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車後, 聞亭麗忽然福至心靈,對李師傅笑道:「等等,還是先去瑞晟成衣鋪吧, 我想去買幾件衣服。」
***
鄺志林敲了敲書房的門,陸世澄在裡頭應聲:「請進。」
「老李已經被派去了秀峰公司,估計這會兒聞小姐已經用上車了。」
鄺志林說完這話,自顧自在沙發上坐下。
他注意到,一聽到「聞小姐」三個字, 澄少爺就把文件合上了。再後來,澄少爺索性推開椅子起了身,到咖啡桌前給他沏了杯茶。
鄺志林笑容滿面接過茶杯, 無論在人前還是在人後, 這孩子總是對他處處尊重。
他心裡無比熨貼,慢慢品著茶香。
陸世澄問道:「您幫我約好惠群醫院的王主任沒有?」
「他明天上午會過來一趟。對了,王主任想知道我們為什麼找他,他最擅長的是營養和消化方面的疾患,可是從來沒聽見陸公館誰有這一塊的毛病。」
陸世澄頓了一頓:「假如一個人因為某種原因不得不節食一段時間, 不知王主任有沒有辦法幫其保證營養?」
怎會有這樣奇怪的要求?要營養,好好吃飯不就成了?
可是澄少爺完全不像是在開玩笑,鄺志林知趣地不再追問:「好, 我會把澄少爺的要求原話轉告王主任。」
空氣里出現幾秒可疑的沉默, 陸世澄覷了覷鄺志林, 拿起一份報紙坦然地翻閱起來,可他明顯有點心不在焉,不一會便把報紙丟到一邊, 坦坦蕩蕩走過去打電話。
等到那邊接通了, 他說:「晚上幫我在三樓留一個包廂, 不,請另做幾樣清淡而富於營養的菜,這樣,你們把菜單送來,我自己擬。」
這一聽就是打給鴻苑的,鴻苑是陸家自己的私房菜館,由來只負責招待陸家自己的貴客,甚少對外營業,這也就罷了,叫鄺志林沒想到的是,澄少爺竟要求自己擬菜單,可見他先前猜的沒錯,澄少爺找王主任就是為了聞小姐。
他嘆息著搖搖頭,接下來澄少爺大概要給聞小姐打電話,他也是時候告辭了。
陸世澄卻忽然像是瞧見了什麼,放下話筒走到落地窗外向外看。
草地上有兩個陌生的工匠在幹活。
鄺志林忙令人去叫許管事,來的卻是一位姓馮的年輕管事。
「怎麼是你,許管事呢?」
「許管事病了,澄少爺早上剛請路易斯大夫過來替他看過病,這會兒還歇著呢,今天一整天都是我輪班。」
陸世澄朝窗外一指:「那兩個工匠你從哪雇來的?」
「早上劉媽說花園西北角的天線架子倒了,催我找人來修,我就到附近的薦頭行臨時雇了兩個人。」
「糊塗!」鄺志林喝道,「難道你不知道陸公館從來不雇來路不明的人嗎?」
馮管事擦擦汗:「這一塊向來是許管事負責,我看他病得昏昏沉沉的,也不好去打攪他,劉媽又催得急,我想這類活幹得很快,應該不至於出什麼岔子,就…… 」
陸世澄靜了一靜:「把工錢結清楚,馬上把他們請走。」
鄺志林看著馮管事匆匆離去的背影,忿然說:「這馮達是劉媽的親侄子,自小是在陸家長大的,沒想到這樣不頂事。」
又嘆道:「先前為了清理三爺在公館內安插的眼線,已經清走了一批人,前一陣老太爺生病,又額外撥了幾個得力的老人去了南洋,現在公館裡真正得用的人不多,不然也不會讓這個小馮臨時頂上來。」
陸世澄面沉如水:「查一查他最近有沒有跟北平那邊的人接觸過,一旦查到什麼蛛絲馬跡,立刻將他攆走,即便沒有,這樣的人也不適合再繼續留用,連夜把他攆回南洋,將陳趙兩位管事調回上海。」
鄺志林欣慰地點點頭,這孩子處理問題從不拖泥帶水。「我這就叫周威進來,順便再去查查那兩個工匠的底細。」
***
一從滬江大學回來,聞亭麗就讓李師傅幫她把自己在瑞晟買的東西送回家裡,辦公室人來人往的,她擔心東西弄丟。
李師傅前腳剛走,後腳田靈端著兩份午飯進來。她那盤有菜有肉有米飯,聞亭麗這盤卻只有幾塊黃瓜和一片乾麵包,一看就倒胃口。
田靈勸她:「好歹吃一點,不然下午進棚拍戲時只會更難熬。」
聞亭麗橫下心叉起一塊黃瓜就要往嘴裡塞,黃遠山忽然領著一個中年男子進來了。
「這是惠群醫院的消化科王主任,過來幫你調理身體,你昨天約的?」黃遠山有些茫然的樣子。
聞亭麗也是一臉錯愕。惠群醫院……難道是陸世澄??前晚在一起吃飯時聽他提過一句,沒想到他是認真的,她忙起身同這位王主任打招呼:「您好。」
檢查一番,王主任對聞亭麗說:「馬上開始吃維他命丸,飲食上也必須立刻做調整。早上和中午這兩頓,務必加些雞肉、牛肉等高能量營養品,我給你出一份菜單,請你嚴格按照我的醫囑來,放心,這樣吃非但不會讓你前功盡棄,還可以幫你維持基礎的營養,方不方便告訴我您手頭的工作還要多久才結束?」
聽完王主任的交代,黃遠山高興得直拍胸脯,她是因為擔心聞亭麗身體吃不消,最近特意停掉了《雙珠》的拍攝,全力追趕《春風吹又生》的進度。
「我真擔心她活活餓死,這下可以放心了,這段時日就勞您費心了。」
聞亭麗面上笑著,心裡卻感動不已,王主任又給聞亭麗開了一張藥單,讓她下午去惠群醫院按方買營養藥,黃遠山當仁不讓接過那張藥方,親自送王主任出去。
***
晚間,聞亭麗和陸世澄剛從鴻苑吃完飯出來,不提防天上噼里啪啦下起了雨。
聞亭麗笑著直往陸世澄懷裡鑽,同時用手擋在自己的頭上,可是那雨簡直像從天上一盆盆傾倒出來,澆得人猝不及防。
陸世澄索性脫下自己的西裝外套蓋在兩人的頭上,拽著她向前跑去。「先上車。」
兩人飛快鑽到車裡坐好,聞亭麗還在笑:「真是的,怎麼說下雨就下雨。」
低頭看看自己身上,還好陸世澄那件外套遮擋得夠及時,這樣大的雨,她也只是頭頂上和腳上濕了一部分,轉頭看陸世澄,意外發現他渾身上下都濕透了,雨水滴滴答答往下淌。
「你怎麼不顧你自己呀!」聞亭麗急忙掏手帕替他擦雨。
汩汩的雨水順著陸世澄的額發往下流,搞得他眼睛都有點睜不開,他順手抽過從她手裡抽過手帕,自己去擦眼皮上的水珠,聞亭麗手中一空,只好從他的褲兜里摸出他的手帕替他擦別的地方。
可是衣服里的水哪是帕子能擦得掉的,越擦,那水漬越深。
「不行,得趕緊回家換衣服,眼下已經入秋了,當心回頭傷風。」
「哪有這麼容易傷風。」陸世澄很快將自己臉上的雨都擦乾淨,緊接著,像落水小狗甩毛那樣甩了甩頭,短髮上的水珠四濺開來,
聞亭麗一邊躲一邊笑:「討厭!水都甩我眼睛裡了。」
陸世澄在自己身上的幾個口袋裡輪流摸了一把,總算又找著一塊乾淨手帕,扶住她的臉龐。「別動,我幫你擦一擦。」
他的目光一會兒落在她的唇上,一會又掃過她的額頭,聞亭麗的心跟著絲絲髮癢。擦著擦著,手帕不動了,他倏地吻住了她的唇。
這個吻,帶著清冷的雨意,卻格外清甜,吻著吻著,她不由自主用胳膊環住他的脖頸,回吻他。
到了聞宅門前,雨非但未停,還越下越大。
兩人牽著手跑到門口,可還是被澆成了落湯雞。
進了玄關,聞亭麗說:「我先上樓拿毛巾和衣服。」
陸世澄抹一把臉上的雨珠,站在玄關里看著聞亭麗跑上樓。
看看四周,連坐的地方都沒有,無論他坐在哪兒,都會弄濕一大片,只得在原地抖了抖褲腿,又抬手拍了拍肩膀上的雨水。
聞亭麗上去老半天也不見下來,他正尋思去盥洗間找一塊毛巾隨便擦擦,就看見她抱著一盒東西下樓來了。
她已經換好衣服了,脖子上還搭著一塊毛巾,下樓把那盒子推到他面前:「快拿去換。」
「這是什麼?」陸世澄好奇打開盒蓋。
裡面竟是一迭男子成衣。
前頭在鴻苑外頭時,她就對他說過「回家換衣服」這話,他原以為她這話指的是她自己。
聞亭麗有點靦腆地說:「看看合不合身。」
陸世澄仍有點發懵,被她推著向前走了幾步扭頭笑問她:「你知道我外衣穿什麼尺碼?」
「你忘了我家過去是開洋裝店的,我的眼睛就是尺子。」聞亭麗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幸虧陸世澄轉過身去了,不然就要看見她臉上的紅暈了。別說她抱過他這麼多次,就算沒抱過,她也早看出他的肩寬和腰圍分別是多少了,上次他因傷在她家休養時,她就幫他買過一套寢衣,要多合適就有多合適。
不多時,陸世澄換好衣服出來。
這種成衣,自是沒辦法跟他平時量身定製的那些衣服比,但瑞晟在本地也算是數一數二的洋裝鋪,只要尺碼挑得好,絲毫不差什麼,何況他——穿什麼都好看,她尤其喜歡他貼身穿著她送他的東西的感覺,只是這話不好意思對他說出口。
陸世澄理了理袖口上的扣子,趁她幫自己系領花的當口,迅速在她耳邊說了句:「謝謝。」
他的口吻很嚴肅,但他笑得很甜,聞亭麗真喜歡看他這樣笑,很舒朗的樣子。
臨走的時候,陸世澄把上回那把袖珍槍給她。
「又給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槍。」
「這把槍畢竟更小。」陸世澄把子彈倒出來,仔細檢查了一遍彈夾和槍膛,又幫她把子彈一一裝回去,「平時把它帶在身上,比較不起眼,拿著吧,我也放心些。」
聞亭麗鄭重其事把槍收起來。
看陸世澄仿佛似在出神,便問:「怎麼了?」
「我在想,不如從明天開始讓周威幾個跟著你,小桃子和周嫂那邊,也日日派人接送。」他是徵詢的語氣。
聞亭麗臉色一黑:「陸克儉那邊又有動靜嗎?」
他點點頭,幫她將腮邊的頭髮弄到耳後:「先讓他們跟你一段時間好不好。」
他口吻很溫和,心裡的殺意卻很重,陸克儉是絕不能再留了,祖父為了防他對陸克儉下手,幾乎派出了全部親信來轄制他,陸克儉他要殺,但也不能太心急,為了除掉一個敗類而背負屠殺長輩的冷血名聲,不值。
他俯首在聞亭麗耳邊說了幾句話,聞亭麗肅容點點頭。
兩個人坐在餐桌邊上各自喝了一碗熱乎乎的薑湯,她才捨得放陸世澄走,臨走時又把家裡最大的一把傘給了他,在門口依依不捨目送他上了車,轉身回屋,忽然瞧見廚房裡有個人影,竟是周嫂。
「您怎麼起來了?」
「半夜三更聽見你們兩個在廚房裡嘀嘀咕咕說話,真擔心你們把灶台燒掉了,總要出來看看怎麼回事。」
周嫂忙著檢查鍋里的東西。薑湯?這薑絲切得這樣整齊,斷不可能是大囡切的,平時大囡只要一進廚房就心煩,更別提拿刀切菜了。
「你別告訴我這薑湯是陸先生燒的?」
聞亭麗並不否認。
「薑絲也是他切的吧?」
聞亭麗自顧自轉身上樓。
周嫂雙手合十,抬頭對著天花板念念有詞:「太太,你瞧見了吧,我們大囡真有福氣,能找到這樣好的男人。」
聞亭麗卻並未走遠,聽見這話,在樓梯上方探出腦袋:「您怎麼不說陸世澄有福氣,能找到我這樣的好女子。」
「是是是,他比你更有福氣。下次你們兩個商量要吃什麼東西的時候,能不能叫我起來做?哪有讓客人動手的道理,偏偏陸先生總是這樣客氣。」
「他又不是外人……」上次他還替她下過一碗麵呢,雖說沒放鹽,聞亭麗噗嗤一笑,轉身回房去了。
第二天中午,聞亭麗在錦東飯店點了一份陸世澄最喜歡的蟹黃翅羹送過去,特意要求飯店不具名,反正他能猜到是她送的。
安排完這一切,她便美滋滋托著下巴坐在電話旁等他的電話,沒一會,鈴聲就響了。
聞亭麗故意拉長聲調:「請問你找誰?」
「聞亭麗?」那頭有人笑起來,「你幹嘛故意裝出這副腔調?你以為我聽不出是你嗎。」
「寶心!」聞亭麗驚喜地說。
兩個人在電話里說了幾句,喬寶心說:「我打算下禮拜回一趟上海,到時候我們約個地方見面吧。」
聞亭麗聲音一低:「怎麼回來得這麼突然,該不會是出什麼事了?」
「不不,沒出什麼事,你忘了,我姆媽下禮拜就要過生日了,過去每年我都陪在她身邊,今年總歸要回來看她一眼,不然她心裡不知會有多難過。」
「家裡其他人知道你要回來嗎?」
「只有我表舅和姆媽知道。」喬寶心悄聲說,「其實我姆媽已經同意我在北平念大學了,可惜我爹這人異常頑固,口口聲聲說我丟盡了喬家的顏面,還放話出來:只要見到我,一定親手打死我,權當喬家沒我這個人。」
喬家這令人窒息的氛圍,聞亭麗老早就領教過了,她實在不知說什麼好,只得勸慰喬寶心道:「既然已經走出去了,就別再把他的話當回事了,在外頭一定注意保護自己。」
「放心,他早就嚇不住我了。」喬寶心淡淡道。
去年她一到北平就改了新名字,她現在已經不姓喬了!她可不要像哥哥那樣,被逼著結一門自己不喜歡的親事,從此成為一個只為喬家利益而活的傀儡。
她對聞亭麗說道:「念完大學,我還要繼續升學,早晚我要在社會上做出一番成績讓他們瞧瞧……對了亭麗,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前幾日美利堅瑪麗女子學院的教授來我們學院演講,我上前跟她聊了許久,這位教授很欣賞我的英文水平,後來她看了我的專業課成績單,當場就收下了我的自我介紹書,院裡那麼多人,她只收下了三個學生的資料,我會好好把握這個難得的機會。」
聞亭麗由衷替喬寶心高興:「留學需要一大筆款子,你手裡的錢還夠用嗎?不夠的話,我來出。」
「不,不。」喬寶心感激得不知說什麼好,「亭麗,你總是這樣仗義,我在報上都看到了,你和黃姐的電影公司辦得有聲有色,我真佩服你,一想到你當初的處境比我還要艱難十倍,我內心就萌生出無窮的勇氣……你放心,我媽前一陣悄悄給我寄了一筆錢,其中一多半竟是我哥哥出的,他托我媽轉告我:走出去,走得遠遠的,永遠不要回來。」
聞亭麗一陣沉默。
「我哥他……」喬寶心憂心忡忡嘆氣,「算了,不提這個了。表舅也時不時給我寄些款子,他說如果我真能考上瑪麗女子學院,會全力支持我的,但他要求我給他打一張借條,說這些錢是他借給我的,等我將來在社會上立足了,就把錢還給他。」
這完完全全是孟麒光的作風。聞亭麗含笑問:「對了,你那位佟兆輝律師呢?」
喬寶心默了默:「我同他分開了。」
聞亭麗暗吃一驚。當初喬寶心離開上海的時候,明明還跟佟兆輝處在熱戀中。
「此事說來話長……等我來上海了,我們當面聊一聊。」
***
過兩日,黃遠山果然收到了喬家送來的帖子,喬太太禮拜二過生日,喬家打算大宴賓客。
聞亭麗料定喬家不會邀請自己,沒想到一回辦公室,桌上也放著一張一模一樣的請帖。
【聞亭麗女士敬啟】。
黃遠山大感意外:「喬太太不是向來跟你不對付麼,難不成她自己也覺得當初做得太過分,終於肯願意放下身段向你示好了。怎樣,你去不去?」
「不去。」
黃遠山鬆一口氣:「也好,省得碰見喬杏初尷尬。」
「尷尬?「聞亭麗一哂,「千山萬水,過去就是過去了。當初他們喬家人合起伙來欺負我一個孤女,即便真有什麼尷尬的,也該是他喬杏初尷尬,我有什麼好尷尬的?」
她表面上不同他們計較,不表示她已徹底釋懷,她永遠都不會忘記他們是如何羞辱她母親的!她等著著喬家的下場。
另一方面,她總得考慮陸世澄的感受。那麼多人知道她當初跟喬杏初有過一段,如今喬杏初的母親過生日,她去喬家祝壽,算什麼。
她二話不說把喬家的請帖撕爛了扔進紙簍。
沒隔一個鐘頭,高家也讓人送請帖過來,一送還是兩份。
原來高老太爺的生日在喬太太生日的後一天,高家同樣打算大肆操辦,剛巧高氏兄妹都將聞亭麗當作頭等貴客,因此送來了兩張請帖。
聞亭麗懷著愉悅的心情給高筱文回電話。
到了禮拜二這天,聞亭麗沒去喬家赴宴,陸世澄也沒理會喬家的請帖,兩個人在聞亭麗家裡研究王主任給的新菜譜。
聞亭麗面前擺著一大碗西紅柿燉牛腩,那湯顏色很清,看上去一點油水都沒有。
兩口湯下肚,聞亭麗眼中驟然閃現淚光。
「很難吃嗎?」他目露疑惑,「要不我讓他們明天再調調口味。」
「不,是太好吃了。」聞亭麗含淚深吸一口氣,「比黃瓜片配乾麵包不知要好吃多少。」
陸世澄笑著看她吃了小半碗,轉眸繼續認真研究手中的菜譜,把那盤香菜泥荷蘭豆推到她面前,煞有介事地說:「接下來該吃這個了。」
「接下來該你吃了。」聞亭麗舀一勺菜放到他碗裡。
這幾天,她吃什麼,陸世澄也跟著吃什麼,虧他不嫌枯燥,前天,聞亭麗終於忍不住了,湊到他面前:「你不餓嗎?」
「餓。」陸世澄誠實地點點頭。
「那你還跟我吃一樣的東西?」
「總不能你吃這些,我在旁邊吃雞腿和紅燒肉吧。」
「可是讓一個不需要節食的人吃這些,未免也太殘忍了,求你吃點別的吧,不然我可受不了,我同意你吃別的。」
她同他膩歪著,兩人這一貼近,她右邊的胳膊恰巧擱在他的左胸膛上。
他前胸口袋裡似乎藏著一些質脆而硬的小東西,隨便一碰,那地方就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聞亭麗好奇在他胸口摸來摸去,忽然停下來抽抽鼻子,「什麼東西這樣香?」
陸世澄笑著摸摸自己的鼻樑,沒吭聲,她把手探入他的上衣口袋裡,一下子摸出來幾塊小曲奇。
「好哇,陸世澄!虧我心疼你頓頓跟我吃一樣的東西,原來你偷偷在自己身上藏了這麼多好吃的,你是不是經常趁我不注意,自己吃好吃的?」
他在笑,但語氣相當坦蕩。「你也說了,我又不需要節食,好歹我沒有當著你的面吃。」
「不要再狡辯了!我今天才知道你這樣無賴,我看看你身上還藏沒藏別的好東西,統統給我交出來。「
他隨她搜了個遍,等她停了手,才低頭捉住她的手親了一口:「真可憐,怎麼就饞成這樣,我讓王主任想辦法弄點小零食給你解饞好不好?」
「不要……」她把腦袋抵在他的肩窩前,「那可真就瘦不下去了,我可沒忘記自己是在做什麼,先把這部戲高質量地拍完再說。」
……
聞亭麗一面回想那日的情形,一面自顧自微笑,一眨眼工夫就把桌上的東西吃個精光,王主任規定好了每一頓的分量,不能多吃,也不能少吃,連鹽和油都有限制,她覺得吃起來一點也不過癮,但好歹不像頭些日子動不動就頭暈,而且人人都說她的氣色比之前好多了。
兩人在廚房裡沏了茶出來,客廳的電話響了。「亭麗,我回上海了。」是喬寶心。
「你在哪兒?!」聞亭麗忙問,但她沒有刻意壓低音量,陸世澄對她這些神秘的電話早就習以為常了,俯身從茶几上拿起一份報紙,遠遠走到那邊餐廳里坐下。
聞亭麗用目光安慰他,他只當沒看見。這個倔強的傢伙。
喬寶心說:「剛才我偷偷去見了我姆媽一面,還好沒叫我爹發現我,明天能出來見一面嗎,我有許多話想對你說。」
「好,正好明晚我去高家參加晚會,高家附近有一家戲夢咖啡館,每晚營業到兩點鐘,明晚十一點,我們到那裡碰頭好不好?到時候我戴可能會一頂帽子和墨鏡,你別認不出我來。」
「我明白的。」
說完電話,聞亭麗走到陸世澄面前,他的眼睛仍看著報紙,並沒有回頭朝她看,她把他的手從報紙上拿起來放到一邊。
「幹嗎跑這麼遠?」
「怕不小心聽到你的秘密。」
聞亭麗捏住他的臉頰:「什麼秘密,那是我一個女同學——」
陸世澄卻像是一個等待獵物靠近自己的獵人,轉頭吻住她的嘴唇,把她的話全堵了回去。
***
禮拜三這晚,聞亭麗特意和陸世澄前後相距十多分鐘抵達高家,可是一進場,仍有大堆人圍上來。
「聞老闆,聽說你們公司的第一部戲這個月底就能順利殺青了?」
「有人說你為了辦公司特意休學一年?萬一公司沒辦好,豈不是學業和事業兩頭空?還是說你有絕對的信心,能夠帶領秀峰做出一番事業來?聞小姐,同大家聊一聊吧。」
不遠處,有人用不善的目光看著眾星拱月的聞亭麗。
「把我們喬家害成這樣,她自己倒是一日比一日風光了。要不是前日劉老闆從北平回來告訴我一些事,我萬萬想不到當初寶心的出走,竟是受這姓聞的鼓動所致!」
「我早說過她是我們喬家的克星。」喬太太忿然接過丈夫的話頭,「還好當初及時把她和杏初拆散了,不然還不知她會在我們喬家攪出什麼是非來,可是老爺,你心裡再窩火,也不必非在這種場合教訓她,今晚人這樣多,就不怕惹出什麼亂子?」
「人越多越好,前天她沒來喬家赴宴算她躲過一劫,今天可不能再放過她。我們喬家的女兒被她弄得有家不能回、有爹不肯認,這姓聞的倒是名利雙收,不搞得她身敗名裂,我如何能咽得下這口惡氣!」
提到女兒,喬太太不禁有些失神,昨晚寶心悄悄來找她,母女倆抱在一起痛哭一場。
從前她一心想要女兒回來,她深信,女兒早晚有一天會明白她的苦心,接受家裡的安排,嫁給某個合心意的高門子弟,可是這次母女的會面,徹底動搖了喬太太的信念。
麒光說得沒錯,寶心整個人的氣質都變了,比過去開朗、比過去成熟、也比過去有思想,不論說什麼都頭頭是道。
女兒還給她看了自己的成績單,門門功課都優秀。
這哪還是當初那個一到長輩面前就唯唯諾諾的木頭女兒?
當時喬太太就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在悄然崩塌。
在女兒身上,她隱約看到了當年那個剛進女子大學念書的自己,那時候的她也像寶心這樣風華正茂,對人生充滿信心。可惜自己僅僅念了兩年大學,就在家裡的安排下嫁進了當時如日中天的喬家。
一轉眼,二十多年過去了。當年那個雙目有神的少女早已不見了,只剩下一個兩眼混濁、滿心都是盤算的憔悴中年女子。
在喬家這些年,她除了累,還是累。
真要讓女兒再走一遍自己走過的路嗎?
會不會她自己才是想岔的那個?當今這世道,未必不適合女子出去闖一闖。
看看前方那個在人群中散發光芒的女子,喬太太承認自己心裡除了厭恨,還隱隱有些羨慕和欽佩。
忽聽丈夫在耳旁冷哧一聲:「你瞧,不必我們動手,她竟自己湊到麒光面前去了。聽人說,這姓聞的一直跟陸家的小公子有些不清不楚,如今她又公然跟麒光示好,我看她分明就是個交際花,還猶豫什麼,這回可是她自找的。」
***
孟麒光一進來,聞亭麗就躊躇著要不要上前同他單獨說幾句話。
今天傍晚出門前,寶心突然給她打來電話,說是擔心自己在外頭走動會被家裡人發現,改約聞亭麗到自己下榻的大華酒店去見面。
聞亭麗雖然馬上答應了,過後卻犯起了踟躕。
不是她要多疑,她只是驟然想起上個月自己和喬寶心通電話時,寶心曾親口對她說不到寒假不會考慮回上海,這次為何說回來就回來。
她立即把自己的疑惑告訴了陸世澄,但沒有提到寶心的男朋友,只說自己的好朋友這趟回來得很蹊蹺,擔心寶心是被人所控制才如此。
又想到,這趟寶心回來除了為母親的生日之外,仿佛也與佟兆輝有點關係,佟兆輝是厲姐的手下,身份背景相當複雜,她記得他當初是因為暴露了身份才躲到北平去的。
關於這方面,她第一反應是劉護士長派人去喬寶心住的飯店看一眼,可萬一那不是喬寶心,豈不是會連累劉護士長等人誤中圈套?
緊接著又想到了一個人,假如喬寶心是別人假冒的,又或者是被人挾持回的上海,勢必瞞不過此人,這會兒一看著孟麒光走進高家大廳,聞亭麗便決定上前問一問。
「孟先生。」她當著大家的面坦坦蕩蕩跟他打招呼。
孟麒光一開始沒有反應,直到聞亭麗在他背後又喊了一聲,他才不慌不忙掉頭朝她看過來。
聞亭麗有點拿不準他接下來的態度,對孟麒光這樣的人而言,那晚的經歷稱得上畢生之恥,他可是差一點就被她用槍打穿胸膛。
這仇,他未必會記一輩子,但絕不可能裝作無事發生。
出人意料的是,孟麒光看到是她,很平淡地開了腔:「聞小姐有何貴幹。」
聞亭麗再次確認四周,到處是人,但他們這邊相對清靜,有人遠遠看著他們,但同時與他們相隔一定距離,這樣既不必擔心引起什麼誤會,還能放心與孟麒光交流寶心的事。
她低聲開了腔:「我想同孟先生確認一件事:寶心是不是回上海了,她說她同你聯繫過。」
孟麒光沉默了一下。「她找你了?」
「嗯。」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她有沒有回上海?「
「因為她在電話里約見我。」
「那你直接去見她不就好了?」他哂笑,完全沒有要正面回答她問題的意思。忽似瞧見了什麼,轉身就走。
聞亭麗下意識追上一步:「孟先生,我很擔心寶心遇到了危險,你也不希望寶心有什麼事吧?」
孟麒光陡然回過身,聞亭麗趕忙後撤一步,不曾想小腿後面便是沙發凳,一退之下,不由自主跌到了沙發上。
沙發凳被她一腳碰倒,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發出「咚」的一聲。
四周有人朝他們看過來。
孟麒光下意識上前扶了聞亭麗一把,聞亭麗躲開他的手,孟麒光瞥她一眼,彎腰將她腳邊的沙發凳放好,譏誚地說:「你把我孟麒光當什麼了?有我在,誰敢動寶心?」
聞亭麗鬆一口氣,重新在沙發前站起身:「所以她真的回了上海?」
「是,昨天我去大華酒店見過她一面。」
「那就好,沒別的事,不打攪孟先生了。」她誠懇地說。
孟麒光不看她,而是朝那邊瞟去,聞亭麗順著他的視線看,就看見陸世澄和高庭新等人從那邊過去了,陸世澄目不斜視,像是壓根沒注意到她在這邊。
但剛才她們這邊動靜那麼大,陸世澄不可能沒聽見。
「看什麼,怕他誤會?」孟麒光低笑道,「你選的這個人,對你連這點信任都沒有麼?
聞亭麗睨他一眼,孟麒光的語氣不知是調侃,還是誘惑:「不對,也許你並不在乎被人誤會,聞亭麗,陸世澄真的已經征服你了嗎?我懷疑世上根本不可能有男人能夠徹底征服你的心。」
她沒接茬,轉身朝潘太太等人的方向走去。
孟麒光臉上的笑容慢慢褪去。
「小聞,快過來,這邊有幾位南京來的太太想認識你,她們都是你的影迷呢。」那邊潘太太也看到聞亭麗了。
聞亭麗過去同她們說了一晌話,潘太太嚷熱,有侍者端著水果和冰汽水過來。聞亭麗因仍在節食,並不敢喝那些甜東西,偏巧盤中有一杯剛沏好的素茶,正適合她胃口,忙將其端起來。
「咦,這橘子看著真新鮮。」潘太太看著另一個托盤說。
「這是從雲南寄來的新鮮橘子,比市面上賣的更甜。」高太太笑道,「潘太太,聞小姐,李太太,你們都嘗嘗。」
聞亭麗自小喜歡吃橘子,便也湊熱鬧拿了兩個,又聊幾句,隨便找了個藉口抽身去找陸世澄。
到處不見陸世澄的身影,一直找到二樓橋牌室,突然聽到有人在裡頭說話。
「怎麼心不在焉的,守謙,你再好好看看,這絕對是一樁穩賺不賠的買賣。」
「看過了,很抱歉,實在不感興趣。」這人說話沉穩而有自信,果然是陸世澄的聲音。
聞亭麗想了想,打算暫離片刻,身後突然有風襲來,她一凜,不假思索回肘向後用力撞去,豈料來人不只一個,一左一右合力將她制住,讓她瞬間動彈不得,同時用帕子之類的物事將她的嘴死死捂住。
恰在此時,陸世澄和高庭新似乎要從裡面出來了。聞亭麗拼命想要對那邊發出動靜,卻被身邊的人箍著往後退去。
原來身後有一個放雜物的房間。
一切都提前設計好了,每一步都經過計算,她連拔槍的機會都沒有,插翅也難逃!
越是危機時刻,越得冷靜從容,聞亭麗腦中飛轉,忽然想起自己剛才在果盤裡拿了兩個小橘子,到現在橘子還攥在手心裡。
趁雜物間的門還沒有被關閉,她毫不猶豫就鬆開掌心將兩個小橘子遠遠扔出去。
小橘子在光滑如鏡的大理石地板一路滾到了外頭,一個剛好停在了陸世澄的腳邊,另一個差點被高庭新一腳踩爛。
「什麼東西?橘子?」高庭新愕然收回自己的腳,
陸世澄彎腰將橘子撿起,環視四周。
高庭新不以為意:「多半是哪個小朋友剛丟在這兒的,走吧。」
陸世澄似乎也沒看出什麼異狀,隨手將橘子扔到了一邊的空果盤裡,離開原地。
雜物間裡的人不由自主鬆一口氣。
「沒想到這小姑娘這麼難對付,不是已經喝下了迷藥嗎?怎麼還有力氣丟東西出去。」
「可能藥效還沒完全發揮作用,算了,那姓陸的還不是沒當回事,快,快把她弄進去,趕緊稟告老爺我們已經得手了。」
***
樓下,孟麒光剛坐下來同大昌船行的辛老闆說幾句話,有位侍者端著托盤走過來了,先是向辛老闆欠了欠身,辛老闆擺擺手:「謝謝,我可不愛喝這些洋玩意。」
孟麒光笑了笑,隨手拿起一杯香檳就要喝,忽似察覺了什麼,目光一冷,抬眸看向面前的侍者。
侍者眼觀鼻鼻觀心,並不同孟麒光回視。
審視一晌,孟麒光的表情重新變得輕鬆起來,舉起酒杯,當著侍者的面漫不經心喝一口。
侍者表情一松,將空托盤夾在自己腋下,自顧自退下去了。
***
聞亭麗感覺有人把自己放在了一張床上。從剛才那兩個人的對話來看,有人在她今晚的飲料中饞了迷藥,依她看,多半就是那杯熱茶了。
可惜這幫人大概想不到,茶是端起來了,她卻只聞了聞杯子裡的茶香,一是她最近絕不在外面吃喝,二來,她覺得那位侍者看她的眼神有點不對勁,那是一種強裝鎮定的慌張,別人未必能一眼看穿,可誰叫她是擅長演戲的演員,一開始她曾疑惑自己是不是神經過敏,但為了保險起見,還是趁人不注意把那杯茶倒在了樓梯底下的痰盂里,大概是因為這個緣故,她到現在都沒有喪失意識,反而相當清醒。
也不知這幾個人把她抬到了何處,她很想悄悄睜開眼睛察看周圍情況,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朝床邊而來,像是有人抬著重物過來了,她忙又閉上眼睛裝昏。緊接著,身邊的被褥一陷,有什麼東西被放在了她的身邊。
那分明是另一個人!聞亭麗渾身一緊,情況似乎越來越詭異了,這幫人究竟要做什麼?床邊似乎圍著好些人,倘若這時節她不管不顧跳起來逃跑,恐會招致更猛烈的襲擊,不行,暫時還不能妄動。
只聽床邊幾人齊聲說:「老爺,太太。」
又有人進來了,而且是徑直朝床邊走來。下一瞬,聞亭麗感覺到對方在俯身仔細打量自己,她素來對自己的表演功力很有信心,料定對方看不出自己在裝睡。
不出所料,對方很滿意地嗯了一聲:「樓下那幫記者都通知好了嗎?」
咦,這人聲音怎麼這樣耳熟?
「放心吧老爺,都安排好了。」
另一人猶猶豫豫地說:「老爺,這會不會太衝動了些?我們要報復聞亭麗,又何必把麒光牽扯其中呢?」
聞亭麗一驚,果然是喬太太兩口子!
「要的就是讓麒光牽涉其中,想要外界不懷疑到我們喬家頭上,你還有更好的法子嗎?回頭我會跟麒光好好解釋的。他是個男子,即便跟女人一同登上報紙,也是無傷大雅,再說了,你不是早看出他喜歡聞亭麗麼?經此一事,想必陸世澄也不會再要這姓聞的了,也算是間接成全麒光一把。」
「可是——」
「少囉嗦!我一想到她慫恿寶心離家出走,就恨不得把她碎屍萬段,如今只是拍幾張照片發幾篇新聞,已經算是便宜她了!要不是不希望我們喬家沾上一身腥,真想直接把她扔到黃浦江里餵魚。還不快把這賤人衣服扒光,把她扶過去一點,讓她貼到麒光身上。」
有人開始擺弄聞亭麗,聞亭麗暗中蓄足力氣,就要趁其不備給對方一拳,偏在這時,房門被人從外面踹開了。
房中的人慌作一團,有人撒開腿想跑,可是來人個個身手敏捷,一下子就將他們制服在原地。
混亂中,有人快步走到床邊,脫下外套,俯身將一件衣服嚴嚴實實蓋在聞亭麗身上,確認她身上沒有什麼外傷,迅速將她抱起來放到一旁的沙發上。聞亭麗閉眼聞著這人身上傳來的熟悉氣息,攥緊的拳頭慢慢放鬆下來。
她聽見陸世澄的心在胸膛里劇烈跳動,不知是出於憤怒,還是出於恐懼。
「陸、陸公子,這是一場誤會。」喬太太在那邊結結巴巴地說。
陸世澄霍然起身,薅住喬老爺的衣領將他重重打翻在地。
「老爺!」喬太太驚叫。
陸世澄將喬大爺一把揪起來,再給他一拳。兩拳下去,喬老爺臉上便開了花,陸世澄還要再出手,高庭新慌忙拉住他:「世澄,消消氣,夠了夠了!再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
陸世澄抓著喬家大爺的前胸將他從地上提起來,低而緩地說:「你給我聽好了,從前我不管,今後你們再敢碰她一下,我會讓你們喬家永無寧日——」
他的語調不高不低,但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是那樣犀利、冷酷、讓人無地自容。
很快,喬太太便大受刺激,憤怒而無力地大哭起來,喬家大爺更是氣得嗓音直顫:「你、你小子別仗著陸家現在得勢,就無法無天!你這是在威脅我?告訴你,我們喬家不怕你!」
「你大可以試一試。」陸世澄的語氣是那樣平靜,卻讓喬家大爺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他試圖為自己辯解:「我喬立邦從來不做違心之事,你怎麼不問問她都做了什麼——」
「爹。」又有人闖進來。
喬太太如見救星。「杏初……你來得正好。」
陸世澄面無表情等在那裡,似在挑釁,又似在等待。喬杏初為他目光里射出來的銳利寒意所懾,不由得收回自己的視線,低頭問母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還不是因為聞亭麗。」喬太太哭道,「我們最近才知道寶心是在她的攛掇下離家出走的,你爹氣不過,就想給聞亭麗一點教訓,沒想到……」
喬杏初厲聲打斷喬太太:「爹,姆媽,事到如今你們還不清楚嗎?逼寶心出走的,不是別人,正是喬家人自己!當初要不是你們非要逼著她嫁給周家少爺,她會一氣之下離家出走嗎?但凡我們這個家有一點自由的空氣,寶心會捨得遠走他鄉?聞亭麗不過是盡到一個朋友的責任,寶心自己也說過,在她最困難的時候,聞亭麗曾屢次三番給她匯錢——」
喬家大爺抬手就甩自己兒子一個耳光,喬杏初梗著脖子看著自己父親。
「原來你什麼都知道!」
陸世澄對他們喬家父子的爭端毫不感興趣,逕自回身朝沙發邊走去。
喬家大爺一腔怨氣無處可發,對著陸世澄的背影冷聲笑說:「你以為你就不會被她耍得團團轉?最開始,這姓聞的主動誘惑我們杏初,此事秀德女子中學的學生們個個可以作證——
「再後來,因為我們不同意她跟杏初的事,她又跟麒光眉來眼去,搞得麒光對她至今念念不忘,可是她一看見你,就二話不說就把麒光甩開!」
他大聲咳嗽,一邊咳嗽一邊說:「我早就令人把她的底細調查清楚了,黃金公司的劉夢麟對她有知遇之恩,可她說跳槽就跳槽,她還極懂得籠絡人心,潘太太、董沁芳、高小姐,個個都願意為她效勞……最近她為了給自己的新片拉投資,又搭上了葛小姐!像這樣野心勃勃的女人,你就不覺得可怕麼?男人、朋友、老東家、乃至情敵,統統是她向上爬的梯子,枉你陸家家大業大,你陸公子在她眼裡,恐怕也只是她腳下的一個台階罷了。」
聞亭麗一怒之下,恨不得從陸世澄懷裡跳下去與姓喬的大辯一回,恰在此時,陸世澄的聲音在她頭頂上方響起。
「你比她高貴在哪裡?你有什麼資格評斷她的人生?!」
喬家大爺愣在那兒。
「野心?」陸世澄嗤笑一聲,「她為什麼不能有野心?想來在你喬大爺的心裡,世上的人大致分為幾等,你自詡為『上等人』,所以看不起『下等人』,但凡下等人聰明一點、努力一點,就要斥之為有野心,說到底,那不過是因為這樣的人會令你照見自己的軟弱和無能罷了,可惜她越走越高,你無計可施,只能用最惡毒的語言詆毀她的人品,不這樣做,你就無法保護自己脆弱的自尊心,我真可憐你。」
喬家大爺和喬太太身體篩糠般抖起來,空前憤怒和羞辱感讓他們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沒人告訴你們真相麼?你們從來就只是她腳下的泥。」陸世澄眼裡滿滿都是輕蔑和嘲諷,說話間,似有似無看一眼床上的孟麒光,「這屋子裡的人,沒有人能比得上她一星半點!只要她願意,全世界都可以是她腳下的階梯。」
屋子裡鴉雀無聲。
聞亭麗心裡甜極了,忍不住悄悄將眼皮掀開一條縫向陸世澄看去。
當陸世澄說到最後一句時,一直在床上昏睡不醒的孟麒光,突然微微收攏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她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又注意到,喬杏初一直用極其複雜的目光望著陸世澄。
就這樣,她將各人情狀一一看在眼裡,懷著一種奇妙的驕傲情緒,重新閉上眼睛。
陸世澄將外套包住聞亭麗的頭面,就那樣橫抱著她走出屋子。高庭新追出來:「守謙,走這邊。已照你的交代把那幫記者都清走了,這邊下樓保證沒人看見。真是對不起,你們兩個大忙人來我們高家賀壽,卻發生這樣不愉快的事…… 」
***
誠如高庭新所說,後門的這條小路一個人都沒有,隱隱聽見幾句歡聲笑語,都是從前院的方向遠遠傳來的,走著走著,她聽見他在頭頂的方向說:「現在可以睜開眼睛了吧?」
她忙將自己的腦袋鑽出來。
「你怎麼知道我醒了?」
「在你動來動去偷聽的時候。」
聞亭麗不再說話,就那樣默默望著他,眼睛裡有如藏著一斛星星,亮晶晶的滿是愛意,但她僅僅老實了一會,就把腦袋縮回外套重新藏起來,一雙手卻煞有介事在他身上探來探去,陸世澄:「找什麼?」
「曲奇,我餓了,給我吃一塊。」
「今天沒有。」
「我不信。」
「真沒有。」
她找得愈發起勁了,陸世澄一時騰不出多餘的手來阻止她:「別亂摸,在褲袋裡。」
她噗嗤一聲笑起來,將手探入他的褲兜,不一會,外套底下就傳出「咯吱咯吱」的聲音,陸世澄聽著那動靜,心裡貓爪似的,雙眼依舊警惕地直視前方,嘴角卻情不自禁彎了彎:「真像只大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