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的幾天, 每個人都發現了聞亭麗身上的變化。
從前她雖然也愛說愛笑,但是這幾天,她整個人幾乎在發光, 那種光彩,哪怕是再粗心的人都無法忽視。
這天,聞亭麗照例一收工就急匆匆去化妝間換衣服,黃遠山抱著胳膊在門口瞅著她。
兩人一對視,黃遠山率先開了腔:「怎麼, 今晚又不同我們去吃宵夜啦?」
聞亭麗忙著在自己臉上貼鬍子:「你同她們去吧,我還有事。」
黃遠山瞭然一笑:「依我看,再沒有別人, 你給我老老實實交代, 你們兩個究竟什麼時候和好的?」
「黃記者。」聞亭麗對著鏡子左顧右盼,「現在可不是採訪時間,你的問題恕我無可奉告。我先走了,今晚不論你帶她們去吃什麼,帳全記在我頭上。」
「別怪我沒提醒你, 這個禮拜我們同興華書局、葛小姐都要簽合同,都是頭等業務,你給我上點心。」
「嗬!我什麼時候耽誤過正事?」聞亭麗在前頭揚聲答道。
黃遠山笑著搖搖頭, 到了棚內, 拍拍手說:「今晚聞老闆請客, 她叫我轉告大家:點菜的時候千萬別客氣。聽懂了吧,今晚大家勢必狠敲她一頓竹槓。」
棚內爆發出一陣歡快的笑聲。
這當口,聞亭麗已經坐上了租車行的車, 這幾天, 她和陸世澄天天晚上在一起吃飯, 今天又約在北安里附近見面,地方是她訂的,聽趙青蘿說,那附近新開了幾家夜宵店,味道很新鮮,由於目前知道的人還不多,所以地方相當清靜,正適合兩個人去約會。
但中途還得拐去小桃子的幼兒園,下午小桃子的園長給她打電話,說這次選了幾個小朋友去參加文藝匯演,況偉航小朋友是其中之一,有幾張表需要家長填寫,而周嫂不識字,要求聞亭麗儘快過去一趟,聞亭麗忙答應了,收工前又特地讓小田幫自己買了一些水果和糕點。
到幼兒園,園長果然還未下班,聞亭麗恭恭敬敬地將兩個大禮盒送到桌上:「平時老是麻煩校長和各位老師照看小桃子,一點小意思,還請笑納。」
園長愣眼望著聞亭麗,把眼鏡從臉上摘下來擦一擦,再戴好,從頭到腳又看一遍。
只見她身著男人穿的西裝,頭戴鴨舌帽,嘴上還粘著兩撇鬍子,看著看著,園長醒悟過來:「聞小姐這是剛從戲棚里過來吧,我真是老眼昏花了,還當是哪兒跑來的年輕小伙子,莫名其妙同我說這些話。」
聞亭麗拉著園長寒暄了幾句,填好表,順便幫小桃子買了幾本兒童刊物,便告辭出來。
剛到地方,就看見陸世澄的車停在樹蔭下。
他坐在車裡朝街口的方向張望。
聞亭麗一笑,掏出錢付了車費,躡手躡腳朝陸世澄的車走過去,打算趁他不注意在後頭嚇他一跳。
沒想到陸世澄後腦勺就像長了眼睛似的,恰好也回頭看過來。
兩個人相距老遠就望著對方笑,到了一起,陸世澄朝她身後一望,有點好奇:「怎麼從那邊過來的?」
「小桃子的幼兒園要幫她報名參加文藝匯演,所以半路我叫師傅拐去了那邊。」
「你的車呢?」
「別提了,早上出來的時候車就壞了,後頭洋行派人過來把車拖走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修好。」
說話間,她自然而然握住了陸世澄的手,陸世澄順手幫她扶正頭上的帽子。
「等我很久了吧?」 她低低地問。
「沒有很久。」
「可是我遲到了整整二十分多鐘呢。」
陸世澄毫不介意牽著她的手向前走去,聞亭麗低眸盯著兩個人的步伐看,他們兩個真像兩條溪流,每次走著走著,就快樂地匯聚在了一起。
一進飯堂,老闆娘熱情地迎上來:「先生回來了,這是您等的那位朋友吧,菜快做好了,馬上給您二位上菜。」
四周有人朝他們看過來,大約在猜測聞亭麗究竟是男是女,有個年邁的老婆婆不惜用驚惡的眼神看著陸世澄。
陸世澄目不斜視研究手上的菜單,聞亭麗卻忍不住笑起來,兩隻胳膊交替著擱在桌面上,悄聲對他說:「陸先生,那人當你是怪胎呢。」
他才不在乎。他頭也不抬地說:「想吃什麼甜品?剛才我只點了幾道主菜,你自己再看看菜單。」
結果聞亭麗搖搖頭,過後主菜上來,她也每一樣只吃兩口就放下了筷子。
陸世澄不解:「不喜歡吃嗎,要不換一家?」
「好吃,不必再換了,我已經吃飽了。」
陸世澄姑且從上衣口袋裡掏出皮夾付了錢,出來低聲問她:「身體不舒服?還是太累了?」
從前再怎麼樣她也不至於吃這麼少,即便是心情不好,也能當著他的面一邊抹眼淚,一邊繼續往自己嘴裡塞東西。
「你知道的,我最近在拍一部勞工片。」聞亭麗耐心解釋,「我演的是女主角春紅,本來呢,我對自己演這個角色很有信心,可是某一天我們公司的曹小姐帶我去見了紅棉紡織廠的女工,我才知道真正的女工是什麼樣子。」
她頓了頓,儘可能用平靜的口吻說:「我和黃姐都希望能夠通過這部電影喚起公眾對女勞工的關注和同情,那麼,我這個主角,就必須儘可能在形象上貼近真正的女工。」
陸世澄默默聽著。
「前一陣我本來已經成功瘦了十來磅,可惜這幾日每回跟你出來吃飯都會不知不覺吃很多。早上一秤,足足重了兩斤,我得想辦法儘快再瘦下去才行。」
所以那天晚上她才會餓到暈倒,他擔憂地望一眼她比從前細瘦的胳膊:「這片子大概還有多久拍完?」
「中秋節之前差不多就能拍完棚內的部分,接著再去鄉下拍幾場外景戲就能殺青了。」
不知不覺走到了人少的地方,她順手將嘴唇上的兩撇鬍子摘下來,露出整張臉,呼吸似乎暢快許多。
「到那時候就可以恢復正常飲食了吧?」
「當然,再這樣下去我都要營養不良了。」
陸世澄微微鬆口氣,沒再說什麼,握著她的手慢慢向前走。
聞亭麗很高興他沒有一味勸她愛惜自己的身體,而是試著理解她的所作所為。
「這片子一拍完,我非得到處狂吃上幾天才可,第一站先去老正興吃紅燒肚襠,接著去錦東飯店吃八寶鴨子,一整隻鴨子都是我的!再去長興館吃紅燒鮰魚和蟹粉炒蛋,每一樣都點上三盤——」
陸世澄聽著聽著,忍不住從衣兜里取出一個袖珍記事簿。
「做什麼?」
「幫你記下來啊,到時候按照順序一家一家地吃。」他一本正經說。
他的啞疾已治好多時,卻還保留著隨身帶記事簿的習慣,她笑著把腦袋湊過去:「我瞧瞧你有沒有在本子上說我別的壞話。」
說著便作勢去搶他的本子,陸世澄笑著後撤一步,可到底還是隨她搶走了,聞亭麗卻並沒有打開瞧,而是重新把本子塞給他,突覺額頭上一涼,有雨滴落下來。
兩人同時抬頭。
「下雨了?真好,我最喜歡雨天在馬路上散步了。」
聞亭麗向前伸手去接那銀針般的雨絲。
陸世澄插著褲兜在後頭跟著她。
在她眼裡,似乎再平常的小事都能叫她高興。
昨晚滿天星光,她歡喜地沖他直呼:「陸世澄你快看,今晚的星星好大、好亮。」
前天是個陰天,抬頭不見星與月,只見漫天烏雲,她又興致勃勃地同他講:「你瞧,這可是正宗的月黑風高殺人夜,難怪街上都沒什麼人出來閒逛,正好,不必擔心有人認出我來。」
她是真正懂得珍惜時每時每刻每分的人。
無論遭遇什麼狀況,總能見她用最樂觀的心態去應對。
他想,假如每個人的靈魂有不同顏色,那聞亭麗的靈魂一定是金燦燦的,像朝陽,不知不覺就被那光芒吸引。
聞亭麗在前面走了兩步,回頭看,發現陸世澄在後頭目不轉睛看著她,她安靜下來,有點靦腆回到他身邊牽起他的手。
兩人漫無目的地閒逛。恬靜的氣氛絲絲縷縷沁進心田。
陸世澄忽然說:「你看。」
他們剛好路過一家照相館,玻璃櫥窗里掛著聞亭麗的一張半身照,店主大概是覺得聞亭麗笑容格外親切,特意將她的照片放大了掛在最顯眼的位置。
「你在這家照相館照過相?」
「沒有。」她驕傲地說,「不知有多少照相館用我這張相片招徠顧客呢,其實這是《南國佳人》時的一張花絮照,你看,對面也有我的照片。」
對面是一家雜貨鋪,門框旁邊貼著一張暖水瓶GG。
畫報上面那笑容可掬的女郎不是聞亭麗是誰。
「可怕,到處都是你。」
「可怕?你再說一遍。」
陸世澄看準了四周沒有人,低下頭在她額上輕啄一口,本來偏巧照相館裡有兩個小姑娘推門出來,因光線昏暗,也不及分辨聞亭麗是男是女,驚恐地叫了一聲。
對上陸世澄轉過來的面龐,看他如此年少俊朗,又覺得不好意思,笑嘻嘻手牽著手跑走了。
聞亭麗在黑暗裡目光灼灼看著陸世澄:「這下陸先生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無所謂。」他也目光灼灼看著她,她含笑抬手去拂他的肩膀,雨里夾帶著涼風,將馬路邊幾株樹的樹枝吹得颯颯作響,葉子隨風掉落,有一片碰巧落在陸世澄的肩膀上。
她幫他把那片葉子摘下來,誰知她這一抬肩,背包也歪了,小桃子那幾本新書便從包里掉出來。
陸世澄俯身幫她撿起,無意間一瞥封面,上頭寫著「況偉航」這三個字。
「小桃子的學名嗎?」
「嗯,怎麼樣。」
「好聽。」他忽然好奇,「你呢,你有沒有小名?」
聞亭麗閉嘴不說話了,轉身向前走。
他不緊不慢跟上她的步伐,若有所思地說:「按照常理來說,老二有小名的話,老大多半也是有小名的。」
「我不會告訴你。」
「我自己猜好了,該不是叫小橘子吧?」
他是為了逗她才隨口一說,她的反應卻告訴他他猜對了,他沒忍住低頭笑起來,怎麼會有如此奇怪的小名,妹妹叫小桃子,姐姐叫小橘子,豈不是一大家子水果。
「你還笑!」她瞪他,「我姆媽說她聽老人講過,小孩子的小名越隨意,就越好養活,她懷我的時候最喜歡吃橘子,懷妹妹的時候喜歡吃桃子,不可以嗎?」
她佯裝生氣向前走。
自打上了學,她就再不肯讓父母叫自己的小名,偶然翻詞典看到「亭亭玉立」這個詞,覺得意向很美,便自作主張改了這個名字,那時候不懂事,小小的她,希望自己將來越長越漂亮,又將「立」字改成了「麗」字。
自那之後,她的名字便正式成為了「聞亭麗」,除了爹娘偶爾喊錯一兩次之外,「小橘子」這個名字再也沒在她的生命中出現過。
不遠處似乎有小孩在兜售什麼,吆喝聲斷斷續續飄到耳朵里,她也不感興趣。
不一會,就聽到一陣細碎的聲音追上來,這也不是陸世澄的腳步聲,聞亭麗不由得好奇向後看,斜刺里伸過來一束潔白的鮮花,竟是一個賣花的小孩追上來了。
「後頭那位先生買下來的送過您的。」小孩說,「他說要向您道歉,請您原諒他剛才對您的冒犯。」
聞亭麗嘴角一翹,徐徐伸手從花童手裡接過那束鈴蘭。
花童好奇地盯著聞亭麗的臉直看,這一湊近,他才敢確定她真是個女子,只不過身著男裝。
這小孩自有他的一套說辭,嬉皮笑臉地說:「買了我小寧波的花,必定長長久久,先生,小姐,祝你們花好月圓,有情人終成眷屬!」
說著一溜煙跑掉了,聞亭麗心內歡喜,嘴上卻說:「別以為隨隨便便送我一束花,我就會原諒你。」
身後傳來他懇切的聲音:「怎樣才能求得聞小姐對我的原諒。」
「除非——你把自己的小名也告訴我。」
陸世澄表情微滯,聞亭麗陡然想起他父母早亡,心中不由懊悔失言,立刻決定什麼也不問了,捧著花就朝他跑過去。
然而,陸世澄只低頭消沉了一瞬,便湊在她耳邊說了兩個字。
「什麼?」聞亭麗愕笑。
「我的小名啊。」
晚上他照例送她回家,聞亭麗進門後什麼也不做,只是坐在沙發上對著那束鈴蘭發呆和微笑。
一想起他的小名她就有點想笑。
「小澄」,多麼合理,多麼可愛,多麼幼稚,她不信陸世澄五歲之後還肯乖乖叫這個小名。
周嫂出來喝水,見聞亭麗莫名其妙坐在客廳里傻笑,不禁奇道:「好好地坐在這裡發什麼呆,這花是影迷送的?怎麼只有幾支,花朵又小,寒酸兮兮的。」
「寒酸?」聞亭麗有點不高興了,花美不美,不在於花本身,而在於送花的人是誰。
在她眼裡,這束花就是最最最最美,比世上的一切花束都要美。
***
叫聞亭麗沒想到的是,第二天一進辦公室,桌上就放著一大捧由玫瑰和珍珠蘭組成的鮮花,花朵大如碟,清新香氣撲鼻而來。
聞亭麗含笑近前將花束抱住,儘管已經猜到是誰送的,仍忍不住向小田確認:「這花是誰送來的?」
「不曉得,一大早就放在這裡了。」
聞亭麗笑而不語,田靈雖然有點好奇,也只好掩笑退了出去。
中午,聞亭麗去學校辦事,因自己的車還未修好,便提前打電話給祥生租車行叫車,沒想到一出來,就看見一輛陌生的汽車停在公司外頭。
車夫下車迎上來:「聞小姐,陸先生說您的車壞了,特吩咐我這幾天負責接送你。」
只是隨口的一句話,他卻如此上心。那是一輛很不起眼的黑色福特老轎車,單從外觀來看,任誰都想不到那是陸家的車。
方方面面他都替她考慮到了。
聞亭麗心裡暖融融,對那人笑道:「請問您貴姓?姓李?那這幾日就麻煩李師傅了,麻煩先送我去滬江大學辦點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