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冶拉著行李箱, 跟隨在匆忙人群中,走出棧橋。
長達27小時的行程,他在飛機上強撐著精神, 無數次睡過去,又反覆驚醒,在舷窗外看到了日出,也看到了日落。
中途路過的空姐見他臉色不佳,特地為他拿來空調毯。深藍色的珊瑚絨, 蘇冶在旁人疑惑的目光下用薄毯裹住自己,靠在舷窗邊,一直盯著窗外深沉的雲霧。
降落在目的地時, 已經是深夜。機場仍舊燈火通明, 禮品店與免稅店裝飾一新,掛著金色的小球與鈴鐺,綴在槲寄生下。
蘇冶沒有關注到這種與平日不同的歡快氛圍,下了飛機後立刻把手機開機,反覆撥打那個爛熟於心的號碼。
上飛機之前打給席璵時, 對面一直是忙音。
現在不是忙音了,話筒里冷冰冰的聲音一遍遍重複著「對方已關機。」
深冬,溫度很低, 來往行人都裹得嚴嚴實實, 但蘇冶的手心卻不斷地沁出汗水, 冰得他指尖發顫。
蘇冶又試著給席璵發了很多消息,微信也有,簡訊也有, 期望席璵打開手機後能第一時間看到。
「親愛的, 歡迎你回來!」
「今天真冷, 是吧?」
「寶貝,我想死你了。」
他不知不覺間走到了機場大廳,接機口站著許多哈著白霧的行人,舉著接機牌,在看見親友後毫無保留地大聲訴說愛意。
那些口音各異的說話聲湧進蘇冶的腦海里,但他的大腦卻像過載了一樣,要停頓一會兒,才能分辨出那些話語。
遠處擺放著一架純白色的角鋼,蘇冶無意中瞥到一眼,琴身上似乎也裝飾了許多零零碎碎的小飾品。
一位老人路過,深棕色公文包立在琴凳旁,彈奏出一段悅耳旋律,路過的行人紛紛獻以掌聲。
那段旋律很耳熟,但蘇冶一個人在遠處站了很久,擺弄著手裡的手機,分不出任何心思去聆聽。
一個電話撥了進來,打斷了蘇冶發消息的動作。
「冶?你已經到了嗎?」
蘇冶把手機貼在耳邊,冰涼刺骨。
「嗯,我剛到。」
對面的男人不像蘇冶記憶里那樣幽默風趣,說出的英文又急又快。
「真不好意思,本來應該去機場接你的,但是你媽媽情況不是很好,我得在身旁照顧她。你那邊交通方便嗎,太晚了,直接叫個車過來吧。」
蘇冶點點頭,又想到對面看不見,「嗯」了一聲。
對母親身體的憂慮和另一股情緒交織在一起,讓他茫然的不知如何是好。
「我馬上過來。」
「嗯,辛苦你了。」男人停頓了一下,「你母親這次發病很突然,沒有打擾到你工作吧?」
蘇冶打起精神笑了一聲,想讓對面放心。
「沒關係,那檔節目的行程本來就比較自由。」
「那就好。」對面鬆了口氣,「對了,已經十二點過了吧?」
蘇冶這才想起抬頭去忘了一眼懸掛在空中的巨大時鐘,時針已經快要指向羅馬數字一。
「嗯,十二點半了。」
「雖然有點不合時宜.」男人嘆口氣,「希望你平安夜快樂。」
蘇冶沒出聲,不知道如何去回復這句話。好在男人也並沒有多說,囑咐了兩句後掛斷了電話。
通話聲切斷,周圍的聲音再次一點點擠進蘇冶耳朵里。
這次他聽清了那架鋼琴彈奏出來的旋律。
聖誕頌歌。
又有行人匆匆而過,奔向遠處等待著的戀人,擁抱在一起。
蘇冶叫了車,站在原地等候,心裡越來越茫然。
手機靜靜列著十幾條未能撥出的通話記錄,身邊迴響著歡快的鋼琴旋律,接機口的巨大聖誕樹上的燈串一閃一閃,金綠燈光落在蘇冶的側臉上,映出他的一臉怔然。
接機口的地勤穿著大衣,關切地走過來,用口音濃重的英文開口。
「嘿,您沒事吧,是遇到什麼麻煩了嗎?」
他剛才就注意到這邊這個漂亮的東方青年了,國際航班走下來的旅客都提著沉重的大行李箱,只有這位青年行李輕便,像是出了個短差。
風把那頭淺亞麻色的長髮吹起,地勤心裡讚嘆的同時,又在看到那張美麗面孔上的表情時擔憂不已。
「您會說英文嗎?是迷路了嗎?」
這位青年的臉上,是一副懵懂至極的表情。
如果不是面相看著是成年人,地勤幾乎要懷疑這是一位在異國走失的孩童。
「啊。」蘇冶眼睫微動,搖了搖頭,英文流利,「不是,我在等車。」
「哦,好吧。」地勤點點頭,心裡仍舊有點懷疑這位東方青年的狀態,但沒有多問,最後說了一句,「歡迎您來到日內瓦。」
蘇冶點頭,但表情仍舊一片空茫。
今年到底是哪一年?
周圍的場景太過熟悉,年末,冷冬,聖誕節。
蘇冶五年前離開南市時,也是同樣的季節,夜風冰冷刺骨,他隻身一人來到這裡,只拉了一個小尺寸的行李箱。
那時好像也接近聖誕節,他記得那些鮮艷俏皮的裝飾,隨處可見的冬青樹,槲寄生,行走在街邊的戀人們。
他是不是從來沒有回過國,也沒有見到過席璵,在國內經歷的這一個月只是20歲的他剛離開Oril,抵達異國時在寒風裡生出的一番可憐臆想?
蘇冶開始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在哪裡,寒風呼嘯,裹挾著雪花,划過面頰時一陣刺痛。
他仿佛變成了童話里的那個小女孩,在聖誕前夜握著僅剩的三根火柴,一一划亮。
第一根是他與席璵初見。
第二根是他們久別重逢。
只剩下一根,嗤拉一聲熄滅後,就什麼都不剩了。
嗡。
手機忽然又響起連綿不斷的來電振動,蘇冶迅速回神,看也沒看,慌亂地掏出手機接下。
「餵?席璵?」
電話那邊卡殼了兩秒,「.不是,冶冶,是我。」
安思嘉的聲音一向很元氣,慢慢地將蘇冶從怔然狀態里拉了回來。
這是五年後,他和隊友們又相遇在一起,所以他才能接到安思嘉的電話。
不是五年前了,不是二十歲那年。
安思嘉的聲音里夾雜著一點欲言又止的成分,但蘇冶心緒一片混亂,沒聽出來。
「嗯冶冶,你到那邊了嗎?」
蘇冶抹去臉上的大片雪花,「嗯,我剛到,現在在等車。」
「噢,那就好!」安思嘉安靜了一下,「呃,那你聯繫上席璵了嗎?」
雪花在指尖上融化成水,蘇冶垂下頭,長發無精打采地在風中亂晃。
「.沒有,我來之前給他打電話沒打通,到了之後打過去提示已關機。」
安思嘉沒有很快回答,而是扭頭在電話外和誰說了句什麼,隨後才開口。
「呃應該沒事。對了冶冶,你去了哪裡啊,還沒跟我們說過。」
蘇冶很小聲,「我在日內瓦。」
「噢!」安思嘉語氣很反常,「嗯,瑞士啊,好地方,不錯!」
蘇冶終於聽出安思嘉的態度有點不對勁,「思嘉?怎麼了嗎?」
安思嘉這次回答的很快,「沒怎麼,我擔心你嘛。沒事的,你快去看你媽媽,事情處理好再回來,節目這邊行程本來就是配合著嘉賓來的,別多想啊。」
電話稍遠的地方似乎傳來了江從風沉悶的聲音,「哥,你——」
「好了好了,那我先掛了,不打擾你了啊!」
還不等蘇冶開口,安思嘉那邊迅速掛斷,只剩忙音。
蘇冶愣了一下,計程車正好到了,司機主動幫他把行李放在後備箱,在蘇冶上車的時候也對他說了句「Merry Christmas Eve.」
車內開了空調,蘇冶在飛機上一天一夜都沒能好好休息,在久違的溫暖中開始有些昏昏欲睡,頭一下一下地撞著車窗,引得司機問了好幾句「您沒事吧?」
機場距離母親蘇韻所在的療養院有一段距離,蘇冶約莫坐了一個半小時後,終於抵達那座熟悉的冷白灰色建築。
剛才打過電話的男人已經等在門口,穿著白大褂,金髮凌亂但仍舊英俊,一雙藍眼睛裡擠滿焦急和憂慮。
「冶,你來了。」
蘇冶點頭,「艾德蒙。」
兩人沒有過多寒暄,艾德蒙提著蘇冶的行李箱,交給一位幫傭,迅速帶著蘇冶往樓上走。
這座療養院占地寬闊,但樓層數並不高,一共只有三層。
蘇冶緊緊跟在艾德蒙身後,手心裡又開始冒汗。
「我媽怎麼會突然發作?」
艾德蒙搖頭,邊走邊習慣性按著手裡的原子筆。
「不清楚,你走之前也見到過你媽媽的情況,她這幾年已經好多了,除了疲憊狀態下情緒不太穩定以外一直沒有爆發過。我不清楚是什麼誘因突然導致她這樣。」
蘇冶指尖死死攥緊掌心裡。
兩人快速到了三樓。
三樓和一樓二樓的樣子大相逕庭,不像一樓二樓那樣溫馨靜謐,也看不見太多的裝飾,只能看到那些顏色過於冷靜的門牆,甚至有些長廊有加護措施。
在這裡,一切會導致患者受傷的可能性統統被杜絕。桌椅都是圓弧形,牆壁折角有橡膠封固,目光所及之處沒有任何危險器具。
消毒水的味道漫進鼻腔,讓蘇冶嘴裡開始發苦。
艾德蒙回頭看了他一眼,「你母親已經幾年沒有上過三樓了,之前甚至能夠在有人陪護的狀態下出去散步逛街,也可以參與一些社會性活動,但是——」
他嘆了口,沒再說下去。
蘇冶跟著他走到一條走廊深處,低頭時看到了光潔的大理石地板上反射出他蒼白的臉。
「滾開!都給我滾!」
走廊深處的一間房間裡,忽然爆出一聲音色狠厲的尖叫,說的是中文。
蘇冶心跳幾乎驟停,立刻跑了過去,被艾德蒙攔了一下。
「冶,先不要急,不要讓你母親突然看到你,得稍微給她一點緩衝。」
蘇冶的後背被冷汗打濕,一片冰涼。
「.好。」
他放慢腳步,但五指依然緊攥著,強迫症似地松不開。
艾德蒙帶他來到一間單人病房,蘇冶站在艾德蒙身後,透過觀察窗看到了自己母親現在的模樣。
蘇韻躺在病床上,四肢被拘束帶所束縛,不住地劇烈掙扎著,連帶著整張病床都在吱呀顫抖。
病號服的袖口在掙扎中滑落了一些,露出因為掙扎而被拘束帶摩擦的充血的小臂,即便有保護措施,但一眼仍舊駭然。
她和之前在娃綜上與蘇冶視頻通話的樣子完全不同了。
三名護工,一位護士,還有一位主治醫生圍在床邊,試圖靠近她,但蘇韻掙扎亂晃著,那張本應柔美的臉在雜亂髮絲後現出,雙眼布滿血絲,額頭浮現淺淺青筋,表情狂躁而猙獰。
「你殺了.你們」
隔著玻璃窗,蘇冶聽見蘇韻嘴裡在大聲說著什麼,一開始還能分辨出一些詞句,到後面已經變成了意義不明的含混咒罵聲。
艾德蒙肩膀垮了下來,轉身試圖露出個笑容,讓蘇冶不要那麼緊張,「你母親一生氣就會說中文,之前打工的中國留學生請假回國了,護士們都聽不懂你母親在說什麼。」
「小冶!小冶!」
蘇韻又尖叫起來,像一頭髮怒的野獸。
「冶」這個字是在場的護工醫生們唯一聽得懂的中文。
「她在找她的兒子。」
艾德蒙朝裡面的人比了個手勢,打開門,站在離病床三步遠的地方,放輕聲音。
「嘿,韻,小冶過來了,你想見他嗎?」
蘇韻見到艾德蒙,掙扎幅度小了一些,但眼神仍舊攻擊性極強。
「小冶.小冶在哪?」
艾德蒙退後半步,讓出站在身後的蘇冶。
蘇冶慢慢鬆開攥緊的手,抬頭,努力讓自己露出一個看起來很輕鬆的笑容。
「媽,誰讓你不開心了?」
蘇韻挺直掙扎,抬頭望著蘇冶,表情陌生又怔忡,過了一會兒又看向艾德蒙,努力想伸出手來。
「他是小冶?」
艾德蒙試著握住蘇韻的手,「韻,看看你兒子,他多漂亮啊。」
蘇韻終於再次將視線投向蘇冶。
蘇冶走上前,在床前蹲下,用自己的臉頰貼著母親被束縛住的手,很輕很輕地蹭了蹭。
「媽,你怎麼又不記得我啦?」
蘇韻怔怔地,指尖穿插進蘇冶的長髮。
蘇冶順從地側過頭,讓蘇韻的指尖停留在他腦後的那條疤上。
蘇韻撫摸了很久,終於出聲,神志恢復了一些,說著英文,聲音茫然不已。
「你是小冶.可小冶怎麼長這麼大了?」
蘇冶的眼睫顫抖起來,但他努力克制著,壓迫著自己的嗓子眼,不讓自己的笑容出現裂痕。
「對啊,媽,我今年二十五歲了。」
蘇韻似乎沒辦法理解這個情況,仍舊在喃喃自語著。
「可是我的小冶,他小小的,才七歲,還不到我胸口高,他很可愛,很愛哭,經常望著我流眼淚。」
蘇韻的指尖很費力地撫上蘇冶的臉側,貼在蘇冶笑彎起來的柔瀲雙眼旁,順著眉尾,停留在那顆痣上,一下又一下地輕輕按著。
「孩子,你是誰啊,你為什麼一直在笑呢?」
蘇冶抿著笑容,合攏的雙唇後,牙齒用力咬著唇內的軟肉,維持著自己臉上的表情。
他又貼近了蘇韻一些,半張臉貼著蘇韻的手心,開口說話時差一點控制不住句尾的顫音。
「媽媽,你看看我,我是小冶,我現在過得很開心,所以不會再哭了。」
蘇韻眉頭擠了起來,流露出難過神色,一下下撫摸著蘇冶,嘴裡發出一些哄小孩似的音節。
她還是在重複著那句話,「可你為什麼一直在笑呢?」
旁邊的一位護工偏過臉去,抹了下眼睛。
病房內安靜了很久,直到蘇韻一點一點好轉起來。
「小冶。」她拉著蘇冶的手,臉上的表情很滿足,「你來看我了。」
蘇冶俯身,撥開自己母親臉上的一根掉發,「嗯,我來看你,你要開心一點呀。」
蘇韻笑了起來,那張臉終於變成了昔日裡柔美又溫和的樣子。
「我的小冶要過生日了,艾德蒙,你能不能幫我訂個蛋糕?」
艾德蒙靠著牆站在一旁,聞言大笑,「韻,還有將近一周呢,現在訂蛋糕也太早了。」
蘇冶也笑了起來,但雙眼仍舊有一些失神。
「不,在中國,到了這個歲數是要專門慶祝一場的。」蘇韻笑著搖頭,「到時候給小冶插二十根蠟燭,蛋糕要做得大一點才行。」
艾德蒙臉上的燦爛笑容慢慢斂起一些,看向仍舊坐在床邊的蘇冶。
他的視角,只能看見蘇冶的背影,挺拔清瘦,長發披散在深灰色的花呢大衣後,看著很漂亮,也很易碎。
蘇冶的聲音響起,輕柔又不失力量,「媽,你兒子二十五歲了,再一晃都要奔三啦。」
蘇韻一怔,「小冶.二十五了?可你不是剛到日內瓦來嗎?你小姨告訴我,你在國內的工——」
「媽,我是剛到日內瓦。」蘇冶把母親的消瘦的手握住,「你又忘了,我在日內瓦呆了五年,之前又回國參加工作去了,我還參演了季茹導演的電影呢,我們和艾德蒙一起看過的。」
艾德蒙搖頭笑道,「中國人的情感細膩程度真是頂尖的。」
「噢對。」蘇韻慢慢回神,笑容飽含歉意,「你五年前也是冬天來的,差不多也是這時候,我記混了。」
她伸手摸摸蘇冶的頭頂,「我的小冶二十五了,還是這麼漂亮,是天生就能當大明星的料啊。」
蘇冶笑得很不好意思,「是我媽基因好。」
艾德蒙又大笑起來,伸手撥了下金髮,「你們兩個好好聊,我在外面守著。」
蘇冶陪著蘇韻呆了一會兒,但蘇韻的精神有些疲憊,沒能和蘇冶多聊就睡著了。
蘇冶幫母親把被子掖好,才走出病房。
艾德蒙等在外面,見到蘇冶後表情嚴肅。
「你去問了護士,你母親是接到一通電話後才突然發作的。」
蘇冶眉頭擰起來,「電話?」
「對。」艾德蒙按了按太陽穴,「除非病人狀態差到無法控制自我,不然我們是不會隔絕病人和外界的聯繫的算了,你母親情況特殊,我應該更注意些才對。」
艾德蒙的聲音很自責。
蘇冶按了下他的肩膀,「這不能怪你,你本來就已經因為我母親的事操了很多心了。」
艾德蒙擺擺手,「能看到你母親的笑容,比什麼都值。」
他和蘇冶說起那通電話。
「查過歸屬地,來電是你們那邊的座機號,再打過去已經是空號了,我懷疑是故意來刺激你母親的。」
蘇冶點頭,「沒事,我和我小姨說一下,外祖家會去查的。」
艾德蒙因為蘇韻的關係知道一些蘇冶的事,他猶豫了下,「你外公——」
蘇冶搖搖頭,示意他安心,「沒關係,我媽媽的事情,外公會很上心。」
艾德蒙看了蘇冶一眼,沒再說什麼,拍了拍蘇冶後背。
「你也辛苦了,大半夜趕過來。你母親情況現在算是比較穩定,應該沒什麼問題,你快去休息會兒吧,訂酒店了嗎?」
蘇冶苦笑了一下,「來得急,還沒訂。」
艾德蒙一打響指,「你之前租的房子我還續著,你母親偶爾會去那裡小住兩天,不如就去那兒住一晚吧?」
連軸轉了將近30個小時,蘇冶很奇怪的沒有困意,但確實身心俱疲,聞言點頭,「好,謝謝你。」
艾德蒙幫蘇冶叫了車,臨送蘇冶上車時,撐著車門說了句。
「平安夜,我記得那邊街區裝點的很有氣氛。你好好休息,休息好之後可以在附近轉轉,教堂也會做布道活動,你就當度個假,不要想太多。」
計程車載著蘇冶,在一處蘇冶極度熟悉的巷口停下。
蘇冶下車,懸掛在半空中的小彩燈映入眼帘,在墨色夜空下閃閃發光。
腳下是凹凸不平的石階路,兩邊是在風蝕之下有些褪色,但仍舊能看出原本的各式顏色的樓房。
這條街區的建築都只有三四層高,最高的也不過是附近教堂的燈塔樓,人文歷史氣息濃厚。
蘇冶站在自己住過五年的那間公寓的樓下,望著那扇自己打開無數次的窗戶,有些怔然。
半晌後,他笑了起來,但眼神有些苦澀。
他在這裡住過的時間,遠遠超過和席璵一起同居過的那間小洋房。
真奇怪,但最終駐留在他心間,讓他難以忘懷的,還是那一片四季常青的香樟樹,以至於那天被席璵抱回那間房子的時候,處處都讓蘇冶熟悉得回不過神。
而真正回到他住過五年之久的公寓,蘇冶心裡卻徒然升起一股陌生又愴然的情緒。
蘇冶低頭,安靜上樓。
他的那間房門前掛了圈槲寄生,蘇冶漫漫猜測著,也許是熱情的鄰居送的禮物。
蘇冶插進艾德蒙給的鑰匙,打開門,走進起居室,將行李箱放在一旁,身體像驟然失去了力量一樣,窩進深綠色的舊沙發。
大衣敞開,露出蘇冶清瘦無力的身軀。
沙發正前方靠牆擺著電視機,上面蒙著一塊色彩繽紛的手工鉤織防塵罩,花里胡哨,完全不是蘇冶的風格。
蘇冶一點動靜都沒有,看了很久,想起這是有一年冬末,他走在街上,路邊的一身吉普賽打扮的女郎說這個很適合他,請他務必買下。
他本來不想買的,後來為什麼會出現在公寓裡呢。
蘇冶慢慢想著。
因為那天是七月十二號,是席璵的生日。
他的心情很好,路上路過賣花的小孩,遞倡議書的學生,報童,女郎,蘇冶來者不拒,回去後才發覺自己手裡多了一堆東西。
微微敞開的窗戶飄來了隔壁電視機的聲音,主持人的語調誇張又做作。
「哦!這美好的平安夜,讓我們端起酒杯,聽著頌歌,與愛人熱烈擁吻吧!」
愛人。
蘇冶再次摸出手機,點進通話記錄,不需要看號碼,因為一整頁全是同一個人的記錄。
手機撥通,先安靜了兩聲,然後轉進撥號聲中。
蘇冶慢慢坐直,垂下的眼睫內閃起一絲光彩。
不是關機提示,說明席璵的手機已經開了機。
快接,快接電話吧。
蘇冶心裡默念著,原本鬆散窩進沙發里的身體完全挺直,捏著手機的手指因為緊張而微微泛白。
通話聲響了很久,最終掉進忙音。
蘇冶的後腰又塌了回去,陷進沙發里。
他的手不自覺垂下,握著手機落在腿旁。
手機屏幕亮著,顯示著幾條消息提示。
蘇冶安靜坐了很久,才點開查看。
是安思嘉和江從風兩個小時前發過來的,他當時陪著蘇韻,沒有看到。
[安思嘉]:冶冶,你.小心點哈。
[安思嘉]:睡覺睜隻眼睛。
[安思嘉]:我只能說到這裡了!
[江從風]:哥,席璵生氣了。
[江從風]:好像是我說話太直接了,抱歉哥。
蘇冶垂頭看著「生氣了」那三個字。
樓下走過一群學生,鬧哄哄地商議著下一輪去哪裡喝。
平安夜,通宵狂歡的人不在少數。
有人說要回家,一位女學生大笑起來。
「這個點,你怎麼睡得著,出來玩啊!」
蘇冶的身體已經很疲憊,但大腦卻全無困意。
隔壁的電視機已經換成了一部愛情劇,正好也是聖誕節,十分應景,主角們說著黏黏糊糊的情話。
蘇冶忽然感到一陣煩躁,他長這麼大,幾乎從來不會產生這樣的情緒。
他掙扎著起來,攏好大衣,一步步下了樓,混雜在一堆又一堆的行人中,漫無目的地走到了教堂外。
那幾個年輕人逆行而來,說話聲落進蘇冶的耳朵里。
「老天,那個中國男人真能喝!」
「那個酒館老闆說他進了店就開始灌,一杯一杯沒停過。」
「噢他帥死了,是我的菜,可惜太冷漠了,我不敢去要聯繫方式。」
「他看起來像失戀了,真迷人。」
蘇冶腳步頓住,站在原地,被後面的行人不小心撞了下。
中國男人。
蘇冶心裡忽然浮生出一種很奇怪的無端預感,和他那天休息時路過小區附近的那家花店,聽見花店老闆提起那位「只訂購紫丁香的常客」時的感覺一模一樣。
一片雪花落在蘇冶的脖頸上,讓蘇冶從頭到腳冰了個激靈。
他腳步一轉,順著那些學生下來的坡道上去,走到那家酒館前,攥緊手指在外面望了一眼。
「嘿,客人,要不要來一杯?」老闆熱情招呼著。
酒館裡各式各樣的人混在一起,但沒有一張是屬於東方的面孔。
蘇冶甚至不顧形象,在酒館老闆愕然的目光下,雙手扒在玻璃窗外,睜著眼睛一個個仔細望過去,仍舊沒有看到那些學生口中所說的「中國男人」。
「不我只是路過,不好意思。」
蘇冶鬆開手,垂著眼說了聲抱歉,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深夜,人少了許多,蘇冶走回公寓樓下時,一隻黑貓輕巧地從陰影中蹦出,蹭過他的腳踝,快速消失在夜色中。
蘇冶的長髮凌亂不已,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入樓梯間。
腳步聲空曠迴蕩,伴隨著細小的、宛如哭號的風聲。
那些風吹打在蘇冶的臉上。
帶著一股強烈的,十分濃重的酒精氣息。
蘇冶的腳步仿佛感覺到了什麼預兆,不由自主地停下。
淺銀月色浮現,順著鏤空圓窗流淌進公寓走廊,一寸一寸地照亮了蘇冶那扇掛著槲寄生的公寓門。
門口的地上,靠牆癱坐著個黑髮微卷,面容俊美,手裡握著酒瓶的男人。
(本章完)
作者說:畫外音的小楊:我們席哥一向是行動派,你們懂的。
(寫這章的時候還沒到聖誕節,但發出來的時候竟然已經過元旦啦.那就厚臉皮懇請大家再陪他們過一次聖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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