謂「天一」,就是最初的邵氏電影公司。
與本文中秀峰憑實力競爭的做法不同,邵醉翁是個典型的商人作派,史料稱:「為了在殘酷的競爭環境中謀求生存和發展,大搞偷工減料、粗製濫造、爭搶題材、打壓同行等動作。這一來破壞了上海電影市場的規矩,迫使上海六家電影公司群起而攻之。陸弘石指出:1926年,天一共出品10部故事片,其中7部由邵醉翁導演,一年中導演7部影片,可見其製作周期之短。《花木蘭從軍》(1927)的製作周期是20多天,且系與民新公司的搶拍之作。民新公司同一題材的《木蘭從軍》耗時半年,製作周期是天一的六倍,布景精緻,光是「木蘭劫營」一場戲就搭建了130個帳篷,調動群眾演員眾多,單是軍方就出動了一個騎兵團、三個步兵營。天一搶拍半月搶先上映,致使民新公司的《木蘭從軍》票房大受打擊,民新公司老闆黎民偉個人虧損高達40萬元。天一公司這種不公正的競爭手段,給各同行造成了巨大損失,以明星公司為例,1926年盈利5.7萬元,1927年虧損1.9萬元,又如1928年上海的電影公司,因激烈競爭垮掉八九十家,只剩下20餘家苦苦支撐。這一來,明星公司、民新公司、大中華百合公司便憤憤不平,1926年上半年,在明星公司總經理張石川的號召下,六家公司聯合抵制天一。」
天一正是因為在上海存活不下去了,才轉戰香港,沒想到此舉反而造就了邵氏日後的輝煌,而那些相對追求電影質量的幾家公司:上海的明星電影、上海影戲、民新等一眾公司反而沒有支撐多久,紛紛在時代的浪潮下退出舞台,唉,正所謂世事難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